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责怪陈匡、陈规的情报不准确,当时邺城的动向确实很难掌握。 像皇帝亲征这种事情,一般都发生在创业之初天下未平的时候,比如汉高祖亲征匈奴、英布,汉光武帝亲征隗嚣等等。守成之君亲自冲锋陷阵,翻遍史书都十分罕见,偏偏今天就发生了。旁人还可以袖手事外看热闹,但邺城内部都被平地惊雷炸晕了,《晋书》上说“邺城震惧”。 受打击最重的当然是成都王,朝为宰辅皇嗣,夕为皇帝指名点姓的头号逆臣,而且还有劳皇帝亲自操刀捉拿归案,这人生的起伏波折也未免太剧烈莫测了。 成都王心乱如麻。皇帝天威难拒,多年的苦心经营眼看要化为乌有,终究是春梦一场,怎么办?成都王慌不择路,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 一逃那就万事皆休。幸好当时身边有个下属叫步熊,制止了成都王的蠢动,这步熊据说有道术,神机妙算,他掐了会儿手指,很坚决地断言:“勿动,南军必败!” 成都王的母亲程太妃信奉道教,成都王是孝子,与母亲保持了一致的信仰,步熊的仙风道骨与斩钉截铁的吉言镇定了成都王的心神。成都王平静下来,发现局势并没有臆想中那么绝望,论军事实力,邺城并不落下风,压力主要来自政治方面。皇帝代表着不容置疑的正确,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所以与皇帝作战,压力首先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自己的内心。成都王觉得有必要在邺城内部统一意见,安抚惊恐迷惘的人心。 于是成都王召集邺城大小官员到丞相府议事。这种场合与其说是用来问计献策,不如说是用来选择立场表忠心的,这时候稍有不慎,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两年前在洛阳,油滑了一世的王戎就因言惹祸,最后只得跳粪坑。这段佚事广为人知,有这么个臭烘烘的前车之鉴,此刻谁都不敢言语。 当时东安王司马繇正在邺城替母亲诸葛太妃守丧,他是宗室前辈,也是朝中重臣,觉得有资格捋一下成都王的虎须,他说:“天子亲征,殿下应该放下武器,缟素出迎请罪。” 成都王其实主意已定,他只盼着群臣识趣地附和一下,制造一个众望所归不得不然的样子,然后出城把皇帝打个落花流水,没想到,竟跳出这么一个重量级的反对者。东安王的封国东安国与其父的封国琅琊国都与东海国毗邻,仅这一关系就令成都王十分疑忌,但是东安王是族叔,成都王不便于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他,所以黑着脸隐忍不发。 东安王带了头,其他人就受到鼓励,胆大起来。折冲将军乔智明是匈奴人,察颜观色不如汉人那么机敏,他也劝成都王出城投降。成都王一肚子火气总算有着落了,他痛斥乔智明:“卿名晓事,投身事孤。主上为群小所逼,将加非罪于孤,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共事之义,正若此乎?” 成都王指桑骂槐,这话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的,其中“共事之义,正若此乎”八个字分量犹重,相当于在质问乔智明:“你让我束手就刑,你是不是与我同一阵营?你是否对我忠诚?” 成都王如此态度,当然不会再有人不识趣,于是司马王混、参军崔旷纷纷表示,我军应主动出击,从持驾的歹人手中救出皇帝,其余众人也都唯唯诺诺。成都王很高兴,拨出五万军队,给石超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出城救驾。 荡阴,石超率军突如其来,王师十万大军惊惶失措,狼奔豕突。 来时路上,石超心中还很忐忑,不料甫一交战,胜负已分。各地方援军纷纷临阵脱逃,稍有抵抗力的只有洛阳出来的禁军,也是一击即溃。 