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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我的大学,我的青春

 寻梦向天歌 2019-04-15

与诗神相遇的日子

作者 | 西秦木子

85年9月2日,坐了七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下午四点半抵达西安。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出秦岭,横越关中平原,到达传说中的西安,而且是去读大学,心情没法不激动。尽管,一路上,我与考上西北政法学院的邓同学,尽说些发生在中学的鸡毛蒜皮,谁也没有对即将到达的西安,和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表达一句欢欣和激动,但我们每个细胞都充满着激动,这是不言而喻的。一路的隐忍和不动声色,在看到西安城墙时,瞬间崩塌了。趴在车窗上,看着在细细的秋雨中,缓缓伸过来的黑色城墙,恨不得立即飞奔上去,跑一圈,向历代的各路英雄好汉致敬。

提着两大件行李,在修建中的车站广场,被接站的师兄师姐送上大巴,开进城墙的门洞。一车新生,来自五湖四海,都沉默不言,静静地看着窗外,似乎要把移动中的西安:人流、建筑、街道,全部用双眼,一口气拍摄下来,装进脑海,再好好回味。正赶上下班时候,行人、自行车、公交车,汇流成河。大巴车在河里慢慢漂流,像一艘无人划动的小船,走走停停。感觉过了很久,天已擦黑,才到达西北纺织工学院。

第二天一早,先在学院各处走一圈,在心里建立一个大概坐标。秋雨初霁,红彤彤的太阳,从东面的地平线上露出少半个脸,万道金光,穿过远处的一排树木,平射过来,打在宿舍朝东的墙上。穿行在校园里的师兄师姐,他们交替移动的双腿,和偶然摆动的手臂,像剪刀,在不停地剪着霞光。一束一束,刚刚剪断,又立即续上,像手指不停地扫过吉他琴弦。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身体的轮廓线,生出了紫红色的绒边。我有点恍惚,似乎天地皆新,一切都是别一世界的,连路边的冬青树,也换发着精神,墨绿肥厚的碎叶,蕴含着不一样的生机。

穿过篮球场,去食堂二楼吃早餐。人不多,不用排队,大家三俩个一起,挑选自己喜欢的食物,小米粥、馒头、油条、五香豆腐干、泡菜、茶叶蛋,等等,端去大厅各处,坐在长方桌旁,一边交谈一边吃。成熟优雅,随意潇洒,全没有中学生的叽叽喳喳。吃完早餐去报道,手续办完,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出校门,买一张西安市地图,找到金花南路,在西北纺织工学院的位置画一个圈,心想这是坐标原点,以后所有的行动,将围绕原点展开。依次标出机械学院、西交大、陕师大、西北政法学院、西安石油学院、西北大学、西工大,听说几个高中同学分别进了这些大学,暗自合计,一有机会就去看望他们。

课余上街,不坐车,走路。先城墙、钟楼,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接着北到火车站,南到翠华山,东到半坡遗址,西到大庆路以西,大街小巷,全部细细走了个遍,重点是古楼、牌坊、碑林、塔刹,算是把地图和实景核对清楚,装进了头脑中。课本内容简单,翻一遍书,即可完成作业。而且上课老师很少检查人数,到没到,没人计较。因此,同学们开始翘课,早上睡到十点以后才起床。尤其南方的同学,不适应西安的气候,秋凉之后,怕冷,赖在被窝里起不来。我睡不着搅,每天七点准时起床,本想继续中学坚持了三年多的晨跑,试过几天,发现晨跑的师兄、师姐大都身穿成套运动服,白色运动鞋,个个挺讲究,而且跑完步要洗澡、换衣服,穿着外套跑步的我,显得很尴尬。中学时,天天清早快跑四公里,满头大汗去食堂吃一碗汤面条,接着去教室上课,没人换衣服,也很少闻到汗臭,一进大学,却发现不换衣服汗臭味很大,简直无法在教室容身。加上运动场在学院东南角,宿舍在西门口,太远。因此,晨跑这种有点奢侈的运动,被我放弃了。时间多到没法打发,就去图书馆借书看。当时,西方哲学盛行,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康德、尼采、叔本华、萨特、弗洛伊德、荣格、马斯洛,等等,他们的著作,被师兄师姐们带到校园各处,教室、食堂、宿舍,随时随地都可见有人带着一两本从面前经过。没有读过几本流行哲学书的人,别人会怀疑其心智仍停留在中学阶段,还没跨进大学校门。我理所当然地借了几本,拿回宿舍装门面。比起一知半解地读哲学名著,我更喜欢看杂志上的小说和诗歌。阅览室有两百多种杂志,老中青作家诗人齐上阵,热点不断,评论潮水般起落。记忆最深的是马原的小说《冈底斯的诱惑》,语言风格和讲故事的手法,震撼至深,至今记忆犹新。最喜欢读《上海文学》上的文学评论,一口气摘抄满两个日记本。

