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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吴国华《东江客问》

 轻风无意 2019-04-12
《东江客问》

明  吴国华

小引

《东江客问》余纪毛帅及袁崇焕事,尘之敞簏久矣。客偶有贻余《矾声》、《漩声》二书,盖程更生左袒崇焕之言也。余受读而笑曰:“《客问》亦可刻乎?”余曩不敢刻诗,见刻之诗有鄙俚之句,乃敢刻诗;不敢刻文,见刻之文有芜陋之辞,乃敢刻文。今见《矾声》、《漩声》,而《客问》不免杀青矣。且毛帅见刺于崇焕,崇焕伏法于司败,孰是耶?孰非耶?余饮毛香名,未窥半面;程则师事焕,受其多金,孰公耶?轨私耶?遂投梓人。
崇祯癸酋长至前日梦来居士英自题。

东江客问
庚午 雍凉吴惟英国华著

奴发难,客折忠肃于祠,得签中吉,有“争道杭州出状元”之句,乃决意请缨,不知为毛帅谶也。逮壬戊以来,复镇江矣,俘佟养真矣,据铁山矣,收辽民矣,坚守诸岛矣,保障朝鲜矣,朝野之人,无不壮之,牵制之名,于是乎著。奴屠一城归,战一胜归,终不敢窥关一步,谓非毛之功不可。

当宁授之节钺,假以便宜,威权日重,忌功者遂睥睨尾其后,辄揄试其端,然亦莫袁崇焕甚。牵制者,战之事也。焕阳图恢复,阴求和好,战与和不互用,毛与袁不相能。势分枘凿,迹别熏莸,无怪其然者。

客过予而问曰:“袁之欲和有据乎?”曰:“丁卯岁,予从程一麟参戎知之。焕招程入幕,毕露肺肝;程乌得为焕讳。余送程之诗,勉程‘急斩陈汤虏,休和魏绛戎’,盖指此。已巳夏六月,焕果刺毛于东江,京师汹汹如沸,至有垂涕者。朝绅中有谓杀一文龙,而崇焕之局更宜早结;诛一文龙,而崇焕之任益重大者。有谓双岛非云梦之乡,而先为伪游;崇焕无救赵之举,而先椎晋鄙者,皆惜毛无显过,而遽遭毒手,遐迩之言,不啻若自一口出。”

客复过予,诘曰:“焕若此专杀,恐有密旨。不然,抑可欺罔耶?”予曰:“焕之罪,正坐欺罔耳。当刺毛时,一则曰请旨,再则曰西向请旨。奈何迢迢双岛,取旨如寄?旨也者,焕能自出之乎?意者谓焕既召对,旨之有无,难以窥测。予以为不然,焕果诬毛有罪矣,上亦不过颔之。况既杀之后,旨可不密,何竞杳然无闻乎?朝廷用焕专者,以灭奴也,非以刺毛也。焕胡昧专任之意,肆专杀之权哉!”

客俯首久之,突曰:“子言固矣。然则焕与毛有仇否?”予曰:“不独专杀毛者,毛之仇;即手刃毛者,亦毛之仇;继毛任者亦毛之仇。徐主政尔一,曾荐毛弹焕。勤恳剀切,义正词严,无惑乎焕之衔(通‘衔’字,怀恨的意思)毛,此专杀毛者,毛之仇也。焕所用旗鼓徐敷奏,乃毛戏下逋将,几欲斩之不得,遂藉焕为护身符,以甘心焉。焕缚字甫出声,而敷奏已碎其两臂,执尚方剑俟矣,此手刃毛者,毛之仇也。焕广布私人,代毛任使,分其部而四。闻东江残卒,业已歼之,乃匿不以报。若辈盖日傍毛于焕侧,焕遂误堕彀中,此继毛任者毛之仇也。”

