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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五泉:戏班 | 花城

 老鄧子 2019-04-15

中篇小说《戏班》 节选

李五泉

刊载于《花城》2019年第2期,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图 |王亦冠

东傅家区副区长刘兴魁被人杀死在华乐舞台的底幕后边。他穿了一件酱色袍子,歪着身子躺着,长袍下摆被人撩起来盖在头上,露出肥大的裤腰和腆着的肚子,身上还散着酒气。市警察署长赵家琦用手掀开遮着脸的袍子,露出那张灰白色的面孔。人死了,圆睁的眼睛和张着的嘴巴尤显空洞。赵家琦又查看了死者的伤口,刘兴魁的后脑勺被钝器打击,头发里还浸着血。周围巡视,并没有发现凶器。

赵家琦问站在一旁的华乐舞台掌柜曲子敬:“曲掌柜你说,谁杀死了刘兴魁?

曲子敬哈着腰,皱着眉头哭丧着脸说:“署长,这种事情我上哪儿知道去,昨天散戏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有没有人到后台来,你得问庆春班的人才行啊。

戏班子里的人平日里咋咋呼呼,七星北斗、三皇五帝都能说出花儿叶儿,出将入相,煞有介事,一遇到麻烦,早就吓得尿了裤子,躲得远远的,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只有一个打杂的小伙计,站在后台角落向这里张望。这小伙计十七八岁,留着分头,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平日不爱说话,显得有些呆气。他是戏班一个丑行男角从街头捡回来的孤儿,带在身边,相依为命。起了个名字叫丑二,教他一些腰腿上的功夫,不慎摔断过一次腿,更不幸的是那位丑行男演员染上肺病,一病不起,撒手走了。丑二又成了孤儿,他就跟着戏班打杂,烧水,给角儿送茶,演戏时跟着捡场,摆摆桌椅撑个布景什么的,有时凑不齐人,跑个龙套,扮个狗形,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色。

署长赵家琦向小伙计招手,丑二就走过来,眨巴着又黑又亮的眼睛等着署长问话。

赵家琦问:“你知道是谁杀死了刘兴魁?

丑二说:“不知道。

赵家琦又问:“昨天晚上散戏时,谁到后台来过?

丑二说:“就我一个人,没见谁到后台来。

赵家琦就奇怪,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刘兴魁死在这里?

丑二说:“今天早上我起来撒尿,看见他躺在这里,我以为他喝多了,醉在这里,喊了几声没动静,才知道他死了。

警察署长赵家琦正色地说:“你要说实话,撒一句谎就得跟着吃官司,弄不好要了你的命。

庆春班打杂的小伙计就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署长,不再讲话。

曲子敬在一旁说:“他还是个孩子,平时就知道干活,呆头呆脑的。

“孩子?”赵家琦上下打量着丑二,“就这种呆头鸟儿才做大事呢!说不定他就是凶手。

曲子敬弓着腰,可怜巴巴地说:“署长,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是金口玉牙。

署长赵家琦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曲子敬忙示意丑二,丑二搬过一张太师椅让他坐下来。赵家琦说:“你们知道刘兴魁是什么人,他虽然是开烟馆赌馆出身,可日本人器重他,他一大笔捐献金不仅让他当上了东傅家区副区长,还得了一枚满洲建国勋章,他现在是日本人眼中的红人,一个小小分区副区长,连我这个署长都不放在眼里,他暴死在华乐舞台,你们谁也逃不过干系!

曲子敬吓得语无伦次:“署长,你……你……你可别草菅人命。

赵家琦狠狠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烟圈一个套着一个飘浮着,由圆到扁,由扁到散,慢慢地淡去。赵家琦冷笑起来,说:“这事儿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不问了,问也是白问,我现在就抓人。

警察署长赵家琦真的从庆春班里抓走了两个人,一个是庆春班的名伶圆玉,一个是庆春班的班主胡鸣柳。抓圆玉时,圆玉刚起床,披一件绿绸布小棉袄,里边是粉红兜布,穿一条红裤子,趿拉着一双半新圆口绣花鞋,蓬着头发,惺忪着眼,由于长年熬夜,眼晕发黑,皮肤发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和戏台上粉红粉白的扮相判若两人,只是她身上发出的脂粉气,让人想到她漫长的梨园生涯。圆玉见警察署长带着人闯进来,吃了一惊,半张着嘴,狐疑地望着赵家琦,忙乱地穿上绸布小棉袄,扣着扣绊,嘴里张罗着:“长官快请坐,这地方又脏又乱,让长官见笑了。”说着又忙着梳头洗脸,沏茶倒水,忙得屋里的人眼花缭乱。

警察署长赵家琦摆着手说:“免了吧圆小姐,我今天有公事,你得跟我走一趟。

“什么事啊,要唱堂会吗?长官让人传个话就行了,何必劳长官大驾?

“唱什么堂会?那个刘兴魁昨晚被杀死在华乐舞台,这事儿和你有牵连。

“怎么他死了吗?”顷刻间,圆玉那泛黄的脸变红了,睁圆的杏眼蒙上了泪水,她带着哭腔说:“他怎么死了呢?长官,您这不是要抓人吗?我可没杀人,您凭什么抓我呀!