中秋节和国庆节连在一起放假,去陕师大找中学同学玩,在中文系韩同学的床上见到一本《朦胧诗选》,翻了几页便被深深吸引。突然之间,好像明白了文坛正争论不休,各杂志竞相发表长篇大论,我还有点稀里糊涂的朦胧诗,其实并非朦胧不清。每一个词句,都有多重象征或暗喻,看似简单的几个字,每读一次却有不同的意味和感受。临走,其它哲学、小说,堆了半个床的书都不借,只借《朦胧诗选》。回到纺院,连夜读完一遍。第二天接着读,课也不去上了。一周之内,读了四遍,很多篇章,比如北岛的《回答》、《结局或开始》、《宣告》,舒婷的《致橡树》等,几乎都能背诵。

这本《朦胧诗选》彻底改变了我。如果说高中阶段很少接触课外书,一门心思跟着全国同龄人一道,抱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念,考大学,什么大学都上,只要是大学,无暇思考和了解自己,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懵懵懂懂,那么,反复读过《朦胧诗选》之后,那种彻夜难眠,梦中惊醒都忙着读诗的惊心动魄的状态,已经告诉我,我喜欢朦胧诗,我想学习写诗。

正在那段内心澎湃,无处释放的日子里,见到了院学生文学社《经纬》成立及征稿的大红启示。我立即趁中午同学们睡午觉的时间,在宿舍写了一篇千字文《失》,又给刚刚成立的文学社编辑写了一封虔诚的短信,下午偷偷丢进投稿箱里。没想到文章和信都发在《经纬》创刊号上,这更坚定了我想写诗弄文的信心。

“恨不相逢未嫁时”,有一阵子特别烦恼和迷茫,犹豫着是否退学,第二年改考陕师大或西北大学的中文系。和文学社的同学接触多了,发现个个都有大才,散文、诗歌、评论,样样出手不凡,与杂志上发表的作品相比,读起来更亲切,更令人感动,但他们学业也很好,并无退学改考的想法。大学生活只是一段体验,教我们如何发现自我,完善自我,培养自我学习和提升的能力,至于毕业后干什么,那是另外一回事;工作和爱好可以相互补充和丰富,并没有不共戴天的矛盾。一位师兄的话,彻底消除了我心中的杂念。

我把时间分成三部分,上课,读课外书,练习写作各占三分之一。最狂热的时候,上课也在读课外书,或写东西。课本只是做作业时翻看一遍,考试前再看一遍,得过且过。那个阶段,写的最多的是日记和信。先是给每一位考出来的同学写一封信,离得越远越迫切,了解对方的现状,回忆一些中学生活片段,再打听一下其他同学的状况。几轮之后,大部分同学因无话可说而不再通信,个别人彼此默契,信越写越多,恨不得每天一封,每封信都超过十多页,自然就发展成了密友或恋人。有人总结,在大学,除了学习各种基础知识,培养自身学习能力之外,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写诗和恋爱。没有诗和恋爱的大学生活,肯定是单调和压抑的。没有飞扬过的青春,怎么能称作青春?

