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我很喜欢,在写作之前,我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但仍然没有料到,它最终成为了一部恐怖小说。 当然不是那种通俗意义上的恐怖小说。 我分明是想写一部“为故乡唱赞歌,为苍生说人话”的小说。我在写作过程中休息时间随手写下的札记题目就叫“军人如何赞美故乡”。老天爷作证,我确实是想赞美。 这是一部2010年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它被写完了,但不是结束,是开始。我把它放在那里,从来没有想过去投稿。我觉得这是一部应该放在树洞里封上泥巴的小说。 有一个文学刊物,它是主刊衍生出来的,应该是B刊吧,受众面小。我投过去了,它发表了,那一期就发表了我这一部小说,编辑还配发了评论。这应该是我在文学刊物上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挺高兴的,用稿费买了两百本——它现在还堆放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不好意思给别人看。 并非它写的差,而是小说本身所有的一直让我害怕。 我知道乡村的机密,我把它表达出来了。——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相信我唱的是首赞歌。他们只会认为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如此对待生你养你的大地。 现在完成了第三稿。 所有优秀的小说都是作家的树洞。 我现在把封在树洞上的泥巴拿掉了。人们,听吧。 军人如何赞美故乡 之一 这个小说是有出处的,它基本上用光了我的乡村生活积累。 如果我不当兵的话,现在可能是豫西南乡下的一个农民。 我在乡村生活了18年。有一种理论认为,作家穷其一生所要写的,其实就是自己的童年。但我似乎很少去写乡村,我的大多数作品主要还是军旅题材或者战争。但我对它们再熟悉,能比我从小与之厮守的乡村更熟悉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对我所生活过的那个村庄1949年以来发生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每一个老人皱纹里隐藏的故事,我比他们的子女更加清楚。每一座亡者的坟墓中埋葬的爱与恨,我也知道一些。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就是其中的一员,还因为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她的阅历让我的乡村体验更加丰饶。 2004年3月,母亲从豫西南乡下赶到南京帮助我照看小孩。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她在强烈的思乡愁绪中开始向我诉说自己的一生,她自己经历的和她看到的听到的。刚开始我纯粹是出于一种孝心,就当是陪着老人聊天,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她讲述的是她一个人经历的历史,但同时也是对变化中的中国农村的一种记录,是对社会变迁与民众生活的原始记载。我偷偷地把它们在电脑里敲了出来。母亲至今对此一无所知,这使她的回忆始终保持单纯干净。 我最初把它整理成了一部纪实书稿。母亲出生于1944年。我知道了她从小到大的人生,也知道了村庄活着和死去的乡亲的人生。在他们平淡,甚至乏味的面孔下,原来都有波澜壮阔的故事与传说。我再看到他们时,对每个人都有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们每个人都是一部厚厚的书。作为一个作家,我也清楚,所有这些迟早会成为小说。那些生活在农村的兄弟长辈们,他们无法叙述,他们只能被别人来叙述。 但我深深地恐惧这一时刻的到来,即使这个小说完成了,后来也在刊物上发表了,我也只是送给了一个出版社的编辑朋友看了看,他说出不了,我就放下了,并没有再继续找第二家出版社。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我有过向十多家出版社不屈不挠地推销同一部小说的经历。 我在尽可能地推迟这部小说被人看到。它是我的身体,赤裸裸的。不,比这更严重,它是我个人的心灵机密。通过这个小说,人们会逆推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看待人,我对世界的全部看法。而人活着,是需要必要的伪装。 我要告诉每个读到这部小说的人,我爱着生活在这部小说中的每个人,换言之,我爱着这几十年来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每个人。正是因为爱,我才如此尽可能地拖延着这部小说的出版,尽可能晚地让他们看到。甚至等到小说中写到的一代人逝去了,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我说我爱着生活在这部小说中的每个人,但他们绝对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说,看啊,这个不孝之子。 是的,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会这样说的,甚至有可能连我的亲人们都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写一部这样的小说。 其实很简单,它就是这样的。 作家必须诚实。