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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狗的研究 | Diane Arbus

 Tomxiao1961 2019-04-15

最知名也最受争议,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榜上有名。

她聚焦富人、畸形人、嬉皮士、变性者、天体营等社会“主流”与“边缘”人群,重新思考“正常”与“不正常”的边界,关于命运与生命的本质。因此她的人生格格不入。

戴安·阿勃丝,图片来自网络

直到1967那一年,她作为“新纪实展览(New Document)”唯一一位女摄影师,见证了现代摄影的历史转折。到了1971年,阿勃丝正值声名鹊起。但她在家中,穿戴整齐,然后吞服大量药物,据说她走入浴缸,用一块刀片割开了双腕。当时她的日记本上写着,最后的晚餐。

一年后,她成为了第一位代表美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摄影师。也是那一年,MoMA为她举办回顾展叫“戴安·阿勃丝”,并由光圈出版社配套摄影书《戴安·阿勃丝:光圈专集》(Diane Arbus: An Aperture Monograph)。

戴安·阿勃在《新纪实影展现场,1967年,©️DanBudnik

没想到的是,这本书后来成了史上最畅销的摄影书之一。这点毋庸置疑。我的意思是阿勃丝这本摄影集卖疯了。这没有争议。

这本光圈专集里有80张照片,79张是以120相机用6x6厘米正方形画幅拍摄的。我是说她在里面的世界几乎是方正的。它很忠实,为我们呈现了真实而独特的阿勃丝。

戴安·阿勃岛设计学院授,1970年,©️StephenFrank

本期野草推送的是这本书的前言,原文以阿勃丝在1971年期间授课的言论,以及她的访谈和文字编辑而成。文中每章节的小标题为译者所加。

文中如有翻译不当之处,请读者见谅与勘误,谢谢。


1.   未知的地方

一位犹太巨人和他的父母在布朗克斯区,纽约州,1970年

我最爱的事是去我从未到过的地方。对我来说,进到别人家里还蛮有意思的。在去的过程中,我可能得乘坐巴士或打的,就像我要去相亲一样。在我看来,它总是这样。但有时我会有一种不安:噢上帝,到时间了,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去。然后,一旦我上路,这种焦虑感就会被一种棒极了的感受取代,这种变化我完全没法控制。

如果只是出于好奇,我很难向别人开口,“我想来你家与你聊天,并让你告诉我你生活里的故事。”我猜人们可能会说,“你疯了。”而且,他们还将变得警觉起来。但相机是某种执照。有很多人,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相机的关注,并且这种关注是合情理的。

实际上,他们倾向于喜欢我。和他们在一块时,我会变得极其惹人喜爱。我想我是一个挺两面的人。我会讨好人的。这点让我挺烦的。我就是对人好过头了。每件事都是“哇”。我听到自己在心里说,“太棒了”,然后那里有个女人做鬼脸。我真的觉得这太棒了。但我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像那样。我也不希望我的孩子们像那样。我不是说在我私人生活中,我想亲吻你。但我真心觉得那是一件很棒的事,毋庸置疑。

生活中往往会有两件事情相互伴生。一件是为大家熟知的,另一件则完完全全蒙在鼓里。但我总有一种感觉让我能同时确认它们。

2.  隔阂

嘉年华的白化病吞剑者,马里兰州,1970年

人们有一个倾向,就是他们需要从这个角度去观看时,结果却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这就是人们观看的方式。你在街上看见一个人,基本上你首先看到的是他/她的缺陷。这点非常奇特,我们原本应该会有这些缺陷。如果没有,我们会创造出另一套。  我们自身的整个外观,就像给世界发出一个信号,让世人以某种方式看待我们,但在你想要人们了解的一面和你无法管住人们知道你的一面之间,存在一个问题。而这跟我经常说的介于意图与效果之间的差距有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足够靠近并且仔细检阅现实,如果你在某种程度上,真的真正地做到这样,那现实就会变得超乎想象。你晓得我们看上去像有缺陷的人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有时,你在照片上能非常清楚地看到这点。这个世界,有些东西是怪异的,它与一个事实有关,即你所图谋的,永远不结出你渴望的果。