一个人开始写诗,好比初次恋爱,往往因为用情太深,着力太猛,结果搞到变形。最初写的诗,都是被情烧焦的残品,却毫不自知,也很难听进去别人的意见,执着又敏感。因此,大学一二年级,我几乎天天都要写一首诗,抄满四个笔记本,加上日记和信,毕业时装满一个大纸箱。过后再看,只有一首诗可以放在这里,算是那俩年学诗的一个脚印: 

1

焰从内部流出 灼伤黑暗。聚至目前 双瞳是唯一的风口 呼唤火,呼唤燃烧不全的烟 

走进。仍是隔岸观火 水底溶化的影子似无数小妖 以身击鼓,助长彼岸伸来的舌头 舔拭血迹。将一角钢蓝撩上门外天空

2

漫步街头。门纷纷肃立 护持无尽曲弯走进苍茫 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进去 在你凹陷眯缝的眼中仿佛仓乱的蝇群 被门吞入吐出还是将门吞入吐出 在色彩杂陈狭窄拥挤的道边 太阳的微笑将你冰冷的心炸成碎片 每一片上都有无数的门等待出入

3

坐在古老的门前。无视太阳温情的手势 身后是母亲的坟墓。眼前 女儿的风筝正升上天空 渴望的钢蓝,渴望的钢蓝仍在门楼一角飞旋 任庄周的蝴蝶出入七窍 作为门,母亲已永远沉寂 作为门,你将永远为女儿开放 静穆的瞳孔,流动冰凉的珍珠

4

寒风撕碎太阳,建造苍茫宇宙 在这纯洁的光里,充满空无的轻松 炉火绯红客厅,被文字和灵魂熔冶 诞生牧人亦为牧人放牧 将黑夜掷进白昼,将白昼掷进黑夜 指引意志的羊群,云般于门间飘荡 而路遇的骨头,仍旧空洞望上的双眼 却将你安静的灵魂逐出坚执的门槛

5

哦,我是什么,我是一尾破旧的船 茫茫海底窜动的火焰 熹微边极悬挂的钢蓝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焚毁、沉进黑暗深渊 林立的码头。污染的泉源 汤汤流毒渍骨的海水 哪里才是纯净的世界,哪里才是 我思进不思出的门环

6

永远只是一块敲门的砖 身后是无尽的长廊。昏暗深处 外婆善爱的炉火亮在每一道门边 成为停歇的安慰,前进的阻尼 等待生命充实的门林立前方 打开合拢,恰似遮蔽天空的鸽翅 你不知道你毕生投掷的自己 只是将它们弹向远天的惊恐

7

风雨千古的历史的坟茔 仿佛黑暗锈蚀的泥沼- 为什么一声婴儿的啼哭 却将大门开启,将月色布入长廊尽头 切腕断脉。热血击溅天空 开一片凄清冷藏的晚霞 为什么,为什么年轻锋锐的弯刀 与远天钢蓝逼视,总是苍白疲软

8

哦,我远古的祖宗,请你们将门关严 风雨交加的夜晚,请将我回归的心击碎 将欲望焚烧,化成上升的轻烟 将我的尸体挂在远方的山巅 喂养鸽群。千丝万缕 嵌进它们张合的双翅之间 那些门,那些林立前方的门 即使尘落门前。即使门后依旧空空

9

抒发蓝色忧郁 所有的门都是书页 所有的门都含过程 结局在等待书写,等待穿越 某一天你真的溶解,你会发现 时间的水和母亲体内的水不同 即使相同,毕生踩踏的露珠 也会旋转。折射七彩日轮

那个年代,文艺思潮跌宕,人人都有释放不完的激情。社会上刊物林立,思想观点一个比一个新锐。大学文学社、油印刊物更如雨后春笋,争奇斗艳。大学文学社之间的交流频繁,东区西交大、南区陕师大、财经学院、西区西北大学各自成了区域代表,影响着周边大学的众多文青。大学内部,系与系之间,也有成立文学社,油印刊物,展开竞争的。记得86年初的某一天,机械系团委委托刘金海、窦素芹、史普敏和我,创办机械系的学生刊物。要求一个月内出刊,刊名、内容都可自由发挥。我们四人开过几次会,商量对策。最难的是组稿,发通知、找熟人,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最后只有谭奇龙交了一篇散文诗。半个月之后,我提议我们四个编辑每人写四到十篇诗文,内容不限,字数越多越好,以便完成一百页左右的内容。大家分头赶写,署上不同的笔名。最后去系办打印。当时没有电脑,只有老式的机械打字机,一个一个铅字找出来,排上去,打成蜡纸,再手动油印。我在打字室坚守了一个礼拜,防止别人插队,给打字员说了不少好话,总算完成,印了五十本。刊名早已忘记,只记得天蓝色的封面,上面有一对和平鸽在展翅飞翔。

