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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未都:四月|温故

 圆角望 2019-04-18

四月 

原载《当代》1986年1期

导读:

     四月,雪融河开,小兴安岭的伐木工人就要回家了。树芬有半年没见到丈夫大山了,急切的心情使她坐立难安,早早就为丈夫烧好了洗澡水备好了酒菜。她希望大山可以尽快回来,希望大山可以在她身边陪伴的长久一些,希望将来可以生下一个孩子……树芬一切简单而又美好的希望都融化在了小兴安岭四月的暖风之中。

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被蜘蛛网一样的河流和泥沼包围着。每年冰上可以跑卡车了伐木队才能进山。冰天雪地中,伐木队没有一刻时间能停下来喘口气。一车又一车的原木,源源不断地拉了回来,垛得像一座座小山。

旧时,伐木工大半不讨老婆。伐木这营生又苦又累,说不定哪天就把小命搭上,因而也难免养成一些恶习。“玩命半年乐半年,你有玉身我有钱”。这是伐木工的一句老话了,现在除老人开玩笑时偶尔提提,年轻人离那个陌生的年代已十分遥远了。

可从初冬算起,一离开家就得来年见还是伐木工的家常便饭。闹好了,一个冬天能跟车回来个一半趟,这就已经烧高香磕响头了。嫁给伐木工一年只能亲热半年,剩下的半年只好坐在炕头上胡思乱想了。开春,天气刚有点儿转暖的迹象,伐木队的家属区就骚动起来,洗洗涮涮,到处都飘扬着各式各色的“旗帜”,小风一吹,哗啦啦地作响,简直成了迎接贵客的仪仗。

谁家的男人一回来,顿时屋里院里笑声不绝。男人先到家,女人连走道都趾高气扬的。伐木工的女人的情感肆无忌惮,从不加掩饰,不搞得鸡飞狗跳总不解气。你也难怪她们,都眼巴巴地盼了半年了。

大清早,树芬就走出院子,朝大路尽头张望。今天可是最后一拨了,头一拨都回来一个礼拜了,让人瞅得心里痒痒死了。这些天,家属区热闹的像开了锅,杀猪宰羊,满街飘散着炖肉的香味。这该死的,也差不离儿的,穷磨蹭什么呢,八品官,还挺正经。她想着,蹬上了路边的原木。通向远山的路,静悄悄的。她明知道丈夫就是回来也不可能大早上就到,但天没亮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楞躺着怪难受的,“说不定呢!”她嘟嘟囔囔地爬下炕,披上衣裳,本想守着火坐一会儿,可脚不听使唤地走出了院子。

她一个人过惯了。人家一结婚就养孩子,丈夫不在,也有个忙头,忙忙也就把别的忘了。可她,结婚三年了,总也怀不上。别人都说他们两口子身强力壮的,不会有毛病,怕是太性急了。这事,越着急越没有呢!

她站在散发着松香味的原木上,想着想着脸竟然发热了。她低眉低眼地偷偷环视了四下一圈,还好,没有人看见,要不,马上就有人嚼舌头!

她望着家属区那一排排木头房子。浑圆的整根木头带着一股野性,堆起一幢幢童话般的房子。往常,这会儿各家各户早冒炊烟了,可这两天倒好,都恋着有男人的被窝,一向勤快的女人们也懒散起来。

几条狗追逐着跑到野地里。一条个儿不大的花母狗在前面漫不经心地嗅着地面,几条健壮的公狗殷勤地来回摇动尾巴,跟前跑后。

“四月了,狗都闹春了。”树芬抿嘴一乐,转身走下原木。

她回到屋里,捅开了灶,封好的煤噗地跳出了一团火苗,映照着她丰润的脸庞。

这两天,她觉得精神特别好,丈夫那壮实的身影老在她眼前转悠。她没事就躺在炕上回忆丈夫对她的温柔和强悍。他们俩的结合太快了,好像来不及好好想想,就被命运推到一块儿来了。她起初对这个浑身总散发着热气的男人有一股畏惧,常常伸手抵挡着他那扎人的胡须。时间久了,她慢慢感到蕴藏在丈夫体内的那深深的,强烈的情感。丈夫用爱征服了她。以至她常常在半夜爬起来,用毛巾罩上灯,长久地瞅着熟睡的丈夫。

丈夫给她的不能算多。半年不在家,就是在家的半年也忙东忙西,不回家过夜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她实在熬不住,没能等到丈夫回来就睡着了。她把熬好的稀粥用凉水镇着。丈夫无冬历夏都喜欢喝凉粥,绿豆小米粥,一喝就是半锅,喝完用手一抹嘴,“痛快!”说上一句就是对妻子最大的奖励了,她朦朦胧胧地听见锅盖响,知道丈夫回来了,醒了,她爬起来说:“怎么才回来,早上不是说好的今天要早回来吗?”