我想要尝试描述的,是你无法脱离自己的躯体,进入别人的身体之中。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他人的悲剧永远与你的是不一样的。

3.  越明确,越普遍

握着手榴弹玩具的男孩在中央公园,纽约市,1962年

另一件事,是一张照片必须得明确。我记得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拍照,我想这世界有那么多人,要想把他们全部拍到实在太难了,所以如果我拍某一类人,那么每一个人都会认出这张照片,就像他们过去常常把这类人称为普通人或别的什么。是我的老师莉赛特·莫德尔(Lisette model)最终让我清楚地明白你越明确,你的照片也就变得越普遍。你真的必须得面对这个事情。还有,你必须得摆脱某些托词和某些美好的事物。

这个过程中,我们会有一种准确性和精细度的考验,这是通常情况下我们不需面对的。我是说我们不会受制于彼此。我们对待他人比隔着相机在镜头上显现的要更加友好。在照片上,我们冷淡和严厉了一些。

现在,我不是说所有照片都必须看上去不友善。有时,照片会展现出一些比你实际感受到的更加美好,或者迥异的东西。但某种程度上,这种摄影的细阅,必不能回避事实,不能回避它真实的样子。

4.  他们是贵族

墨西哥裔侏儒,纽约市,1970年

我拍了很多怪人。他们是我最开始摄影时众多被摄对象之一,拍摄怪人让我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兴奋。以前,我喜欢他们。我现在还喜欢他们中的一些。我不是特意说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他们让我同时感到羞愧和敬畏。有很多传说讲到了怪人。比如有一个童话故事,里面有一个人让你停下,要求你解答一个谜语。大多数人在生活中害怕不幸之事将发生在他们身上。怪人则带着自身的不幸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已经通过了生命对他们的考验。他们是贵族。

对于拍摄名人或知名的题材,我是提不起多少兴趣的。只有在我很少听说他们时,他们才是迷人的,一旦他们被大众所知,我就会失了兴趣。

5.  “不对”

莱维敦镇客厅里的圣诞树,长岛,1963年

有时,我看见一张照片或一幅画,我看到它,我认为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指我不喜欢它的感觉。我的意思是它给人的感觉很棒,但作品本身是不对劲的。我猜这是因为我自己对事实样貌的认知感触。当我遇见某些东西时,我会强烈感受到“不对”,极度的“不对”。这种我对事物不一样的认知,完全是一种私人的感觉。

我不是说我对不喜欢的画面有这样的感觉。我对喜欢的画面也同样会有。你来到户外,你所能得到的只是你自己,所有先前脑海中的照片都开始远去,然后你会想,噢,我的上帝,这世界真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是说你能精确地拍到它原本的样子,但你可以尽量还原它。

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想法,当你说出任何东西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对的。当然,如果我还继续沉浸在这种思考中,我会很快疯掉,但这跟我刚刚想说的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一旦事情完成了,你就会想到别的地方去。某种精神的压力会驱使你这么做。

6.   天体营和伊甸园

傍晚,天体营的一家人,宾夕法尼亚州,1965年

对我来说,天体营是一个极好的题材。过去几年里,我已经去过三个。我第一次去是在1963年,那次我待了一周,那段经历着实让我异常兴奋。它是一个最邋遢的天体营,但出于某些原因,它又是最有意思的。它糟糕到没边。那地方到处发霉,连草都停止生长。

我经常想要去天体营,但我又不敢告诉任何人。那个天体营总监在公交车站见我,因为我没有车,然后我坐进他的车,有点紧张。他说:“我希望你意识到你要去一个天体营。”好吧,我希望我真的意识到这点。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一致。然后,他给我这段演讲:“你将会察觉到这里的道德标准比外界要高。”他这话的依据是基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的身体从衣服剥离后,真的不美,一旦你看到完全裸露的人体时,它的神秘感也就消失了。