87年下半年,开始学写小说。内心浓烈的激情慢慢舒展开来,可以写一些平实简洁的文字。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教学楼东边的一间阶梯教室,星期天,早上七点半开笔,一直写到晚上十点,一万五千字。一天没吃没喝,激情燃烧,走出教学楼时,身子虚飘飘的,差点摔倒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抬头看十月的夜空,星点无数,凉风在身边乱窜,似乎也想找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终于能够分清人和神,人可以爱,神只能敬。人神不分,或者颠倒,少则痛苦,多则灾难深重。这篇小说题目叫《流动的周末》,修改了几个月。88年初交给塔娃,计划分两次在《经纬》上刊载,结果遇上《经纬》停刊,终于没能刊登出来。

写到这里,不得不专门写写几个,在西安,在大学阶段,一起谈诗弄文的朋友:

1、  塔娃

塔娃,浙江人,面黑,瘦小,诗人,纺院《经纬》文学的骨干、编辑。和我同住3号宿舍楼3楼,中间只隔几个房间。他与我们宿舍的闫晓革比较熟,晚上经常过来聊天。直到他送《经纬》创刊号给我,才知道他是同道,诗写的非常好。随和热情,浙江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自带文艺气息。认识之后,在校园里,经常见到他的身影,而且身边总有几个美女跟着,颇有成名诗人的风范。尤其冬天的时候,戴一顶绒线帽,配上一双单纯、忧郁的大眼睛,非常像顾城。虽然都是85级,吃住在一起,在我心里,他始终是编辑,我是业余作者,因此,在交往中,常常是他说,我听。他像一位热情、周到的大哥,导师,经常询问我写作的情况,一直鼓励我多写。我后来的习作,都是交给他,拿去《经纬》发表。包括小说处女作《流动的周末》,我自己心里没底,他却说不错不错,可以发表。

大概是86年冬天,有天晚上,塔娃带我去参加《经纬》文学社的活动。在三号宿舍楼某一个房间,二十来个人,床边坐满了,就挤坐在床间的空挡里。几个女生坐在靠窗的床边。塔娃把我介绍给每一个人,在烟雾笼罩之中,我始终恍惚。隐约记得是在评选纺院十大诗人,晓晨、陈亮、西人、冰火、邱宏……等等,都是大神级的人物,知名已久,面却是第一次见到。大家发言很积极,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在腾腾烟雾之中噼啪作响,电光火石般击退寒冷,令我这个闯入者胆战心惊。评选结果已经忘记,只记得奖品是每人一册屠格涅夫诗集《爱之路》,白色封面,薄薄的,很精致。

1988,西安高校校园诗人聚会

一个冬天的深夜,我从图书馆出来,路过排球场,看见塔娃一个人在里面滚雪球。雪球已经高过他的头顶,他还在拼命推。单薄的身子,像一条圆弧,一端与雪球相切,另一端与地面相切。隔着铁栅栏,看了几分钟,没敢打扰他。这个偶遇的画面,深刻在我的心里。毕业后,这么多年,每想起大学时代,想起那段诗歌岁月,这个画面就会弹出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这就是一首诗,比那个年代我们写出的所有诗歌都生动、深刻有力。

毕业前夕,有半年多没见到塔娃。有人说他回家了,又有人说他去了西藏。在当时,人与人之间异地联络主要靠书信,因此,地址稍作变动,如果不及时写信告知对方,就会失去联系,咫尺天涯。毕业后几十年,时常想起,在网上搜过多次,一直毫无音信。最近通过木矛兄,找到陶醉师弟,才找到塔娃的微信,立即加为好友。聊知他96至2000年在广州,与我失之交臂,后又去北京发展多年,如今在老家象山。从照片看,依然年轻潇洒,不改诗人气质。 