“嘿嘿……”丈夫笑了,他就会用笑掩饰过错。他把粥锅放下,用宽厚的大手抹了一把嘴,说:“事儿多,没办法呀!”他见妻子真不高兴了,就又说:“别生气,小生这厢赔礼了!”

他马马虎虎地擦了把脸,嬉皮笑脸地爬上了炕,扶住妻子丰腴的肩头:“哎,瞧瞧,娘子还真生气了……”

树芬就一下子笑出了声,她总也绷不住。她搂住丈夫的脖子说:“我花钱找人算的日子,今儿个亥时,你看现在什么时辰啦,怀不上就怨你!”

“怨我?”丈夫愣住了,“怨我就怨我吧!谁让我是你丈夫呢!”

树芬说:“没孩子你敢情痛快,把我丢在家里,你好野去。”

“我上哪野去?原始森林?”丈夫说,“我们百十号人半年都甭想见到一个娘儿们,倒是你们在家让人不放心。”

“不放心就回来呗,整日守着不就放心啦!”树芬说着拉灭了灯,“我们这回准得个儿子,儿子跟妈亲。”

“迷信。”丈夫说。

她呆呆地坐在灶前,不知做些什么好。其实,她早就安排好了。该在丈夫回来之前做好的事情决不拖到之后去做。被褥都拆洗得干干净净,天天拿出去晒,蓬蓬松松的,像刚出笼屉的发糕。该换的衣服从里到外都准备好了,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码在炕头。今天要熬一大锅绿豆小米粥,晾好,多放些糖。丈夫那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一样喜欢吃甜的。伐木队是不会有人专为他熬甜粥的。她想着把锅刷干净,舀了几瓢凉水放进去,又添了几产煤。

她从里屋翻腾出一小口袋绿豆,这是她轻易不肯吃的。绿豆大得出奇,一个是一个,晶莹闪亮。这豆开锅就烂,连皮都是面面沙沙的,丈夫特别爱吃。

粥熬好了,树芬看着满满一大锅粥忍不住乐了,这么多,怎么可能喝掉呢。她给自己盛了一碗,趁热喝了,又咬了几口咸菜。她感到身上渐渐发热,于是就放下碗,拉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活动一下手脚。

天已大亮了,刚刚升起的太阳泛着一丝暖意。照这样下去,积雪该融化了。今年春天来得早,气候反常,不是好事。小心倒春寒。

她关好院门,才回身抽开堵住鸡窝口的木板,憋急了的鸡群呼啦啦地拥了出来。树芬靠在栅栏上,瞧着自己亲手喂大的鸡。“宰哪只呢?”她盘算着,都有点舍不得,可必须宰一只鸡为丈夫接风,这是林区的老规矩,破坏不得。呆会儿还得去买上一瓶白酒。

她瞅准了“九斤黄”。这家伙太能吃,又老了点儿,下不了几个蛋,杀就杀吧。宰小的得两只,这一只就足够了,连汤带肉还不炖它一锅。

她甩了两把老玉米豆,很容易就逮住了“九斤黄”,反身打开院门,其余的鸡没命地逃了出去。他们不明白一贯温存的主人今天中了什么邪气。

“九斤黄”大惑不解地瞧着女主人,直到锋利的菜刀抹开了它的脖子,它才委屈地眨眨眼,拼尽全力地扑腾了几下,很不情愿地蹬直了腿。

“喂,树芬,”栅栏上探过一张瘪瘪的脸孔,“真舍得啊!”

“还有你舍得,连羊都宰了。”树芬边拔鸡毛边说。

“我们那口子能吃,那羊都吃了半扇啦!老天爷,他也吃不腻。”瘪脸女人撇了一下薄薄的嘴唇说,“从没个够。”

“当然啦,”树芬打趣地说,“吃了有劲儿,划得来嘛!”

瘪脸女人高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问:“大山哥今儿回来吧?当官的就是吃亏,这回回来你劝劝他,甭干了。凭他那身子力气,不当官还多挣钱哪!”

