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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汝南王与楚王:贾皇后一石三鸟

 剑胆佛心的书馆 2019-04-12

宣诏的使者从官道上奔驰而来,秦王司马柬收拾行装,黯然上路。

自从洛阳传来杨骏倒台的消息,秦王就知道,他留在长安的日子已经为数不多,这份招他赴洛的诏书,完全在意料之中。

诏书中,皇帝哥哥很诚恳地表达了对他的思念,并且表示京城有骠骑将军、加侍中、录尚书事等一系列重要的职务非他莫属。惠帝还让他享有开府仪同三司的殊荣,这份荣誉曾经被赏给立有大功勋的羊祜、杜预,也曾经赏给被武帝猜忌的齐王司马攸。

秦王不想去琢磨自己属于哪种类型,他的心情是忧郁的。他的母亲姓杨,所以他不可以再占据被称为“天下形胜之地”的关中。接替秦王都督关中诸军事的,先是叔祖梁王司马肜,然后是另一个叔祖赵王司马伦。

关中以及关中以西的雍、秦、凉三州,是汉族、羌族、氐族、卢水胡等各族杂居的地方,也是晋朝最先动乱的地方。后来,在梁王、赵王都督关中期间,羌族、氐族叛乱频起,关中民不聊生,无数流民背井离乡,向南涌入蜀中,重重冲突之后,有巴氐李雄割据蜀中,成立成汉政权;为了镇压李雄,朝廷又在长江中下游大肆征兵征粮,激起民变,引发荆州张昌的叛乱,半壁江山几乎不保。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追溯起源,梁、赵二王罪莫大焉,但是挑起“八王之乱”的政客们也难辞其咎。

秦王到洛阳之后进位为大将军,但实际上他没有能够参与朝政。秦王在洛阳战战兢兢,整日忧虑,他屡次要求远离政治,回到关中的秦国去,但他的请求如泥牛入海。

半年之后,秦王突然死去。史书上未记载死因,只写道:“元康元年九月甲午,秦王柬薨。”“时年三十,朝野痛惜之。”他的皇帝哥哥也十分悲痛,下诏“葬礼如齐献文王攸故事。”秦王生前死后,都享受了与叔父齐王司马攸相同的待遇。

与秦王司马柬的心情截然相反,汝南王司马亮在赴洛途中,绝对是兴高采烈的。

因为懦弱,汝南王已与执政权力两度失之交臂,一次是在武帝出殡之日不战而逃,把洛阳拱手让给杨骏;另一次是面对贾皇后的邀请搪塞敷衍,将领导宗室复仇的机会让给了楚王。这两次关键时刻的糟糕表现让汝南王的威望大受损伤,到头来竟然还有机会执政,这实在出乎汝南王意料。晋朝人把意料之外得来的东西叫“傥来之物”,汝南王就被一个天大的傥来之物给砸晕了,所以,汝南王根本没有发现躲藏在这次任命背后的深刻原因,他不过是被贾皇后用来牵制楚王的一枚棋子。

杨骏既死,留下的权力真空必须有人填补,在这个问题上,贾皇后与楚王各怀鬼胎。

楚王是有资格做执政的。论亲疏,楚王是武帝的儿子、惠帝的弟弟,对他来说,国事就是家事。论威望,楚王是武帝临终特别委以重任的一个儿子,授予长江中游兵马大权,负责整江南的安危,早已誉满天下;论能力,楚王勇猛果断,“性开济好施,能得众心”,人缘威望都不错;论功勋,楚王是辛卯政变的总指挥,拨乱反正的第一功臣。

楚王唯一的缺憾是太年轻了,元康元年他才二十一岁。当时武帝朝的老臣都在,与他们相比,楚王资历太浅。

贾皇后不希望楚王执政。惠帝只有太子司马遹一个儿子,太子是排在第一顺位的储君,排在太子之后,理论上来讲,惠帝的弟弟们以及侄子们都有继位的可能。楚王权力太大,对惠帝、贾皇后,都是个威胁。

贾皇后内心,当然是恨不得满朝公卿都姓贾,但是,吃独食是有代价的,杨太后父女刚刚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杨骏坟上的土色还是新的,自然不能步其后尘。此时楚王是北军中候,麾下禁军三十六军包围着宫城,冲进来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

