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艺报 近些年,除了读过一些熊召政的文字,也见过不少他所写的书法。西安是一个文化传统积淀深厚的地方,有不少熊召政的朋友,他一年中总要多次造访西安,除了会友,便是到陕西各地探寻碑石和钟鼎上前人留下的书法文字,来充实自己书法的“内美”与“修能”。这也使我有机会,从旁见过 熊召政挥毫的过程,领略他书法的情采与形质。 在我的印象中,熊召政的写作资源,大多出自中国文化之中。中国情境与中国经验,以及针对中国社会历史的问题意识,一直是他写作的基本关注点。从早年的诗歌,到后来的《张居正》《中国小记》,以及近年来陆续所写的散文随笔,都是在中国式的语境里,展开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叙述与思考。这些并不意味着他缺少全球化时代新型作家的国际视野,而是因为他选择了另一条扎根本土、立足于民族文化传统与当下现实的写作之路,也不急于立刻就同所谓的“国际化”写作接轨。相反,熊召政使他的写作差异化的方面,能够与外来的东西区别更大,在差异最大化的基础上,形成与外来写作跨文化之间的对话和碰撞。因此,我在熊召政的文字中所感到的东西,往往不受西方写作参照系的标准制约,也少有那些程式与技术的堆砌,常常是静水深流,外柔内刚,于无声处听惊雷,这当然也包括他的书法,给人带来的视觉效果。 对书法的修炼,一直伴随着熊召政的文学写作过程,这种体悟式的感受生命与存在的内修训练,使得他在用书法和写作表达自己对事物探索的时候,首先是向内返回的:一方面朝向自身,通过写作和书法,调整身体的各种潜能,唤醒身体里不为自己所知的各种沉睡的东西,将身体塑造成一件艺术品,让生命美的多重元素,尽量能够充分地体现;另一方面,这种返回还朝向我们赖以生存的民族文化,要回到文化的源头来汲取活水。没有这样的一个向内收缩的过程,没有内返所形成的重量感和重力,朝前的步子,就不可能迈得坚定有力。从《张居正》所反映出驾驭事物与历史一同运转的能力来看,熊召政得益于自己一直坚持的这样一种自觉的“内返”;能入与能出,之后才会有境界,才会产生真我境界和有我与无我之境。认识和理解熊召政的书法,尤其是作为一个作家所写的书法,必须清楚它们背后,是经过什么的文化路径,一路走来,最终在宣纸上所形成的表达;否则,便无法理解它们传递出的各种信息。 中国书法,是在毛笔、宣纸和水墨的特定制约中来完成书写行为与意念表达的。笔情墨趣,要在行笔的过程中,通过宣纸与水墨的运化作用体现,润枯节奏及笔线的张力,以及动静中的乐感,也蕴含于其中。熊召政的书法也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他的书法直接带给人的扑面而来的气息,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东西,它们是有根和有生命力的,有自己的文化依据。意味和气息的纯正,是熊召政的书法在整体上给人的直接印象,这也是书法美最综合的体现,它们在总体上与书法长期形成的审美经验,在精神层面遥相呼应,平实周正朴茂,没有张牙舞爪的邪气,也不一味地展示技法上的炫技;他行笔的节奏,更趋同静的流化过程,在静虚的指朝中,让法也在心手两忘的状态里,栖止在安静迹化与心像的澄明之中。我们见到许多书法,技术可谓一流,但气息又似乎是病态的,甚至是有毒的。体味熊召政的书法传递出的信息,让人感到,他的表达是非常自律和内敛的,有节制,朗净而又纯粹。我想这与他在文字写作中的追求是一致的,精神气格的逸出与纯正, 也是他的写作对于他书法的补益。书法艺术,说到底是对范式和精神的抒写,而熊召政的书法,在精神性的抒写方面,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格调和标高。 熊召政在书写的过程中对笔的理解和运用,也有独到之处。他行笔的过程,极富节奏感;直笔的运行非常舒缓,落在宣纸上的线条,能够多见到笔的起承转合关系,悬笔在提按勾折中,才加快速度,收放之间,已一笔笔祭出飞白和回锋。他早期的书风,多受南帖的影响,秀润飘逸,不失灵动。近年来,广取北方碑石墓铭之长,润秀中又见厚穆和骨钢,以动取势,以虚取韵,多了一些雄强。 也许是身为诗人的缘故吧,熊召政书法所写的内容,多是自己即刻咏得的诗文,这本身就是诗词修养与书法造诣相融而生的结晶。欲书先散怀抱,任情姿性,然后书之。熊召政也是这样,先咏诗文,然后才临池志逸,情出景生,情物化为景,最后达到毫端境出,情境交融。由于熊召政书法的书写内容,多是自己所著的诗词,因而,他的书法,便多有手札的意味,在书写中,有意无意间,要以诗词的礼仪、形制、段落和情绪,处理书法的章法布局与疏密、虚实和笔墨关系,这样也使得他的书写,多了一层情感的融入。 细读熊召政的书法,也能随着他笔的节奏,一起律动,能够在他的书法中与他一同进行一番神游。他身上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独有的逸气,反映在对书法美的理想追求上,更看重虚灵的气化过程所透射出的美的真谛。他书法的华彩,也往往在虚处和白处,显现出神气与意味;在淡处,淡出了空净的况味;在静处,则寂寞俱出。他的书法也许是他内心里生命轨迹的一种折射与返照。 麦家曾说,熊召政的历史写作,是一种炼丹式的写作。他相信历史,又解构历史,是因为他有心力把历史压缩为一个人、一颗心,在苦心研读大量史料史实,抽丝剥茧披法炼金,把思悟的火花与阅读的感悟,历史的异象与心灵的拷问熔于一炉。可以说,熊召政的书法创作与他的文学写作,所反映出的生命气象是趋同一致的,书法创作的结果,更抽象,它是无声的音乐,它的表现方式与文字写作有着本质的区别,这样为我们从另一个方面理解熊召政所具有的另一种才能,为我们理解熊召政这个人和他的写作,提供了新的路径。 文学和书法艺术,之所以能历久常新,是因为它们本身是在不断变化的,更重要的是,在它们背后的创作主体的生命中,都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这种力量使艺术作品得以在时空延续。透过作品,留下肉身;透过作品,关照肉身,打造更新更美的生命。熊召政也是一位注重生命体验的作家,通过他的书法,让我更信赖了他这个人,同时,也印证了与他交往过程中的许多感受。他的作品(包括书法)对于历史与生命所展示的浓缩与穿透力,最终并没有将他置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处所,他本人和他的作品是统一的,没有盛气凌人的习气,更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在他的书法作品和他的为人中,尤其表现得突出。由书法所提供的对于境界的探寻,并非一味地在拒绝,相反,那些极具意味的笔线点面,最终营造的是一个开放的空间,表达的是一个开阔的心胸,它们在无声的流动和变化中,吁请的是更广泛的接纳,是人间的烟火和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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