一个优秀的作家肯定需要多种天赋,敏感而又丰富的内心,对事物永不疲倦的好奇,执著,孤独,爱等等(本雅明说过,小说的诞生地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但我坚信,诚实是优秀作家必备的基本品质,就像天空需要云彩,鱼儿需要水一样。他需要诚实地面对生活,诚实地说出他所感受到的,作家是唯一一个逃出来报信的人。如果他不诚实,他的报信将毫无价值,并且还会被日后知道真相的同类抛弃。 我所有的小说都必须要做到这一点,事关乡村的小说,当然也要执行我的写作纪律。但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着太多感情上的羁绊。他们会接受一个如此叙述他们的小说吗? 两年前的时候,我回去过一次。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了18年,我所经历的也在验证着母亲的讲述。我深深地爱着这里的每个人,但每个人确实又伤害着我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我离开家乡的那天黄昏,坐在村庄北边的山坡上,打量着村里飘起的炊烟,听着黄牛哞哞的叫声,乡村小孩游戏的喧闹声,玉米叶子在风中歌唱的声音,突然不可遏止地泪流满面,我甚至把头埋在膝盖上,小声地哭泣着。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但我显然已经不属于她了,我甚至无法在这里长久地待下去。因为爱,每个人的痛苦都是我的痛苦,他们看不到,但我看到了。 在我七岁,或者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在一个山坡上,我跟着放学回家的同学一起去看了一个死去的女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尸。她小小的青色的面孔让我惊恐万分。她是被人扔掉的,因为她的父母想要一个男娃。在计划生育刚实行的那几年里,我经常听说四周的村庄野外出现被扔掉的女娃的事情。这些事情一直困扰着我。 我那么熟悉乡村,熟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但我几乎没有写过他们。是的,作家穷其一生都是在写自己的童年,但我的童年里隐藏着这个巨大的阴影,我如果要写乡村,我就无法对她们视而不见。她们是我的姐妹,也是我们人类中的一员,但她们仿佛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只有我一直在顽强在记着她们,她们来过我们这个世界。 我给其中的一个女娃起了一个名字:毛暖暖。 这个名字本身就寄托着我的某种温暖的情感。确实有些被扔在野外的女娃被人抱养了。我们邻村就有一个。她后来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从此生活在憎恨中,她从来不打算原谅自己的亲生父母,无论他们贫穷或者富裕。 那个黄昏,我坐在村庄的山坡上,童年那个我去看的女娃复活了,她长大成人了。一个叫毛暖暖的乡村女孩扑面而来,她的模样,她的神态,她年轻眉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她经历的每一天都源源不断地出现,她的艰辛悲苦让我泪水潸潸。 感谢我的母亲,她为我的写作提供了富饶的背景支撑,使我对这片土地有了更深的理解。这笔珍贵的财富将伴随我一生的写作。我曾为自己出生在农村而焦虑不安,但我现在喜乐感恩,我成为母亲的儿子,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在一定意义上说,这是母亲和我共同完成的作品。 每一个喜欢写作的人,请爱我们的长辈,他们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爱与恨,他们沧桑的脸上,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心灵的挣扎、生存的悲哀与孤独,这些足以给我们的写作提供丰富的营养。 小说并非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总是神的恩赐,相反它有可能就在我们自己最常见的事物中。考虑到故事已经在我们的小说世界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我们与现状妥协,但我们完全不必要殚精竭虑地编造传奇,我们只用诚实地面对我们所要面对的世界,在我们从未想到的会有美的地方寻找美。 这是小说的道德。就像雷蒙德·卡佛的说的:如果语言和情感是不诚实的话,如果作者是在做作,如果他是在写他并不真正关心或者相信的东西的话,那么也没人会关心他的作品。 在这个时代,我们特别需要诚实,如果允许一部分人先诚实起来,我希望是作家。 在开始写作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已经为它写下了结尾:当年乡下老家的瓦房,也许早已经漏雨了,小草在屋顶上慢慢地生长。 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用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结尾,但我的确觉得这里面有种迷人的隐喻,和我要写的这个小说遥相呼应。正如你们所看到的,这个小说完全无法使用这个结尾了。 是的,作家无法控制小说,小说自己会生长,枝繁叶茂。 事实上,小说写作就是一次叙述历险,作家把人物制造出来,他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会自己决定如何解决矛盾,如何去爱与恨,他甚至比作家本人还要高明,作家事先准备的规则与圈套完全失效,只能被自己所制造出来的人物牵着走,他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克劳德·西蒙说:“小说所叙述的……只不过是写作本身的历险和其魅力。” 