树芬可不这么想。她觉得丈夫管着百十号人光荣,以至她走在路上都感到神气。男人么,总不能和女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总得干些名堂来,有点儿男子汉的气魄。

“今天别又回不来。”一闪出这个念头,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子。这人也是,就喜欢磨磨蹭蹭的,真让人受不了,眼瞅着河就开冻了。

她麻利地把鸡毛拔干净,开膛剖腹,洗净后连葱姜蒜一同下锅,用白水煮。白斩鸡,不腻人,可以多吃一些。

她估摸了一下时间,然后打开了厢房。“树芬,你们那口子回来了吗?”一个正在奶着孩子的女人晃晃悠悠走进院子。

树芬直起腰,瞥了一眼叼住硕大奶头的孩子,心想,这孩子个头真不小,像他娘。

“男人们出去也真放心,”女人说,“我们孩儿快半岁才见他爹啥模样,怪啦,一点儿不认生,见面就让抱,你说说,这怕是血统吧!”  

树芬听得出她的话充满了自豪。女人大概除了丈夫就是孩子了。她附和着正在兴头上的女人,接过孩子亲了亲,说:“这小子够沉,长大了准是个大个儿。”

“敢情,”女人顿时又添了几分得意,颇为认真地说,“俩大咂儿不够他吃,一月还得贴上三袋奶粉。”

“是啊,”树芬瞧见孩子把手指头放在嘴中在吮,“他没吃够,再给点儿吃。

女人接过孩子,扯开另一边衣襟,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一边拍打一边说:“你行,树芬。日久养个孩子比我强,我从小就笨手笨脚的,带不好孩子。”

树芬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不知为啥,我们老没有呢!”

“会有的,这回就会有。不骗你。”女人说得很肯定。“怎么,你现在就烧水给他预备洗澡?”

“早点儿准备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到家了。每次都这样,没准儿。”树芬说着抱起抱劈柴柈子,“你屋里坐。”

“不啦,你忙吧,我到东头儿唠去。”

女人抱着孩子,哼着小曲走了。树芬打开厢房,这房不住人,除了储藏东西就是用来洗澡。丈夫在家时就爱洗澡,烧上一大锅水,就可以洗得舒舒坦坦的。这厢房全部是用一剖两半的松木做的地板,中间架着一个用废汽油桶改造的炉子。门口一个直径四尺的地锅,一回烧一大缸水。屋里摆着两口大缸,一冷一热兑着洗,往大长条凳上一趴,什么时候洗得浑身通红什么时候才算完。

树芬烧上一锅水,又引着取暖用的汽油桶炉。这大炉子像在吞木头,抱了两抱没塞满它。她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在炉前,仰头瞅着白白的浓烟在头上翻滚。屁暖床,烟暖房。不一会儿,烟稀了,火开始旺了起来。树芬紧着往里添柈子,不管多湿的木头扔进去呼呼就着,火大没湿柴。炉子上面喷火,炉子下面流水。

水烧开了,树芬不再添柴,让余火温着热水。她回正屋看了看炖的鸡,用筷子插了插,再炖就没“魂儿”了。

她决定再上街看看。该到了,别人回来都能赶上吃午饭。她望着路的尽头,总觉得看不远,只好又爬上高高的原木堆。“怕什么
的,”她给自己打气,“敢情你们的老头儿都回来了。”

结婚三年了,她仍旧怕别人说她成天盼男人回来。她没有勇气像瘪瘪脸那样大言不惭地讲天天夜里想老头子,没有老头子的呼噜声总睡不香。尽管她睡着以后脸上总挂着笑意,可她非要说出来心里才痛快。

树芬站到原木堆的顶端,视野顿时开阔多了,可路的尽头仍是空荡荡的。她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别有什么特殊情况又回不来。她想,做男人的哪知女人的心呢。她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回到厢房,瞅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水发呆。

这屋里烧得真够温度。她热得脱了几次衣服仍在不停地出汗。她浑身痒痒起来。忽然,她决定自己先洗了澡,完了再给丈夫烧一锅,说不定他也就回来了呢。

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很快地脱掉衣服,散开头发,舀出热水兑在大缸里,用手试了试温度,又往炉子里扔了几块大柈子,然后踩着凳子,慢慢地沉进了散着云雾般热气的大缸里。

真舒服!她好久没洗澡了,上次洗还是丈夫没进山的时候。整整一冬,她一个人懒得生火烧水。不值得。再说天也太冷,一个人摆弄起来确实不易。

她泡在水里,水略微有些烫。这使她想起体温总高于她的丈夫。

“你身上有火。”她对把她搂得很紧的丈夫说,“烫人。”

“是吗,”丈夫说,“能忍受吗?”