天体营有一些规矩。我记得那里有一个地方就有两条驱逐人离开的充分理由。如果一个男人勃起,那他会被驱逐,或者他做出一些涉及性的事情,比如盯着别人的性器官,也会被驱逐,对此,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词语来描述。我是说你观看他人是允许的,但你不准对此小题大作。

星期天的韦斯特切斯特县,一家人在自家草坪上,纽约州,1968年

进到天体营有点像走进一个自己不确定是什么的幻境。第一次去,我是真的目瞪口呆。我从未看见那么多男人裸露着,我也从未一次性看见那么多人一起裸体。在那儿,我看见的第一个裸体男人正在割草坪。

当你除了一台相机,身上无半点衣物遮挡四处走动时,你想像自己会对此感到一点可笑。但这其实蛮有趣的。只需过几分钟,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那一刻你会成为一个裸体者。你可能认为你不是,但你确实是。

那里的人似乎比别处的人穿了更多的衣物。我是说当男人要向下走去湖泊时,他们是穿着鞋子和袜子,并把香烟夹进袜子中。女人则穿戴耳环、帽子、手镯、手表、高跟鞋。有时,你会看到有些人除了贴一块创可贴外,什么都没穿。

过了一阵,你开始纳闷。我是说你的脚将会踩到一个空汽水瓶或者一个生锈的发夹,湖底会以一种特别恶心的方式渗出泥土,厕所是恶臭的,树木看起来肮脏。像回到秋天后的伊甸园,亚当和夏娃乞求上帝原谅他们,怒火中烧的上帝说道:“好吧,留下。待在伊甸园。文明起来。造人。搞糟它。”然后,他们就这么做了。

7.  擅长的事,是不值得做

青少年洲际舞蹈大赛冠军,扬克斯城,纽约州,1962年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有一件事困扰着我,就是我从未有挫败感。在一种不现实的感触中,我确定自己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不现实。这种对困境的免疫,显得荒谬可笑,让人痛苦。这就好像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承受自己的世界一样。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只属于这个世界。我可以学到知识,但它们似乎从未成为我的个人经验。

从小,我就不是一个有很多渴望的孩子。我不崇拜英雄。我也不向往弹钢琴或者其它东西。我画画,但我讨厌画画,并且在高中毕业后我就放弃了,因为有人一直跟我说我画得有多好。那是一段类似自我表达的时期,而且我读的是私立学校,他们在那里的教育方式是先提问:“你想做什么?”然后,你做了某些事情,他们会说:“太棒了。”这让我动摇。我记得我讨厌画的气味,以及画笔在纸上画画的噪音。有时,我在画画时没有认真去看自己画,只是听那嘎吱嘎吱的可怕声音。我并不想被告知自己很棒。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擅长做这事,那么它就不值得去做。

8.   摄影的真实

卡罗尔·贝克在电影《宝贝儿》银幕上(与剪影),纽约市,1956年

对我而言,摄影总是倾向与真实打交道,而电影涉及的却是虚构。我知道的最好的例子是当你去到电影院,看到银幕上有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你会愿意撇开一个你清楚意识到的事实,即在同一间房里,还有一位导演、一位摄像师以及一些打光工作人员在其中鱼龙混杂,而床上那两个 人并非真的独自相处。但当你看到一张相似的照片时,你绝不会撇开这个事实。

一位我相识的妓女,曾为我展示一本由傻瓜相机拍摄的彩色相册,那些相片是她给搭讪的男人拍的。这些相片不是关于那些亲吻的瞬间,就只是男人坐在旅馆房间的床上。我记得有一个男人穿着胸罩。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最普通、有些软弱的男人,他在试着穿上一件胸罩。就像任何人会试穿一件胸罩一样,就像任何一个人会试穿别人惯常会穿但他自己不会穿的衣服一样。那一刻让人心碎。它真的是一张美丽的照片。