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去叙述我更熟悉的乡村,我不但在物理层面逃避它,远离它,在心理层面也在逃避它。相对于故乡,我很乐意表达我所经历的军旅生活,甚至是残酷的战争,那是活生生的生与死,是血肉击溅、金属碰撞,是敌机尖锐呼啸,重磅炸弹撕裂空气,是房屋倒塌,巨石崩裂,儿童哭喊,母亲尖叫……即使如此残酷,但它对我而言,仍是一个精神避难所。 是时候要面对它了。 一切水到渠成,即使我下定决心要写一部事关乡村的小说了,它的里面也必定会出现一个军人,这并非一种写作的惯性,而是一种理想,一种希望。毕竟,这个军人,他也来自乡村。 很可能,他就是我。 之二 这是一次没有准备好的写作,最初的文字仓皇如狗,在一个叫木扎的村庄的土地上惊惶张望,它不知道危险来自哪里,它应该往哪里跑。 从来没有一次写作像这次艰难、凶险。即使在很多年前,我在偏远的苏北军营服役,天天撰写那些穿着制服的材料时,我也没有对文字如此惶恐过,那些文字毫无疑问让我厌恶,但从来都不曾让我失去自信。总觉得自己手中的笔是一把杀猪刀,把那些穿着制服的汉字的猪们杀得吱吱乱叫。但对一个立志要做干净的人来说,做一个屠夫的确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很多人知道我是个快枪手,我对所有的人都不隐瞒,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我可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把它完成了。我向每一个知道这事的人解释,它的背后有着上百天,甚至几年的准备,接下来会有几个月的修改。但他们似乎都不信。他们很多人认为我是粗暴地对待了那些汉字。 不,我是一个爱护自己文字羽毛的人。 我的写作提纲是一个粗线条的,但却是一个完整的小说腹稿,血液和骨头都在。小说在写作过程中,它会自己生长出丰满的灵与肉。我唯一需要的就是在写作过程中,不要中断,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 四月的时候,所有的准备已经完成,这个叫毛暖暖的女孩从出生到死亡,她所经历的,我已经无数次地经历过了。但我一直不能在电脑中敲下第一句,从来没有写小说时会有一个如此不安的开始。我总觉得时机仍然没有成熟,不可预测的危险就潜伏在路边,随时会扑出来伤害这个尚未开始发育的小说。 我始终不知道危险来自哪里。 在焦灼的等待中,我还是冒险地写下了小说的开头。第二天,那个事情来了:通知我去参加一个完全和我无关的写作任务。巨大的沮丧刹那间淹没了我。这个事情不容商量,我只能无条件接受。 整个事情充满吊诡,每次我准备开始写时,很快就会被打断,如此反复了四次。一直到六月的时候,才真正地安静下来了。我从来没有写过如此艰难的小说。你不可能全副身心地爱着这个人时,还想着另外一个人。 六月里,那种酣畅淋漓,毫无阻滞的感觉终于光临,遍体鳞伤的天赋又回来了,它用一天一万余字的速度奔跑,呼吸均匀,不慌不忙,我清晰感受到我身体内那些文字流动的声音,飞快地在键盘上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敲着,梦想缓缓地铺开。我可以熬夜到零点睡觉,困扰多日的梦魇也消失了。这个高考时带来的珍贵遗产,总是在我焦虑和疲累时如期拜访。我一直以为再也摆脱不了它了,但它真的离开了我的身体。 我给这个小说起了一个新的名字《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我们不可能把我们肉留下,骨头也会在火中成灰或者在地下腐烂,我们渴望把自己的灵留下,哪怕比花粉更小的一粒,就是我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 一个叫毛暖暖的女孩来过这个世界,在这个小说出现以前,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也不知道。 在这个写作过程中休息时间随便涂抹的这篇文章结尾,我愿意把一个不知名的作家罗伯特·波拉尼奥的一句话捎给每一个忠诚于写作恋人的人们:写作是无用的,除非要立志写下一部伟大的作品。大部分的作家都在犯错,在游戏,因为世界需要很多本书,而目的仅仅在于使那本真正重要的书能够像冬天绽放的花朵一样得以被发现。 这会让人沮丧吗?不,正好相反,我觉得这话非常激励人。 我们要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那部伟大的作品的垫脚石。 一个时代不可能总是像布满皱纹和愚蠢的苦笑的脸一样平庸下去。 我还赞成他对短篇小说和大部头小说的说法。他显然更喜欢长篇小说,因为“在那样的战斗里,大师们与我们所惧怕的、恐吓和侵犯我们的东西进行着殊死搏斗,到处是致命的、恶臭的鲜血和创伤。” 他是一个文学征途上的勇士。写作的战场上尸横遍野,勇士们倒了一地。我们都是其中的一员,等待那个最后的胜利者的出现。围观的人群欢呼,但我们可以自豪地告诉自己,我们没有逃跑。 这里没有任何隐喻。 当年乡下老家的瓦房,也许早已经漏雨了,小草在屋顶上慢慢地生长。这本来是我准备为这部小说结尾的一句话,但现看来不可能了。另了《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我本来还想把小说命名为《乡村妇女之歌》。都放在这里,做个纪念。 |
|
来自: 冬天惠铃 > 《A04小说/编剧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