因此,在政变后最初十几天内,贾皇后跟楚王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实力平衡。

军事方面,楚王控制洛阳的大部分禁军,但是最关键的殿中禁军掌握在贾皇后的手:她的心腹李肇、孟观已升为积弩将军,各领二千五百强弩手守卫在殿中,后军将军荀悝是贾后党人,右卫将军郭彰是贾皇后的堂舅,车骑司马贾模是贾皇后的堂兄。

政权方面,郭彰、贾模还有贾皇后妹妹的儿子贾谧,与楚王、东安王司马繇共预国事。

尽管大家暂时相安无事,但是可以预料,很快双方都会感到不满意的。东安王虽然是宗室疏族,但是这人野心不小,并且对贾氏一直心存不满;贾氏这一边,贾谧是个轻浮子弟,宾客盈门,排场比皇室还大,而且行事张扬,早晚会惹出祸事来。

贾皇后未雨绸缪,于是有了三月壬寅的诏书:任命汝南王司马亮为太宰,与太保卫瓘辅政。

贾皇后要夺楚王的权,汝南王简直就是量身订作的一枚棋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的了。

首先,众所周知,汝南王是武帝生前指定的辅政大臣,因杨骏作梗,才被排挤到许昌去。现在让汝南王回到中枢,这是遵循先帝遗旨,拨乱反正,谁也没法反对,包括楚王自己。其次,汝南王是宗室元老,楚王的叔祖,爷爷管教孙子,孙子能有什么话说?只能吃哑巴亏。

但其实,虽然大家都姓司马,内部并不团结,这一点贾皇后观如洞火。汝南王在与杨骏的交锋中怯懦败逃,政变发生前他又推三阻四不肯参与,现在政变成功了,汝南王赶来分杯羹,这肯定会令楚王等人反感。

汝南王与杨骏相似,老而昏聩,恋权不舍,而楚王少年得志,轻锐果敢,是个狠角色。汝南王入朝后,势必要与楚王争权,而楚王肯定不会因为汝南王是祖父就自认孙子。

当两人起了鹬蚌之争,这场争斗就是宗室内部的斗争,跟贾皇后无关。贾皇后完全可以隐在幕后,看一场好戏。

表面上看,汝南王入朝辅政也会损害贾皇后的利益,她与楚王一样,也必须交出权力。但实际上贾皇后并没有损失,作为妻子,她的权力来自白痴皇帝司马衷,这层关系没有解除,贾皇后就一直留着权力的暗门,想什么时候拿,都可以。

可能是担心汝南王一人对付不了楚王,贾皇后又重新起用了卫瓘。

这一招就狠毒了。贾皇后目的是一石三鸟,除了楚王、汝南王,她还要除掉卫瓘。

卫瓘,字伯玉,先朝老臣,早在文帝时就已被委以重任。当年邓艾、钟会讨伐蜀汉,出任监军的就是卫瓘。当年钟会图谋造反,就是载在卫瓘手里。

卫瓘后来先后都督关中、徐州、青州、幽州诸军事,入朝后又任尚书令、司空、太保等重要官职,“为政清简,甚得朝野声誉。”武帝封卫瓘为公爵,以卫瓘之子尚公主。卫瓘功勋重臣、家势显赫,遭世人羡慕,也招来了杨骏的忌惮,因此在武帝末年被废黜。

贾皇后起用卫瓘,表面上,是遵循先帝遗愿,由重臣与宗室夹辅王室,其实是为了将楚王更加有力地排挤出权力中枢。试想,一个是叔祖,另一个是两朝元老,两人从政的时间都比楚王的年龄长一大截,楚王的话语权自然就更小了。

再深一层的原因,是贾皇后想杀卫瓘。

贾皇后有充份的理由想杀卫瓘。当初群臣反对司马衷为嗣君,卫瓘是最起劲的一个,而且是贾皇后眼中最阴险的一个。当年武帝突发奇想,设了考场测试太子的应对能力,幸亏有贾皇后帮着作弊才蒙混过关。武帝拿到太子的答卷后,笑吟吟地拿给卫瓘过目,卫瓘“大踌躇”,朝臣才知道这场考试是卫瓘出的险招。

一计不成,卫瓘还不死心,又多次明里暗里进谏“太子不令”,每次都吓出贾充一身冷汗,他偷偷传话给当时还是太子妃的贾南风:“卫瓘老奴,几破汝家!”