客遂曰:“杀之仓卒,实似有隙。子言得之。”予不觉胸中欲吐者,勃勃流出,因抚客之背曰:“焕以毛怀反侧也。乃谓告文龙者甚夥;谓杀文龙,众将皆唯唯。是毛已众叛亲离,孑然一身矣!系之槛车,归之田下,明正其罪,未为不可。胡乃鬼域百出,动称有旨。即诸将为毛雪冤,天高听远,亦无如焕何?称文龙拮据四载有功者,亦可概见。且焕言文龙跪而请死,正见其从容就义,所畏者国家三尺。如蒙二心,不第目无焕,抑且目无朝廷,死生大矣,宁肯长跪以服上刑?况毛亦有赐剑,将亦曰有旨,崇焕将何以自保?幸毛之自持一片忠赤,不以白刃而稍有动摇。即一把火便了东夷一语,诚痛绝千古。有如是立心之人,敢云取南京如反掌乎?以小人度君子,何患无辞。最可切齿者,藉哲皇(指天启皇帝)恩遇之隆,作毛罪案。哲皇恩毛以功,不似恩魏珰以悻也。哲皇之恩,没世不忘,而尧舜之君,宁忍背之,抑岂以哲皇恩纶,遂锻练之哉!毛立功之日,在忠贤窃柄之先,加以阴气所承,相借而相成者,荒废愈甚。至于建祠岛中,用冕旒,益无稽矣!焕何不曰附登莱官绅立祠登莱,何不曰附宁锦官绅立祠宁锦?而直曰岛中也。人烟难到之地,谁为核实?‘莫须有’三字,‘意欲’二字,足服天下后世乎?”

客难予曰:“倘有人自宁远来,谓毛可杀,子将何以对?”曰:“即双岛之人,曰可杀,吾不信也。何也?畏专杀者杀之也。此殆上之福气,崇焕幸耳!若双岛之人曰不可杀,宁远之人皆曰不可杀,则焕死无噍类矣!封疆事,忍言哉!大抵焕不死虏,必死法。子请鹄立俟之。”客首肯而去。

七月奴雏(指皇太极)渡河。十一月陷范阳(蓟州古称),掠渔阳(通州古称),载越数日,直抵都下。予奉命坐守南新仓,日夜巡缉,客匆遽策蹇驴来向予曰:“子曩之言然,子曩之言然。”因扣焕将来作何究竞?予曰:“不日逮矣。”客讶然曰:“上召见焕,慰劳赐予倍极厚,倚之方殷,宁有是理?”予曰:“闻其贤则进之,及知其不肖则戮之。武侯之于马谡尚然,子何独疑于英明之主耶?刻印销印,正足为汉高美德。子请毋疑。”

居无何,若军若民为之谣曰:“拿了袁崇焕,大家吃太平宴。”语稍稍播大内。上迹崇焕不法状,命缇骑系之,不动声色,而跋扈之臣,竞投犴狴。与处魏珰,后先相似。即舜去四凶,不是过。会予仓中获奸细张思栋,自称崇焕部卒。予同事罗侍御万爵讳言之,遂致左谪。崇焕之心,真险于太行远矣。

客时同予住行署屡日,意恐崇焕所拥之兵叛。予笑曰:“经略专杀一无辜之总镇,总镇之众不叛,天子特诛一有罪之经略,经略之众敢叛耶?若焕御之厚,必为渠杀贼,安肯退缩不前?若焕恐其杀贼,自败和局,是焕为退缩作俑,无复望诸军效力矣,即任其去留可耳!”兵果飏去。

嗟,嗟!崇焕生平方略,如斯而已。因夜与客酌而详其概,曰:“《语》云:‘师克在和’,故和于阵,始可以战。而子舆氏直谓天时、地利不如人和矣。焕不和于同朝,而欲和于敌国,不和于同事,而欲和于仇雠;内分冰炭,外投水乳。卒至枉刺毛帅,百折不回,遂败牵制之□,身受横辱。盖焕阴险性成,一副精神,惟供闪烁,不意反为奴所乘。焕妄意求和,而和乃丧其驱。自古谋定后战,岂有漫无成见,辄去我之所恃,剪敌之所畏,草草了此大任哉!穰苴斩庄贾,燕赵披靡;韩信斩殷盖,秦师席卷。未闻杀一便宜拥节钺之大帅,高坐成和局者。和矣,焕未必不身试法,何虑不出此?