她不说话了。丈夫脑子比她灵,鬼点子多,话也来得快。他俩对话她常常吃亏,但她高兴,是真高兴,她觉得丈夫就应该比妻子强。这不是每个丈夫都能行的。

她有时会在丈夫的怀里莫名其妙地哭。说不出为什么,她喜欢,仅仅是喜欢在丈夫跟前掉几滴眼泪。掉完了,心里就会痛快一些。丈夫有时笑她,她不在乎,我的男人!可丈夫不在的时候,她会变得坚强起来,心里再不好受也哭不出来,怪事呢。

她对丈夫说:“你是男子汉,管百十号人呢,像女人那样婆婆妈妈可不成,家里的事不许你动手。”她只要一看见丈夫干洗洗涮涮的活就从心底冒火,还真生火,拉下脸说:“你歇会儿好不好?”

丈夫总是宽厚地说:“没人看见的,不会丢你的人。”

“丢我什么人?!”她嘴硬,坚持说,“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做。

“想到这里,她乐出了声。家庭琐事上,她没理也是胜利者。她爬出水缸,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她往烧得通红的炉子前挪了挪长条発,尺把宽的凳子上躺一躺也挺舒服。她从大缸里捞出已经泡得很软的丝瓜瓤子,使劲地搓着身子,泡发了的污垢很容易地一条条滚下。很快,她周身红了起来,热辣辣的。她舀起一瓢水,从头冲到脚下,水很快地向四边流去,消失在地板的缝隙之中。

她找出一块轻易不用的香皂,时间久了,香味不浓了,但她仍小心翼翼地打在长长的头发上,认真搓洗着。炉子散发的热气烤得她嗓子发干,浑身酥软。她坐在凳上,洗完了头,又往身上打满了香皂,搓起了一身白白厚厚的泡沫。忽然,她感到这很好玩,低头瞅瞅自己,惊疑之中脸止不住地红了。我还这么漂亮吗,还和当姑娘时一样?她摩挲着两条健壮的腿,白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青的血管。终于,她鼓足勇气站了起来,扭转腰肢,看了一眼翘起的臀部,心里竟怦怦跳个不停。她双手交又捂在鼓鼓胀胀的乳峰上,感觉着那一股股青春的血液在往上奔涌。

丈夫为什么不在呢?他这时应该在她的身边。她是属于他的,她的美当然也属于他。

她穿好衣服,又重新烧热一锅水。她相信丈夫今天一定回来。

树芬披散着还没干的头发,朝家属区的小商店走去。路上,每遇到一个人都要打招呼。这里全是熟人。

“嗬,树芬,真肯下工夫呀!”

“打扮得这么漂亮,大山哥一见准高兴。”

“打酒去?人逢喜事精神是不一样。”

树芬对每一个人都报以微笑,伐木工的家属们都像她们的丈夫一样豪爽。每年四月,是她们的节日,说话比往常更加放纵。


当她拎着酒回到家的时候,丈夫笑盈盈地站在院子里。她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酸。“该死的!”她咬着牙说,“还不快进屋去!”

“等你呢,”大山说,“主人不在,我怎么好随便进去。”

树芬急忙上前接过丈夫的行李,丢到窗户根下,“进屋!”她推着丈夫撞开了门。

一进屋,大山猛一转身,一把拽过妻子,搂得她生疼。她没有出声,闭上了眼睛,心里怦怦跳着。爱有时要靠力气来表示,丈夫的动作再重,她也不生气。

大山低下了头,她感到一股热气扑脸。久别了的热气。她仰起头,享受着丈夫那纵情的亲吻。

她想说句什么,喉头一阵哽咽。丈夫每次进山回来,她都会有新婚的感觉。

许久,她才说:“让我把手中的东西放下。”

大山这才兴犹未尽地松开手,接过妻子手中的酒:“好酒好酒!”

“先洗个澡吧!”

“好极了!”大山说,“把我的行李拿进来吧。”

“不行!要好好检査一下才能进屋,脏死人啦!”

“脏死人啦!”大山学着妻子讲话的声调,“脏死人啦!”

树芬抱起那摞整齐的衣服,说:“跟我走,瞅你身上那股味儿!”

“缺了这味儿咱还活不了啦,”大山顺从地跟着妻子走进厢房,“你不喜欢吗?”

“脱衣服!少要贫嘴。”树芬问,“你长没长虱子?”

“难说,”大山扭动了一下肩膀说,“老痒痒。”

树芬马上浑身刺痒起来。她爱干净是出了名的,丈夫再累不洗干净也甭想上炕。她弯腰把丈夫脱下的衣服拾起,全部丢到屋外。“好好冻冻,”她嘟囔着,“麻蝇人!”

