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三国,风起云涌,巴蜀在这场历史风云之中跟以往一样,被卷裹其中,并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战火纷飞英雄驰骋的同时,巴蜀大地先后诞生了师徒二人两个著名的历史学家,深深影响了巴蜀乃至诸夏的命运,他们就是巴西西充(今西充县)人谯周和他的得意门生巴西安汉(今南充市)人陈寿。 先说谯周。 东汉末年献帝刘协建安五年(201年)他出生于著名的书香人家。远祖谯玄便是一位以治《易》与《春秋》而著称的硕学大儒,汉成帝时因日食之变,诏举“敦朴逊让有行义者”,谯玄得以公车诣京,屡陈灾异。王莽摄政,谯玄弃官归家。其父谯岍治《尚书》颇有心得,兼通诸经和图纬之学,是一个学识淹贯、节操高致的读书人,曾谢绝了州郡官吏对他的辟请。成长于这样家庭,谯周自幼养成了嗜古笃学的习惯,学而不倦,乐以继忧。 另外谯周还跟当时巴蜀学界的另一巨擘广汉杨家有师生之谊。杨家祖传有河洛书及天文推步之术,杨厚在顺帝朝以善推灾异闻名全国。杨厚挟此术游学京城,竟能与当世大儒如樊英、朗宗、襄楷、李固等分庭抗礼。其后返乡,弟子“上名录者三千余人”,可见其影响。其弟子任安尽得杨厚之真传,谯周师事杨门弟子任安、秦宓,与杜琼交好,另外巴蜀自落下闳之后,星象术数大师代不乏人,则谯周此一学术渊源亦可知其来有自矣。是故谯周内外兼修,成为巴蜀学界继董扶、任安之后的又一后起之秀,其学师承多元,研精六经文史,兼通谶纬方术,气象博大,远超前辈,后辈学人更难以望其项背。陈寿称其 “为时硕儒,有董(仲舒)、扬(雄)之规”。从其成长经历和致思路径即可看出,谯周儒学素养渊通纯正,以士大夫格局自任,绝非卖主求荣、谄媚强权之辈。 蜀中如此的饱学之士,自然非“系而不食之瓢瓜”,因而在后主刘禅建兴中期,诸葛亮任命谯周为劝学从事,大将军蒋琬任其作典学从事,总州之学。之后官至光禄大夫,位亚九卿。 自此谯周已是称名当时的硕儒,史称他“词理渊通”,著作等身,有《法训》八卷,《五经论》五卷、《古史考》二十五篇、《论语注》十卷、《五教志》五卷多种,可惜都已亡佚不传,只在《三国志本传》中保留了《谏帝后疏》、《仇国论》、《谏后主南行》等为数不多的篇目。本文之重点并不是探讨谯周的学术影响,交代这些主要还是为了全方位认知谯周的心路历程。 后来故事大家都知道,谯周先是坚决反对诸葛亮与姜维的北伐路线,后来更是首倡投降之策,让蜀汉归于曹魏。对后来的这些故事,历代论家都对谯周猛力攻击,尤其向来凌厉的船山先生在《读通鉴论》中更是说他“人知冯道之恶,而不知谯周之为尤恶也”,理由是“国尚可存,君尚立乎其位,为异说以解散人心,而后终之以降,处心积虑,唯恐刘宗之不灭,憯矣哉!读周仇国论而不恨焉者,非人臣也。周塞目箝口,未闻一谠言之献,徒过责姜维,以饵愚民、媚阉宦,为司马昭先驱以下蜀,国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禄;非取悦于民也,取悦于魏也,周之罪通于天矣。服上刑者唯周,而冯道末减矣”。这显然就是偏颇之言了,当然船山持论又有他的用意,这是题外话。 知人论世,必须连贯其历史场域与处境,不可孤悬其外,而作堂皇之言。早在谯周入朝之初,以谯周的眼力与推算,很容易就看出后主刘禅不是国君之器,愚钝靡弱,且沉醉于声色,毫无先主之宏远武勇之仁德。但是作为人臣,有君臣大义在焉,谯周以劝诫之言谆谆相告,这就是言辞恳切的《谏帝后疏》。文中谯周引经据典,援古证今,向刘禅进言,作为蜀汉之君,应以德治国,约束自身行为以赢得国人的拥戴。就像西汉末年群雄并起,刘秀关切民疾,务理冤狱,节俭饮食,以法度来约束自己的欲望和行为,得民望而安天下,希望刘禅见贤思齐。