即使抛开司马衷不论,贾皇后也有理由恨卫瓘。当年武帝给太子选妃,贾南风最有力的竞争者就是卫瓘的女儿。武帝一度钟意于卫瓘的女儿,还作出了比较,说:“卫公女有五可,贾公女有五不可。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

虽然最后在杨艳、荀觊等人的帮助下,贾南风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子妃,但是被公然说成“丑而短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卫瓘老奴实在可恶,竟敢把女儿生得“美而长白”,可不是该死?

史书上说“贾后素怨卫瓘”,现在有个借刀杀人的良机,贾皇后当然不会错过。更妙的是,从表面上看,卫瓘的复出表现了贾皇后胸襟开阔,不计前嫌。

贾皇后要微笑着将卫瓘推向断头台。

汝南王到洛阳之后,首要大事就是拉拢禁军,他老人家宣称要“论诛杨骏之功”,统计了参与政变的禁军将领人数,然后大手笔,一次性封侯一千零八十一人。

这一幕是不是很眼熟?就在不久前,还有人在武帝灵柩前大赏群臣,以笼拢人心。接下来还有眼熟的,还记得那个尚书左丞傅咸么?当初劝过杨骏不要滥封滥赏的那位,现在他已迁官为御史中丞了。

傅咸写信给汝南王,劝诫汝南王不要走杨骏老路。傅咸说,这次拨乱反正应该归功于皇帝的英明领导,殿下却如此滥行封赏,“震动天地,自古以来,封赏未有若此者也”,这会使大家以后都希望国家有乱事,好浑水摸鱼。如此一来,就很危险了,此前东安王赏伐随心所欲,已经招来了不满,本以为殿下会矫正错误,没想到变本加厉,群臣“莫不失望”。我十分替殿下担忧啊。

与当时杨骏的态度相似,汝南王对一切谏言都置之不理。

这种态度可以用来对付傅咸这种文官,但如果将楚王也视为空气,那就很危险了。

汝南王偏偏就这么做了。

在讨伐杨骏的时候,汝南王远远地躲在许昌,风平浪静后却跑来抢功,楚王肯定是有情绪的。而汝南王不仅不安抚楚王,还试图到禁军里面去拉关系,这分明是在挖楚王的墙角。

楚王还没来得及发怒呢,汝南王又马不停蹄地做了一件火上浇油的事。

汝南王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宗师”。所谓“宗师”相当于司马家族的族长,对族人“训导观察,有不遵礼法,小者正以义方,大者随事闻奏”。由于职务之便,汝南王对于司马家族内部的家长里短十分熟悉。汝南王知道哥哥琅琊王司马伷的两个儿子:东武公司马澹与东安王司马繇,兄弟俩一向不合。

东安王司马繇的为人,从他杀人如草芥就可见一斑,但是《晋书》还是替他找了一些好辞来掩饰,说他“性刚毅,有威望,博学多才,事亲孝,居丧尽礼”,言下之意,他还算是一个好人。

东武公司马澹比他弟弟更不如,连《晋书》都找不到词替他掩饰,只好实话实说,说司马澹“性忌害,无孝友之行”。据说他一直眼红司马繇在外面名声比他好,一直妒忌父母从小对司马繇的宠爱胜过他。因为这个可笑的原因,他对司马繇“恶之如仇”,经常到处造谣诋毁司马繇。

汝南王执政的时候,东武公正在洛阳担任中护军。中护军手中的禁军兵权是汝南王迫切需要的,所以东武公也成为汝南王要重点拉络的对象。东武公见缝插针,向汝南王进弟弟的谗言,他说:“司马繇专行诛赏,欲擅朝政。”

汝南王其实早就想处置东安王了,东安王杀人如麻,罪行是人所共睹。可是,东安王毕竟新立了大功,这么早过河拆桥,又没有个合适的借口,汝南王不好下手。

现在可好,东武公将借口送上门来了。在傅咸写给汝南王的信中,早已经提到了东安王滥杀无辜,群臣有不平之声;现在连东安王的亲哥哥都看不过去,不惜大义灭亲,可见东安王确实罪恶滔天,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汝南王摆出替天行道的样子,要替文鸯等人报仇雪恨。