2、  木矛和窦素芹及史普敏

第一次见木矛,是在85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纺院教学主楼605教室,《经纬》文学社首次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上。第一次参加此类活动,我感到非常震撼。教室门用白纸全包,浓墨写了一副对联(内容已忘记),室内四壁和对角线都拉着彩纸,细小的灯珠在其间星星般闪烁。课桌搬到了走廊上,只在靠门的墙边留了四张,拼在一起作为嘉宾席位。主持人介绍嘉宾,说到西交大文学社社长、诗人木矛。木矛站起来向大家点头致意,与站在门口的我,中间只隔着三四位同学。牛仔裤、黑色皮夹克,长发向右梳得一丝不乱,侧面很像90年代的红歌星毛宁。朗诵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主要朗诵北岛、舒婷等朦胧诗人的作品,间杂一些同学自己的诗作和流行歌曲演唱。一位休学去新疆、西藏等地流浪了大半年,长发披肩,一身黑衣,高大粗壮,颇像几分费翔的男同学,自弹吉他,嘶吼一曲崔健的《一无所有》,将朗诵会推向了高潮。木矛除了起身简短的讲话,其余时间一直坐在嘉宾席,很有兴致地观看每一位同学的表演,偶尔和左侧的另一位嘉宾,或者从人群中挤过来的塔娃交谈几句,很有专家点评的派头。似乎一直烟不离手,而且抽的是那种土黄色细细长长的女士香烟。西交大、文学社社长、诗人、女士香烟,加上潇洒的侧影,一下字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当时心里除了暗暗佩服,一点也没想到会真的认识他,而且成为朋友。

一二年级基础课都是四个班一起上课,一百二十多个同学,女生不到三十个。她们早早去到阶梯教室,集中坐在讲台前面的中心位置,似乎一小片花丛,我每次从她们旁边匆匆经过,目不斜视,去到后排坐下,发呆或者看课外书,因此,要不是办系刊,一起上四年课,也不一定会认识窦素芹。窦素芹和史普敏住同一间宿舍,靠窗,窦素芹在下铺,史普敏在对面上铺。窦素芹娇小苗条,皮肤略黑,爱笑,说话带青岛口音。史普敏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陕西人,比窦素芹大两个码,大厂子弟,中小学随父母工作变动,换过很多地方,有股子见多识广的成熟。都喜欢读书、思考,写诗作文,因此俩人走得很近,按现在的话说,毫无疑问是闺蜜。为了办系刊,我和刘金海去过几次她们宿舍,每次谈话都非常开心,有几次到晚上十点多,同舍女生要上床了,我们才尴尬撤离。

不认识之前,即使天天遇见,也没什么印象;认识之后,在诺大的校园里,即使人海如潮,也会经常发现熟人的身影,这大概就是缘分的奇妙作用。认识窦素芹和史普敏之后,常见她们一起在教室、食堂、校园的林荫道上活动。一次在食堂遇见,发现窦素芹身边跟着一位男生,而不是平时常见的史普敏。窦素芹微笑介绍说,钟美昌,西交大的,老乡。目送他们端着碗筷,进了4号女生宿舍楼,我才反应过来,钟美昌就是木矛。后来听说他们是中学同学,青梅竹马,已确定终身的恋人,心里非常羡慕。过了很多年,我才开始后悔,怪自己当年太木讷、青涩,反应迟钝,错过了很好的学习、取经机会。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第一要敞开心扉,向木矛学习写诗,多参加他们的聚会、活动,跟随巨人感悟人生和诗意,避免自己瞎摸索,虚度光阴;第二,要向他们学习恋爱,恋爱本身就是一首大型的叙事史诗,其框架、起承转合,情感的积累、层层推进,每个词的选用、把握,都是很烧脑的事情,任何一点瑕疵,错选,都可能造成事与愿违的后果。