赵家琦说:“刘兴魁不是天天捧你的场,到后台来找你取乐吗,他给你置办行头,请你吃饭,邀你跳舞,你满心不愿意,不是还要笑脸相迎吗?他想和你睡觉,你又甩不了他,你恨不得杀了他,剐了他,碎尸万段,如今他死了,死在后台上,不抓你抓谁呀!

圆玉哭得更凶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滚着,她在床上乱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绣花手绢,又擦眼泪,又擦鼻涕,然后团成一团儿,扔到床底下,抽搐着说:“长官您冤枉我,刘爷关照我,疼我,是我的恩人,我在哈尔滨打场子,全靠刘爷抬举,我怎么能杀他呢?

“戏子都会这一套,你蒙不了我。

“长官我真的没杀人,我是女人,最怕见血了,我怎么能杀人呢?

“什么真的假的,女人怎么样?最毒不过女人心,我见多了。

“长官!”圆玉突然愣怔一下,脸色苍白起来,回身冲赵家琦跪下来,说,“长官你别是公报私仇吧?圆玉得罪过长官,圆玉是个戏子,那也是身不由己,长官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一个小女子计较呀!

圆玉想起去年的一天,警察署长赵家琦带了几个朋友来华乐舞台,点名要听圆玉的《玉堂春》,圆玉妆都扮好了,上台前被刘兴魁从后门接走,让去他家唱堂会,那时他刚提升了副区长,在家里宴请日本人。赵家琦气得暴跳如雷,刘兴魁虽然只是一个分区副区长,但他请的都是日本人的要员,也无可奈何,只是当场打了庆春班班主胡鸣柳几个耳光,拂袖而去。

此时赵家琦并不动气,说:“这是人命大案,由不得你耍小性子,换件衣服,跟我们走吧。

“长官……冤枉啊!”圆玉胡乱换了一件衣服,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手扒着门框,目光在屋里乱寻,嘴里说着:“我的猫,我的猫怎么办?

赵家琦说:“别管你的猫啦,先想想你自己吧。

传胡鸣柳时,这位班主脸色苍白,两腿发抖,说话也结巴了。胡鸣柳说:“长官这事和我无关,我没杀人,我怎么会杀人呢?我凭什么杀人呢?我又没活糊涂。

赵家琦就问:“这事儿和你无关,那你说和谁有关?

胡鸣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赵家琦说:“你是庆春班的班主,是掌柜的,对吧?

胡鸣柳点头:“对。

赵家琦说:“圆小姐是庆春班的摇钱树,你得敬着她,哄着她,生怕这摇钱树有什么闪失,更怕有人连根给拔了,对吧?

胡鸣柳支吾着:“这……”

赵家琦说:“所以,这事儿你脱不了干系。

胡鸣柳几乎要哭了,这位唱老生出身的班主又搓手,又跺脚,把舞台上的功夫都吓了出来,他说:“这是从哪儿说起呢,我一个带戏班跑码头的,敢招惹谁呀!刘兴魁是什么人?码头上的刘爷,地方上的长官哪,你给我个胆,我也不敢杀人呀,我不能拿着鸡蛋碰石头,自己找着断子绝孙哪!”胡鸣柳抬头与赵家琦冷峻的目光相遇,吓得心惊肉跳,绝望地说:“署长,您不是还想着庆春班给您晾台的事吧,圆小姐给刘兴魁唱堂会,实在是身不由己,当初您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千万别再把我搅进人命案子里,让哈尔滨也下六月雪呀!

赵家琦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少啰唆几句吧,我问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散的戏?

“后半夜吧。

“散戏后谁送圆小姐回的家?

胡鸣柳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

“每次都是你送圆小姐回家吗?

胡鸣柳额头上冒了汗,掏出手绢擦着:“不,不是……每次都是跟包的陪着,昨天跟包的不在,我才送她。

“跟包的呢?

“跟包的先头走了。

“为什么?

“刘兴魁要带圆玉小姐出去吃夜宵。

“圆玉小姐去了吗?

“没去。

“后来呢?

“后——来?”胡鸣柳终于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嘶哑着嗓子说:“署长,我真的没杀刘兴魁,我对天起誓。

赵家琦说:“我不和你们啰唆,你跟我们走,到了警察署,你就会实话实说了。

胡鸣柳和圆玉被警察署长带走,庆春班塌了天,人心也散了,只有两个人没闲着,那就是打杂的丑二和圆玉的徒弟花小兰。丑二大清早点着了炉子,蹾上大洋铁壶烧水,戏班的人都是水桶肚子,就是不演戏也要喝水,大茶缸子一缸子一缸子地灌,丑二闲不着。丑二烧上水,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发呆。炉子不大好烧,屋子里呛满了烟,窗子是开着的,院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是花小兰在吊嗓子。花小兰每天早上都早早起来练功,吊嗓子,这几天戏班子出了事,大伙儿都蔫头蔫脑的,可花小兰没心没肺,依然如故,这让丑二心烦,但丑二管不了闲事,只好烧他的水。一壶水还没烧开,就听见背后的门一阵乱响,眼角里闪过一片桃红,接着就是尖细的喊声:“丑二,我打开水。