元康元年三月庚戌,汝南王进京执政的第八天,惠帝下诏追究东安王司马繇的罪行,内容包括:矫诏、擅杀东夷校尉文鸯等。东安王因此被罢免一切官职,后来听说他不服判决,有大逆不道的狂悖言论,于是又褫夺东安王王爵,废黜为庶人,发配辽东带方郡。(在今天的北朝鲜境内)

东安王的被贬震动了楚王。楚王与东安王功戚一体,楚王是政变的总指挥,东安王矫诏杀人,楚王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楚王与汝南王原本就很脆弱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而汝南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刀口上游走,他正心情大好的与卫瓘商议着如何重组政权。

可能是洛阳城中无可用之人,也可能是汝南王得不到群臣的拥护,汝南王觉得人才紧缺。他的解决方式是让惠帝下诏,“群僚举郡县之职以补内官。”就是要从地方选拔官员入京任职。汝南王的动机一目了然,就是要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这一措施必然会遭来洛阳群臣的反感。傅咸就曾劝阻过汝南王,可惜汝南王又来个充耳不闻。

如此磕磕磕碰碰过了三个月,汝南王大概觉得已在洛阳站稳了脚,他忍不住要对楚王下手了。汝南王与卫瓘决定,起用临海侯裴楷接替楚王,担任北军中候。

撤掉楚王北军中候,是夺他兵权,但是起用裴楷,这就不止是想对付楚王了吧?

裴楷、字叔则,河东闻喜人,是一个风流名士,善于清谈,可以使“左右属目,听者忘倦”,为人“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博涉群书,特精理义”,时人称之为“玉人”。

裴楷是两朝老臣,但不是先帝的重臣,他更多是以一种名士的姿态悠游于朝堂之上。当初武帝抽签抽到晋朝的帝位只能传“一”,皇帝很尴尬,众臣大惊失色,谁都不敢吱声,只有裴楷侃侃而谈:“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马屁拍得高雅不俗,龙颜大悦。

起用裴楷,性格是一个重要原因,裴楷“性宽厚,与物无忤”,而且裴楷与汝南王、与卫瓘都是儿女亲家,裴楷的长子娶了汝南王的女儿,裴楷的女儿嫁给了卫瓘的儿子。禁军交给裴楷,两人放心。

但是,贾皇后可没法放心。

先前说过,裴楷是贾充的政敌,贾充生前两人曾斗得你死我活。贾皇后心里一直记着这笔账,裴楷另一个儿子裴瓒娶了杨骏的女儿,政变当夜,裴瓒死在杨府,贾皇后以此为借口,试图杀掉裴楷。这事才过去不久,就让裴楷掌握禁军,这是要对付谁?

因此这一份任命,不仅震怒了楚王,连幕后的贾皇后也快要坐不住了。

幸好裴楷本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在杨骏主政期间,他担任着太子少师这样可有可无的悠闲职务,现在一跃而起成为北军中候,掌握禁军三十六军。别说旁人,裴楷自己都大吃一惊。他已过知天命之年,而且身体也不好,患有“渴利疾”,这是一直感到口渴要喝水的病,现代人推测就是糖尿病。上一次贾皇后要杀他,裴楷在刑场连遗书都写好了,最后一刻被人救了下来。五十病夫何所求?裴楷已经厌倦了,何必再掺和进那个杀戮场自寻死路?

裴楷坚决推辞任命。他预料到内乱将起,为了避祸,裴楷要求外放去做地方官,惠帝于是任命他去襄阳接替楚王,做安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

一计未成,汝南王就打算蛮干,蛮干的策略很老套,当年武帝就曾玩过。汝南王直接上书,“奏遣诸王还籓”,矛头还是指向楚王,想赶他出京城。

贾皇后拿到这一份奏折,高兴坏了,这就是压垮楚王的最后一根稻草啊。贾皇后使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交给群臣廷议。

群臣们看到这份奏折,脸色都变了,全噤口不言,只有卫瓘表示赞成。

当时楚王的脸色,肯定阴沉得十分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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