中学时读过《第二次握手》,很为苏冠兰和丁洁琼几十年忠贞不渝的爱情感动。进大学后,见过不停换女朋友的男生,也见过每学期至少换一个男朋友的女生,好的时候亲昵得有些夸张,不好的时候怒目相视,甚至当众吵闹。像小孩过家家,游戏成分过多,缺少那种深入内心的庄重和默契。当时大家的观念还比较保守,普遍认为不以结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因此,对大学一二年级就开始谈恋爱,而且表现浮夸的同学,多少有点非议。木矛和窦素芹完全不同。每次见到,他们都是一幅并肩徐行,低声谈笑,深情款款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真爱。诗为媒,志趣相投,相爱一生一世。有一个阶段,我特别颓废,多愁善感,掉在虚无里出不来,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更不相信爱情会长久。心里难过的时候,就去女生宿舍,找窦素芹和史普敏聊天,聊一次,大概可以管一个月。一个月,我的情绪从走出她们宿舍的最高点,慢慢滑到谷底,然后,赶紧再去聊一次。周而复始。谈读过的书的时候多,谈自己作品的时候少。只有一次,在她们宿舍遇见木矛,我一激动,就掏出自己写的一首与落日有关的诗,向木矛求教。木矛仔细看了几分钟,帮我改了几个句子,整首诗立即有了灵气,也有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意思。

毕业前,木矛曾赠我一册他个人的油印诗集《死亡雕塑》,才真正见识了他诗作的魅力。很有杨练《诺日朗》的恢弘大气。意向繁复,层层回旋递进,像一座大教堂,每一次读,都有点晕眩感,内心震撼,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跟木矛、窦素芹、史普敏交往的点滴,就像设在大学时代那段时光里的驿站,一个一个,坐落在时光里,是我人生修正、补给的站点,正是在那些站点,借助诗与文学,我们的人生有了交叉,有了分享和安慰,从而有了一些主动选择,少了些许盲目;使我真正明白,在人间,在人生的旅途上,友谊和爱情都是存在的,只要敞开心扉,用一颗真心去寻找和珍惜,绝不会空手而归。

89年7月13日中午,在西安火车站,木矛和窦素芹坐在绿皮火车的窗口,准备回青岛。站台上十多个男生在与他们告别,我有幸置身其中。大家个个泪流满面,无语凝噎,手臂缠绕在一起,似乎要将他们从窗口拉下来。木矛反复说着一句话,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好!火车终于开走了,带走了木矛和窦素芹。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二次当众哭泣。第一次发生在大二,也是伤心欲绝的告别。这一次一直从火车站哭到学院,整个西安城都泡在泪水中,摇摇晃晃,随时要离我远去的样子。

回到学院,见到史普敏,她分配在西安工作,已报到,是特意回校送别的。我们在脏乱不堪的宿舍聊了一会儿,然后她送我去8路车站,看着我上车离去。 

3、  刘金海

刘金海,湖北公安人,纺院机制84级师兄。性格内敛,说话幽默风趣,喜欢读杂书、打网球、写时评。身高一米七,属于外表偏瘦,脱了衣服不缺肌肉的类型,在南方人里面,称得上高大健壮者。远看像张明敏,歌声更像。入学不久的班级晚会上,一曲《我的中国心》,恍如张明敏现场表演,震翻在场的所有老师同学,几十年后,大家仍然记忆犹新。他喜欢写古体诗词,五言、七言,拈手即来。钢笔字飘逸潇洒,在我认识的老师同学中,无人能比。

因办系刊相识,一见如故。他写的都是大文,比如针对某种社会现象,从历史渊源,各种文献记录,到现状分析,可能的未来,旁征博引,一出手就是几千上万字。读一本书,写个几千字的书评,更是梳理得条条道道,观点明确,有理有据。多次建议他,写点风花雪月的小文,给《经纬》投稿,他都微笑不语,不为所动。