丑二不用回头就知道进来的是花小兰。花小兰十五岁跟圆玉学戏,现如今已经开始露脸。她嗓子亮,身段扮相都好,眼瞅着挂牌充角,正是气盛的时候。穿着红衣红裤的花小兰把手里提着的白瓷壶放到炉台上,捏着兰花指,又说了一遍:“我要打开水。

丑二瞪了她一眼,半天才说:“水还没烧开呢,你打什么水?”花小兰吊眉杏眼,一副小美人坯子模样儿,只是嘴唇有些薄,丑二总觉得她的嘴像刀片子,平时圆玉骂她时也说她是丫头精刀片子嘴,天生小刁老婆相。花小兰见丑二发呆,就撇着刀片嘴说:“丑二你连一壶水都烧不开,还能干什么呢?

“烧不开水怨炉子,也怨不着我。

“你还嘴硬。”花小兰也不示弱,她指着炉台上的瓷壶说,“我吊了一早的嗓子,连口水都喝不上,戏班子白养活你了。

“你师傅被抓了,你还有心思吊嗓子,你真没良心。

“我师傅被抓,我不吊嗓子她就能出来吗?我又没送她进监狱,送她进监狱的人才叫没良心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谁送她进监狱啦?

“谁好心换了驴肝肺,这话儿能摆到戏台上说吗!

“你……反正你没有良心。

“你有良心?我师傅被抓,你又干什么啦?还不是在这儿照旧烧你的水锅?

“你!”丑二气得憋红了脸,把头扭到一边。花小兰得意地笑了,说:“好了丑二,咱不说这事了,待会儿烧开了水,灌上瓷壶给我送去,我渴死了,我等着喝你烧的水呢。

“你不是角儿,我干吗伺候你?”丑二和花小兰都是在戏班长大的孤儿,常做伴儿,也常拌嘴儿,花小兰眼看着学成角儿,嘴巴又刁,总爱奚落丑二,但丑二不怕她。

“丑二你不识好歹,你早晚得伺候我,你知道不?等我挂了头牌,看我怎么阴损你。

“你挂你的头牌,关我屁事。

“我是角儿啊!我花钱雇你,有钱你干不干?你是孙猴子,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手心,我让你跟在我身后,提箱端茶倒水,任我吆喝,任我骂,不过我不打你,我打不过你。

丑二想骂她小妖精,但丑二口拙,他骂不出来,丑二就把炉台上的瓷壶拿下来,塞到花小兰的怀里,说:“要打水你上后台去,我把水送到后台,你愿意怎么打,打多少都行。

花小兰也不示弱,说:“你一个管水锅的也敢欺负我,告诉你丑二,我跟师傅学戏什么事儿都看在眼里,你人小心大,你……你得罪了我没你好果子吃。

丑二说:“你看出什么来了,你别编瞎话。

花小兰说:“你看我师傅练功,吊嗓子,只要我师傅出来,你就一左一右地盯着看,一会儿送水,一会儿送毛巾,师傅一喊冷,你就屁颠屁颠地去拿衣服。

丑二说:“亏你说得出口,你是拜过师的徒弟,师徒如母女,这都是你干的活儿,你支使我干,我干了你又损我。

花小兰说:“我是让你伺候我……可你人小心大。

丑二说:“你小心点儿,别到处显摆。

花小兰说:“我显摆什么啦!我又没杀人……”

丑二咳得涨红了脸,瞪起又黑又亮的眼睛,那眼神里便涌出凶狠的光泽,这让花小兰害怕,伶牙俐齿的花小兰马上变了腔调,她说:“丑二您别生气,您还真生气呀,我是跟您闹着玩呢。等我挂了头牌,也让您演戏,分您戏份,对您好还不行吗。

这时炉台上的大洋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尖厉的叫声,丑二提起水壶要走,花小兰拦住他,跺着脚说:“你别走啊!我叫你丑二哥还不行吗?丑二哥!二丑哥!丑丑哥!我打水刷牙洗脸,我不和后台那些臭男人一块儿用水,我嫌他们弄脏了我的手脸。

丑二想了想,把大洋铁壶放回炉台,说:“你的水你自己灌,我不管。

花小兰把抱在怀里的瓷壶放回炉台,说:“我一个女孩儿家,提不动大水壶,丑二你心太狠。

丑二无奈,板着面孔给花小兰的瓷壶里灌满了水,花小兰提着瓷壶,退到门口,捏起兰花指,抿着嘴唇笑了。花小兰说:“丑二我说过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不过我不管你的事,我不会像我师傅圆玉那样阴损你。

花小兰提着水壶走了,望着红袄红裤扭着腰肢的花小兰走过积雪的院子,丑二小声骂了一句小妖精,觉得不解恨,又骂了一句小贱人,才提着大洋铁水壶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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