矧毛帅一时之疑人也,独少千古名耳。崛起行间,洊至都护,足起宿将之疑;远据海岛,多请水衡,足启缙绅之疑;朝鲜疑侵其疆;奴酋疑袭其后。得崇焕一刺之,而宿将变疑为唏嘘,缙绅亦化疑为阳雪。疑侵疆者释,疑袭后者破,宜使千古之下,不惟牵制不牵制,未可知也,即灭奴不灭奴,亦末可知也,是又存一疑案矣。假使焕能和于毛,戮力岩疆,共图实际,结西虏为声援,连朝鲜为犄角,何事不可?仅听奴扬扬自得,赚崇焕曰和,曰和,是所谓无约而请者矣,非谋而何?崇焕愚也哉!予暇时得其欲和之状十事,可称诛心之论,试为子毕其说。

老奴毙命,此天心厌乱,通国称快时也。焕瓣香束帛,吊死唁生,一。

向大廷入对,天威不违咫尺,辄敢浪谈五年平奴,出语人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武侯不足效。’武侯何尝以灭魏自许哉?侯所不敢行之庸主者,焕行之英主,二。

焕与奴往来书札,悉抄白张之辕门,意欲诸将有起而言和者,了不可得。且每称奴‘大金国汗’。汗者,华言帝也。堂堂衣冠,而帝外夷耶?抑以帝字羁縻之耶?三。

焕若以修战为事,则当选某宜大帅,某偏禆,某宜冲锋,某固守,胡日与郑秀才促膝,夜与白喇嘛抵掌也,四。

密属其党,设五问之说以问之,大抵谓辽复必不可守,然则两河版图,终沦腥膻,不拯斯民水火,五。

戊已之交,奴田荒食乏,有机可乘,焕则市米西虏,是与市奴一间耳,诚所谓赍盗粮,六。

奴雏之内掠也,焕与有谋,始而渡河,焕已知之,既而由蓟躝入,焕不奉檄,踉跄来矣!奴之西,而焕之东;奴之东,而焕之西,卒无一相遇,七。

奴驻毳幕近畿,人方恨援师之不集,焕力拒满、侯二帅,不使当奴,谓我辽兵尽足用矣,遂令两帅之军,涣散奔逸,不可收拾,八。

奴薄城下,焕亦在城下,不以一矢相加遗,挟虏以为重,欲要城下之盟,畏上不敢启齿,复恐奴子背约,固请入城,岂辽兵平原旷野,不能对垒,而能门斗巷战也哉?九。

后复召问机宜,焕向诸大老,止言奴骁悍难敌,而对上则曰三日退虏,是五年平奴之故智也。退奴者,则非斩将■旗之谓矣,殆不明言和,而强名之曰退,十。”

客曰:“有心哉,子也。崇焕之罪,可胜诛哉?然毛帅得子,亦足不朽。且子勋裔,毛武臣,不涉护局之嫌。子殆从国家起见也,较之彭越被醢,栾布为之不平;武穆就戮,蕲王为之解体,益有见矣。”予谢不敏。久之,客欲罢去,从旁一人曰:“当日毛之由皮岛航海赴宁远也,亦失策。毛不附皮,龙复去海,足为死数。”客知为谑,相与一噱而散。

明年,碟焕于市,民间得其肉生■之,一脔直十数钱。斯时毛之骸骨,早在西泠南屏间矣。予因述其颠未,以备史遗,亦非有意扬毛抑焕,特于此见天王明圣云尔。

附:挽毛大将军诗
昨夜营星色黯然,讣音忽向路人传。但嗟韩信成擒日,不见蒙恬御敌年。
功业已沉沙碛雨,精灵犹锁海门烟。好收战骨鸱夷里,归葬西湖岳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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