也许是同专业,性格相似,我们交谈较多。他内敛、精细的文字,对我影响比较大。他先一年毕业,在宜昌纺机厂上班,也许空余时间多,文章写得更勤,而且是写在硫酸纸上。有点上班时灵感来袭,慌忙急就,一气呵成的快意舒畅。硫酸纸是绘制工程底图的一种特殊纸,电脑时代来临之前,工程设计流程是先在白纸上画草图,完成后严格按1:1描写到硫酸纸上(底图),最后用底图晒成蓝图,发给施工单位执行。硫酸纸是透明的,黑字写上去,好像每个字都有了厚度,是立体的模型,悬空排列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这样的手稿本身就是难得一见的书法作品,是刘金海的独门绝技。

90年代初,新的时代开始,刘金海辞职下海,奔赴广东,一直是我的邻居大哥。几十年来没写过时评,只偶尔写几首古体诗,抒发情怀,显露少许不减当年的风华。 

4、  陈博

陈博,笔名陈静、黑马、常朴子。陕西渭南人,曾在凤县中学、凤县文化馆工作。我上高中时,他已是我们县很有名气的诗人,自学成才标兵。黑面、小眼如炬、长发、黑皮夹克,骑一辆黑色的摩托车,80年代初,在秦岭山中的乡间公路上狂奔,这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潇洒、神秘,如同传说中的外星人。

作者西秦木子

88年5月份,我在长乐电影院旁边的小书店里买到一本《青年诗选》(1985—1986中国青年出版社),目录中有陈静,翻到461页,一看简历,果然是陈博。顾城、杨练、于坚、韩东、翟永明等著名诗人都在里面。这是我第一次读到陈博的诗,乡土味浓郁,语言干净有力,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故事,强烈的画面感,过目难忘。认识到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我非常开心,家乡的很多传说,都是对他的曲解。

88年9月份,陈博到西北大学作家班学习,我去拜会他。在西大门口的草地上,听他畅谈诗歌和人生。他生于1953年,地主家庭,小学没毕业就回村务农,好在有一位西安美院的右派教授下放到他们村劳动改造,他拜教授为师,学习水墨画,十多年,读完了教授的所有藏书。77年到凤县中学工作,开始写诗,81年开始发表作品。与他的经历相比,我是幸运的,心里的烦恼和困惑,属于小资情调,更多的是自恋和虚构,并非真正的痛苦。他说,喜欢是最好的导师,勤劳是通往成功的不二法门。

大四,同学们开始关注毕业分配等现实问题,诗歌被放在第二位。《经纬》文学社无疾而终,陶醉等年轻一代已创立《西风》文学社。在这种氛围中,大四学生谈诗作文,似乎有点不知轻重,有点尴尬。因此,每到周日,我就去西大找陈博,在他租住的西郊民房里,听他讲作家班里同学的故事,讲他的新作,解惑答疑,畅所欲言。他已不满足当一名诗人,他正在构思创立自己的哲学体系:用O、Y、S三个符号解释世界的起源及各种运动关系。他说,只要你是真爱,爱诗爱人爱真理,都是一个道理,这种发自内心的深沉的爱会激发你的无限潜能,再多的艰难困苦都无法阻挡你走近爱的脚步,有时是直线前进,更多的时候是迂回曲折。听他一席话,所有问题都会烟消云散,绝对满血复活,即使前面是悬崖,也有勇气一口气冲过去。

回想大学四年,偶然与诗神相遇,宛如灯火阑珊处的佳人,目光轻轻一碰,已引发熊熊烈火。这火深藏体内,躲无可躲,日夜淬炼着我瘦弱的心灵。时而在天上飞,驾着祥云、霞光;时而在地狱里翻滚,毒汁飞溅、生不如死。所幸遇到了众多的良师益友,他们的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轻轻的推拉,都是救命的稻草,帮我度过了青春期最煎熬的时光。毕业到汉中,在秦岭南玻,汉江北岸,本想安静下来,好好工作,余暇游山玩水,作一只闲云野鹤,过完平淡一生,禁不住远方的诱惑,于93年辞职南下,在台山这个海边县城,面向大海,生活了七年,2000年迁到广州定居至今。毕业三十年,阅读和写作这个在大学里养成的习惯一直没有改掉,间断过,但最终又续上了。这是大学时代留在我生命里的印记,是朋友们教给我的秘密武器。在日常生活里,很多时候,写一首诗,就可以平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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