惠帝坐在御辇上,周围杀声四起,头顶箭矢飞来飞去,身前身后不断有人受伤倒下。敌军士兵步步逼近,惠帝渐渐可以看清他们脸上飞溅的血污。打到最后,陈眕、上官巳也带着部分残军逃离战场,风声鹤唳,一口气逃回洛阳城。东海王也撂下惠帝逃跑,他知道回洛阳会继续引来灾祸,于是改向东南方向逃窜,目的是徐州下邳,寻找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的庇护。惠帝北征时下诏要求司马楙出兵,司马楙没有从命,这已经表明他不想得罪成都王,此刻东海王来投奔,司马楙当然也不会接纳,东海王走投无路,只好回到位于徐州中部的封地东海国,等候处分。 领袖们都逃了,随扈的百官作鸟兽散,他们有的逃回了洛阳,有的死在战场,更多的是向成都王投降。惠帝被可怜而无助的撂在装饰华美的御辇上,辇身满是箭痕,周围横七竖八堆砌着死尸,惠帝身中三箭,脸上也受了伤,鲜血直流。留在惠帝身边护驾的只剩下嵇绍一人,嵇绍穿着朝服,下马登辇,用身体遮蔽惠帝。石超的士兵巡俊而至,根据服饰辨认出二人身份,这些士兵正杀得性起,惠帝不敢杀,那就杀嵇绍。 士兵将嵇绍从惠帝身边拉开,惠帝说:“忠臣也,勿杀!” 此刻圣旨已经没有用了,士兵回复惠帝:“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耳。”说完手起刀落,将嵇绍斩杀于御前,血溅了惠帝一身。 惠帝吓得跌落草丛中,怀中六枚皇帝印玺(注:蔡邕《独断》:“皇帝六玺,皆玉螭虎纽,文曰'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皆以武都紫泥封之。”)散落在地。石超闻讯赶来,将惠帝接到自己营帐。惠帝担惊受怕半天,又累又饿又渴,石超献上水,军中没有食物,就到附近摘了几个秋桃,给惠帝充饥。 石超派人回邺城报捷。成都王大喜,如果惠帝死于此役,那就等于他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弑杀亲兄、弑杀天子。幸好,惠帝无事。 当天黄昏,惠帝被移到邺城外成都王的军营里,荡阴之役以王师惨败、惠帝被俘告终。 整个惠帝亲征是一次混乱的、拙劣的军事投机行为,失败是必然之势。在军事上,此役毫无称道之处,但是它在两晋政治史上的影响却相当深远。 两晋之交叱咤风云的人物,大部分参与了荡阴之役。虽然在当时,它混迹在连绵不断的大小内战之中,所有人,包括当事人在内,都没有能够窥其全貌,必须等到二十年之后再来回顾,才发现此役提纲挈领,定下了今后二十年历史的大纲,并且早已给各个历史人物安排好了角色、立场。 且先看东海王的军营,前后有三位皇帝,他们是晋惠帝司马衷、晋怀帝司马炽与晋元帝司马睿。当时怀帝司马炽还是豫章王,以抚军将军的官职随扈出征;元帝司马睿继承了父亲的琅琊王爵位,以左军将军的官职随扈出征。 此外,与此役有关系的还有另一位皇帝晋愍帝司马邺,司马邺当时只有六岁,因此留在洛阳,随扈出征的是他的父亲吴王司马晏。 除了皇帝,东海王阵营还有不少三公宰辅,比如说王戎,比如说东海王本人,比如说晋怀帝朝的太尉平昌公司马模(日后封南阳王),再比如说东晋名相王导,王导当时以司马睿幕僚的身份随军出征。 三公之后,复有名将,比如说苟晞,他是晋怀帝一朝抵挡匈奴、羯人的柱石,又一度被怀帝用来制衡东海王,当时苟晞担任北军中侯,统帅禁军,荡阴之役失败后投奔豫州范阳王。再比如日后中流击楫的民族英雄祖逖,当时他以豫章王从事中郎的身份随军赴邺。 成王败寇,东海王那边全是朝堂显贵,成都王这边则涌现诸多乱世枭雄。 比如日后建立汉政权的匈奴人刘渊,当时就在邺城担任辅国将军,督北城军事,他的儿子刘聪也在邺城,担任右积弩将军,参前锋军事;再比如成都王的帐下督公师藩、汲桑,日后纵横中原,搅得并、兖、冀三州不得安宁,他们帐下有一个羯族将军,取了个汉族名字叫石勒,日后占领北方半壁江山,建立后赵政权,一度是威胁东晋朝廷最严重的敌人。 