9.  现在,我不再担心

男人与一位大块头女人跳舞,纽约市,1967年

有好几次我感到自己的一次经历绝对像一张照片,即便它一点都不可视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它描述出来。我曾有过一次绝妙的经历。那次,我不得不去参加一个为残疾人举办的舞会。我没带自己的相机。一开始我到了那里,觉得异常无聊。整个晚上,我有些克制自己的情绪,也真的有些害怕。我不能拍照,那里我想拍的也不多。那儿聚集了各种各样的残疾人。实际上,一个女人告诉我一个出乎意料的真相,小儿脑瘫者不喜欢小儿麻痹者,而这两类人都不喜欢智障者。不管怎样,过了一会,有人问我要不要跳舞,然后我跟一圈人跳了舞。我开始有了绝妙的体验。我无法具体解释它。这事有一点不愉快,就是它有点像我突然间成为简·诗琳普顿(Jean Shrimpton,1960年代一位英国超模)。我的意思是说你感觉到因为环境的缘故,自己突然引起了轰动。有些东西转变了,然后突然间,你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但另一方面,我与他人的整个关系也变化了,那一刻我快活极了。

之后,那个带我来的女人指给我这个男人。她说:“看看这个男人。他极想与人跳舞,但他又十分害怕。”他是一个60岁上下的男人,是一个智障者,外观上,他一点也不吸引我,因为他身上并无一点奇异的地方。他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60岁的男人。他就是有些普通。我们开始跳舞,他显得非常害羞。事实上,他身上有11岁时残留下的痕迹。我问他住在哪里,他告诉我他与80岁的父亲住在科尼岛上,我还问他是否有工作,他说夏天的时候,他会卖甜蜜使者冰淇淋 (Good Humor,美国著名的冰淇淋品牌)。然后,他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这句话大致是像“我之前担心”——语速很慢——“我之前担心像这样跳舞。对它了解不多。但现在”——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现在,我不再担心了。”好吧,这话完全把我打败了。

10.   床上的秘密

女孩穿着大衣窝在床上,纽约市,1968年

一直以来,我喜欢把一些东西放在床上,有一些是我拍的自己也喜欢的相片,还有一些其它的,每个月左右我会更换一次。期间,会发生有趣的、难以察觉的事情。这事发生时,你不能去看它。当你没有看它时,它就会自己发生变化。它真的会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影响到你。

11.  我在这里

同卵双胞胎,洛瑟勒镇,新泽西州,1967年

我猜想很多这些观察心得是在事后才联想起来。我的意思是你无法通过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工作。你不可能通过把一些美好的东西贴在墙上,或者对自己了解得更多,来振作自己去工作。通常情况下,了解自己并不真的能引导你走向哪里。有时,它只会让你脑子一片空白。比如,我在这里,这是我,我是有往事的人,这世上有一些神秘的事物吸引我,也有另一些困扰我。但也有一些时候,我超脱于它们。

12.   一条狗的研究

酒吧女侍者与一条纪念品小狗在家,新奥尔良市,1964年

另一件让我受益的事是阅读。阅读对我的帮助并不是直接性的。我不是在说我读某一本书,然后急急忙忙以它为灵感拍一张照片。我讨厌那些解读诗歌的工作。举个例子,一件事物在我看来像一张照片,那么我是不会去为它拍照的。卡夫卡有一个故事叫《一条狗的研究》,这故事我很久以前读过,并自那时起读了好多遍。这个故事是卡夫卡以狗的第一人称写的,是关于一条狗的真实生活。

事实上,我开始拍摄的第一批照片中有一张肯定跟这个故事有关,因为它同样关于一条狗。大约20年前左右,那时是夏天,我住在马撒葡萄园岛上。每天一到黄昏,有一条狗就会出现。一条很大的狗。有点像杂种狗。他(没错,是他)有魏玛猎狗的眼睛,灰色的眼睛。我记得他的出现让人难以忘怀。他会来到我面前,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盯着我看。我是说一条狗,不吠,不舔舌,就只是看着你。我不觉得他喜欢我。我确实拍了他一张照片,但那不是一张很好的照片。 

我并不特别喜欢狗。好吧,我爱不喜欢人类的流浪狗。如果我曾拍过一张狗的照片,那这就是我会拍的那种狗。

有一个是我绝不会去拍的,那就是狗躺在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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