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味的是,将“诗”和“远方”相提并论的版权是高晓松。这位音乐人几年前不经意说的一句话,竟成了大众耳熟能详的时尚名言,很让热气腾腾的诗界颜面尽失,心里泛酸。当下诗坛鱼龙混杂,人满为患,急功近利,“诗人”的美学公信力早已大打折扣,也就顾不了这么许多。我此刻想到的是,诗坛热得一塌糊涂,与“远方”有何干系? 大半个世纪以来,新诗在中国的境遇堪称奇葩。文化荒芜年代,活跃在台面的“写诗者”不能算少,报纸上时有分行排列、合辙押韵的字样出笼,但终究属于假大空的口号,与诗的真谛相距十万八千里,之后成为文字垃圾和历史笑柄,也是必然。娱乐至死时代,按回车键成了流行动作,热气腾腾的诗歌表演有如人头攒动的广场舞,文字的搞笑功能被无限放大,遂又在制造垃圾,沦为笑柄。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诗歌的某种“广场效应”是可以理解的,但只适用于特定历史年代。比如田间,曾被闻一多誉为“擂鼓的诗人”,我读过他在抗战时期写的一些街头鼓动诗,印象最深的是,“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在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西蒙诺夫发表过著名的《等着我吧》,以一位置身硝烟、生死未卜的苏联红军士兵的口吻,写给遥远的心爱姑娘,现在读来,仍能感受其蕴含的人性深度和道德力量。“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满怀,/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挨,/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等到那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亏了你的苦苦等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来……”但是,在今天看来,这种作品更多的价值,还是在社会学意义上的发酵、鼓吹与传播。 写诗这件事,永远只关乎灵魂与个体生命体验。2016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给了美国摇滚歌星鲍勃·迪伦,爆出冷门。最先质疑的是曾经的诺奖得主尼日利亚诗人沃莱·索因卡,直言此事“荒唐”;继而秘鲁作家略萨指出,“诺贝尔文学奖是给作家的,不是给歌手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则哀叹,“我认为很多作家在那一天受到了伤害”。文学的尊严和寂寞,与娱乐时代的摇滚声浪很难融合,与群情激荡的广场狂热更是格格不入。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认为,“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进而得出“群体的叠加只是愚蠢的叠加”的结论。这对于当下无厘头的诗歌大热,会有醒脑作用。 微信时代带来了诗歌广场的万众欢腾。新媒体环境使得写诗沦落成了搞怪的“行为艺术”,或分行排句的“工艺写作”。诗歌成了人人可为的最无难度的写作,“诗人”如过江之鲫,比比皆是,只要会敲字,会按回车键,就可以“著名”自居。各种诗歌选本五花八门,名目繁多的诗歌节、评奖、诗歌春晚、诗歌营销四处开花,个人或民刊制作出版的诗歌日历、扑克牌年选让人不忍目睹。有人设想,不久的将来会有诗歌积木、诗歌面巾纸问世——亦未可知。 只是这热闹的诗歌,与“远方”没有半毛钱关系。远方是一种心灵的视野和诗意的隐喻。远方之外还是远方,如泰戈尔诗句,“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远方是永无边界的移动风景,“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远方充满了神秘的未知和无限可能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远方有梦,有泪,有爱,有心跳,有期待,令人心旌摇动。 19世纪英国批评家马修·阿诺德相信,终有一天,人们不得不求诸诗歌为我们诠释生活,提升生活,用诗歌来慰藉灵魂、支撑精神。那时候,诗歌将把一切花里胡哨、起哄架秧子的热闹留给广场,然后默默奔向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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