永安元年七月二十五,也就是荡阴之役的次日。成都王率领邺城百官早早拜服在御道两旁,诸门大开,恭迎惠帝临幸邺城。 天子卤簿隆重无比,开道的旌旗如同一片树林在移动,后面有骑兵、步兵内外数重,排着方阵缓缓而行,环卫着惠帝所乘坐的由六匹骏马拉掖的金根车,豫章王司马炽与司徒王戎等人跟随其后。 隔着数千盔甲锃亮、表情严肃的护卫,人们只能远瞻龙颜,但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惠帝望之不似人君。他神情委顿,这是受到惊吓的缘故;眼睛红肿,这是哭了一夜的后果;惠帝身上的衮服并不合身,幸好坐在车中所以没有被发觉,惠帝头上的远游冠细看之下有破损,那是在战斗中被损坏后紧急修补而成的,远游冠没有冕旒垂下遮住脸部,所以很轻易就可以发现惠帝的脸上带着伤。 如此庄重盛大的迎驾场面是成都王的刻意安排,其用意,一来是炫耀武功,向天下宣告惠帝在他手中;二来是圆谎,他的出兵理由是从劫驾的逆臣手中救出惠帝,如今大胜而归,若是惠帝悄无声息地现身邺城,或者现身时一身血污,难免会有人发诛心之论:进邺城的究竟是当今天子,还是成都王的俘虏?为堵悠悠之口,成都王必须向天下人昭示他的忠诚与恭谨,不能失礼。 为了惠帝这次亮相,成都王可煞费苦心,搅得半个邺城一夜未眠。 皇帝卤簿按照护卫数量与副车数量的繁简,分为天子大驾、天子法驾、天子小驾三个等级。天子大驾最为隆重繁缛,需要三公九卿全部出动,属车八十一乘,护卫数万人,不过“天子大驾”只有在祭祖祭天等最神圣的场合才使用。按礼,此处需用“天子法驾”,法驾相对简便,东汉蔡邕描述说“法驾上所乘曰金根车,驾六马,有五时副车,皆驾四马,侍中参乘,属车三十六乘”。晋朝这方面的制度与东汉相仿。 “侍中参乘,属车三十六乘”,这些有现成的;护卫数千可以从邺城诸军里调拨;所谓“五时副车”,就是五辆安车,每辆车由四匹马拉掖,分别涂成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按一定组合排列,邺城有现成的安车,连夜涂上颜色也可以炮制出来;难以准备的是皇帝坐的金根车,因为它不仅是一辆车那么简单,车身上还要装饰许多御用器物,当时惠帝的服御已经散落在战场上,除了身上穿戴的,其余都无从寻觅,而且御用器物都是违禁品,任何人擅自拥有、使用都是重罪,所以不可能从民间购买,赶制又来不及。 怎么办?金根车是整个卤簿的中心,总不能让皇帝坐裸车吧。成都王想起三年前惠帝曾试图自己加九锡,自己虽然推辞未受,但是那“九锡”之物并没有带回洛阳,至今仍然躺在邺城府邸。成都王赶紧取来那九件礼器,吹去灰尘,装点在金根车上。 车的问题解决了,但还有更棘手的新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如何使惠帝穿戴整齐。皇冠在战斗中摔坏了,左右请求摘下来修补一下,惠帝很合作;龙袍沾满了血迹汗渍,左右请求脱下来洗洗干净,这次惠帝不合作了,他揪住身上的衣服,好像生怕别人来抢,一再告诉左右:“此嵇侍中血,勿浣也。” 惠帝自从到了成都王军营就一直在哭,始终没停下,此刻傻劲一发作执拗无比,无论如何哄骗都无济于事。成都王看着哥哥垂泪抱胸,一脸憨态,可笑又可气,还可哀。 正一筹莫展,有精通掌故的聪明人提醒成都王,在邺城除了司马家,还另有一个皇帝。成都王一点就通,他马上派人到陈留王府,征用天子御用衣物。 原来三十九年前晋武帝受禅之时,仿靠前辈魏文帝曹丕的做法,以对待天子的方式对待曹魏的末代皇帝曹奂。武帝封曹奂为陈留王,准许他在自己的封地继续做皇帝,行曹魏的正朔,以天子的规格进行祭祀,上书也不用称臣。曹奂此后一直居住在邺城,两年前(太安元年,公元302年)刚病死,时年五十八岁,比晋朝大部分皇帝的寿命都长,晋朝廷追谥曹奂为“魏元皇帝”。如今的陈留王是曹奂的儿子,他必定不敢再自称皇帝,但是他府上必定留有曹奂的遗物。 这个猜测马上得到证实,陈留王当即送来天子纹衣,还有装饰皇冠用的貂蝉、鹖尾等物,惠帝这才得以穿戴整齐的在邺城亮相。 