其中“百姓不徒附”更是至理名言;“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上天无偏无私,只将恩典与命运赐予有德爱民之君,也是圣贤之语。其后谯周更指出天下三分之际,先帝之志未竟之时,实在不应该倾情声色,整日游猎观赏。然而,谯周的这些话并没有起到实际作用。 后来,诸葛亮的北伐事业连年实施,且有姜维后继,蜀国的民力耗费巨大,而且没有实际成果。如此下去,不待敌军进攻,自己便早已溃散,岂是长治久安之策。何况刘备政权本就是外来政权,若是有德爱民,也就罢了,如此无视乡土父老家园毁弃骨肉离散,而只为自己之政治图景一再折腾,这已超越了政权的合法性,此即关乎天命。所以谯周又撰写了《仇国论》,针对魏、蜀、吴三国鼎立的现实,反对急功近利不知进退的一意北伐。在此文中,谯周用比拟假托手法,指出较之于中原曹魏,蜀汉已经征战连年,生民涂炭,此时地狭人少,难与强大的曹魏主动强力硬拼。且当时的情况“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只可仿效当年周文王修养生息待时而动,始可收以少取多之效。否则民疲人劳则骚扰之兆生,上慢下暴则瓦解之形起,危险必至。他强调“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的稳健持重的策略对于处于疲弱的蜀汉而言,显然才是一剂良药。但是朝廷还是没有听从他的意见。 上帝总是一次次给人机会,但是很少有人悬崖勒马。景耀六年(263年)冬,邓艾攻克江油,进逼成都。自此,历史已经无法挽回。有人提出蜀吴盟国友好,可以投奔。而谯周通晓古今之变,明晰蜀国现状,败亡之时投奔吴国岂可能再为天子。既然投吴称臣,见辱于吴,最后曹魏并吴,岂不是再受一次称臣之辱?至于说可以到南中七郡凭险据守,也根本行不通。南中七郡当年诸葛亮费尽周折才使其归附,那时蜀汉强大,而今以流亡之身南奔,将是何等结局,很难想象。既然不能东奔于吴,又不能南下七郡,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据城死战,一是归降。前者壮烈,但无可能,那时蜀中成都无险可据,无兵可用,根本没有任何坚守的物质准备与策略应对。强力抵抗,那就先是劳民苦战,再是失败之后被敌军全部屠杀,这样的故事,在巴蜀已经上演数次。为了保全大蜀元气与万千父老,归降已经别无选择。 汉末三国时期的巴蜀学林,多以家乡利益为重,对于现实政治大都抱有一种深刻的戒慎之心,决不肯全身心地、不计后果地投入进去。他们愿意保持乡土平安而免于兵燹,不忍看到蜀地为了某种政治理想而承担过多的痛苦与负担,更不肯为了外人利益而让蜀地作出巨大牺牲。谯周反对北伐,反对决战到底,因为这最符合蜀地民众利益,也符合谯周本身的学术立场。当时之局势,乃外来政权自我折腾致死,巴蜀父老断无背锅之理。作为土生土长的巴蜀贤良,谯周已经感到此时保境安民之责任隐隐落到自己肩上,因此他的选择,不能用堂皇高论作纸上谈兵之语。 魏景元五年(264年),司马昭被拜为相国,封晋王,认为谯周有保全国家之功,封谯周为阳城亭侯。又下书召谯周前往洛阳任职,谯周行至汉中,因为患病而停滞不前。 次年夏,巴郡文立从洛阳回蜀,见谯周,谯周因为病重所以说话说不清楚,于是写到“典午忽兮,月酉没兮”。典午即司马,酉月即八月,意思是司马到八月就没了,而后司马昭果然于八月去世。谯周所传蜀地术数之神验,可见一斑。 五代词人温庭筠有一首《过五丈原》诗,可谓知谯周之言也。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阴高压汉营春。 天晴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误主,中原逐鹿不因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