成都王的精心布置骗不了人。当时也好,后人也好,都认为“荡阴之役”咎在成都王,都认为惠帝是成都王的俘虏,《晋书》中将北征的军队称作“王师”,成都王与“王师”作对,自然就是叛臣。 平心而论,这件事上成都王其实有点冤,御驾亲征确实并非惠帝本意,而是受他人挟持,但是社会舆论往往并不关注事实真相,它只是表达舆论传播者的情绪而已。 成都王有三个问题经不起询问: 一、如果成都王是忠臣,怎么忍心将天子的万乘之体置于枪林箭雨之中的,而惠帝果然就在战斗中挨了三箭、伤了脸颊,差点丧命; 二、如果随扈北征的都是劫驾的逆臣,那该如何解释嵇绍的舍命救驾?嵇绍的血不是泼在惠帝的龙袍上,而是泼在了成都王的脸上,洗都洗不掉。嵇绍被公认为忠臣死节的典范,以至于成都王的盟友河间王也不得不作出姿态,要上书追赠他为司空,晋爵为公;后来晋怀帝、晋元帝都先后给嵇绍追赠官爵,嵇绍最后被定爵为侯,官职为太尉,谥号为“忠穆”。四百年后,唐朝人奉旨修攒《晋书》,嵇绍的传记被列入《忠义传》,排列第一; 三、自从被立为皇太弟那天起,成都王的野心就昭然若揭,篡位自立只是时间问题,如今将北征诠释为惠帝为了自保而先下手为强,这也无不可啊。 车驾进入邺城的当天,成都王就让惠帝宣布大赦,改元,这已是当年的第三次大赦、第二次改元。改元并不是新鲜事,令人诧异的是新年号竟然叫“建武”,惠帝从洛阳来到邺城,无论诠释为被挟持也好、御驾亲征也好,都是灰头土脸的事,与“建武”两字根本扯不上关系;反倒是成都王打击了禁军俘获了惠帝,正在耀武扬威。 很明显,“建武”两字不是说惠帝建立了新的武功,而是在夸耀成都王的强盛武力,这个迹象无比清晰地透露了成都王想做皇帝,并且他已经急不可耐。 成都王已等不得惠帝回銮,到洛阳再进行禅让了,他打算撇开盟友河间王,以一己之力完成篡位。要做皇帝,首先当然是令天下归心,成都王派人去东海国,试图招回遁逃的东海王,东海王当然不会傻到自投罗网,没有应征。成都王鞭长莫及,拿也他没办法。 以防止禅位时有人跳出来扫兴。成都王接下来在邺城搞肃整,杀一儆百,不幸沦为祭物的就是此前劝成都王出城投降的东安王司马繇,八月初二,戊辰日,即惠帝入邺后的第九天,成都王收押了东安王,在邺城菜市斩首。 以东安王的显赫身份,他的死震撼整个邺城,群臣是否因此变得更加识趣了,这不得而知,因为成都王预谋中的禅位并没来得及发生,但东安王的死却促成了另一个皇帝的诞生。 司马睿当年二十九岁,他十五岁时那年,父亲司马觐、也就是第二任琅琊王病逝,司马睿嗣位成为第三任琅琊王。司马睿韬光养晦,“恭俭退让,以免于祸。沈敏有度量,不显灼然之迹”,因此始终默默无闻,“时人未之识焉”。此前司马睿一直在洛阳,荡阴之役后与惠帝一同变为邺城的俘虏。东安王是司马觐的弟弟,也就是司马睿的嫡亲叔父,他一死,邺城内最惊惶不安就是司马睿,这时幕僚王导劝他逃出邺城,回琅琊封国去。 司马睿连夜遁逃。据说当天夜晚月明星稀,邺城防备严警,司马睿无计可施,突然云雾晦冥,雷雨暴至,守军躲雨不暇,司马睿趁机出城。 出了城仍有危险,成都王为了防止那些挟持来的朝臣遁逃,设下关卡,禁止显贵官宦通过。司马睿逃到河阳,被关卡挡住了去路,幸好有个叫宋典的随从十分机智,他用马鞭敲敲司马睿,打趣说:“舍长,有令禁止贵人过河,你怎么也被拦了?”关吏一听来人身份仅是个舍长,于是开关放行。 司马睿先到洛阳接了母亲夏侯太妃,然后火速回到琅琊国。如此一来,琅琊王就坚定地投入了东海王的阵营,日后被委任管理江南,因缘济会,成为晋朝的中兴之君。 琅琊王的遁逃,对两晋历史意义非凡,但在成都王心里并不算什么大事。成都王正沉浸在皇帝梦中不能自拔,他已在邺城南效祭过天,并且已在安排新朝的文武百官。 天不遂人愿,仅仅数天之后,幽州都督王浚的军队就打到家门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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