她往炉里添了几块劈柴,回过身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家?

“今年开冻早,绕了个大圈子。”大山泡在大缸里说,“你也来一块儿洗洗。”

“我洗过了。”树芬说,“多危险哪,车陷进去今儿个就回不来了。”

“哪能呢!”大山说着双手一撑缸沿,翻身跳出,走到树芬跟前,伸手要替她解衣服,“再洗洗,嗯?”

“我刚洗的。”

“不管那个,这回算陪我洗。”树芬瞥了一眼丈夫强壮的身躯:“没出息!”

“谁?”

“你!”

“怎么?”

“装傻!”

“噢——”大山低头瞧瞧自己冒着热气的身子,乐了,“这算没出息吗?”

“树芬——,树芬!”院子里有人大喊大叫,树芬急忙答应着,对丈夫说:“好好打上点儿香皂,别舍不得。”

树芬走出屋。瘪瘪脸站在正屋窗前,用脚踢了一下那堆脏行李,说:“当家的回来啦!”

“回来啦!”树芬满面春风,“正在打扫个人卫生呢!”

“你抓得真够紧的,也不让人喘口气。”

“你没瞧见哪,快把人脏死了。”

瘪瘪脸笑了,说:“再脏也愿意。晚上让大山哥上我那儿去,我们那口子想和他喝两盅。忙和了一冬啦,难得。”

树芬低头想了想,说:“我饭都预备下了,再说他也累了。你要是还没准备,改明日行不行?”

瘪瘪脸痛快地答应着:“你可真会心疼人。那就说好了,明儿上我那儿,后儿到你家来。”

说完,她走了,出院门时冲厢房努努嘴,朝树芬做了个鬼脸。树芬高兴地推开屋门,麻利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然后从锅里端出炖好的鸡,又切了点儿葱姜,回手抓出三个鸡蛋,摊了一大盘。炸好的花生米,凉拌的萝卜丝,大大小小地也摆了一桌子。

大山推门进来,甩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一屁股坐在桌前,瞅着妻子一个劲儿傻乐。

“怎么,哑巴啦?树芬佯嗔说。

“这顿饭打春节过后我就惦记上了。”大山说着拎起酒瓶,用牙一咬,瓶盖就落到地上,滚进桌子底下。“好香!”他把酒瓶送到鼻子上使劲地嗅着。

“可以开始了吗?”他装模做样地把酒瓶放好,规规矩矩地坐直。

“真不该给你吃,”树芬说着给丈夫斟满一盅酒,递到他手,“叫你这么晚才回来。”

“你知道吗,”大山边喝边说,“今年超额这个数。”他说着伸出四个手指头。

“四百方?”树芬伸手把鸡大腿夹到丈夫盘里。

“四千!”大山又把鸡大腿夹给树芬,“等着分奖金吧,给你买件呢大衣,省得老羡慕人家的。”

“讨什么厌,一人一只腿。”树芬又把鸡腿夹给丈夫,“我用不着,那件皮的蛮好。还是你买点儿什么。”

“我?!”大山撕下一块鸡肉,“一个男人,差不多就得了。”

“你可瘦多了。”

“哪儿的话,刚过的磅,老样子。”

“当官的操心。”

“现在好管啦。”

大山得意地一饮而尽:“小青年不比从前啦,谁不想多挣俩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的行李打开了吗?”

“还没。”树芬说,“着什么急。”

“我去看看。”他说着就要起身。

树芬马上说:“先吃饭,它又跑不掉。

“你不知道,油锯链条老断,我带回了一根,得好好琢磨琢磨。忘了打没打进包里。”他直起身,“忘了还真麻烦。”

“呆会儿不行吗?”树芬拉他坐下,“吃呢,那东西太脏。”“我吃不下去,”他用油乎乎的嘴亲了亲妻子的脸颊,“看看心里踏实。”

树芬目不转睛地瞧着丈夫因喝酒变得通红的脸:“我怎么嫁给你这么个东西!”

大山嘿嘿笑着推门出去,不一会拎着根黑不溜秋的链条进了屋,摔在地下:“就这么个玩意儿,犯了邪了!”

他坐下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捏着鸡头啃着,偏着头瞅着地上的链条直琢磨:一冬天都好好的,就最后这几天。要不还多伐几方。

“你少动些脑筋吧,”树芬说,“今儿个早些睡觉,你听见了没有?

“啊啊。”大山答应着,心不在焉地问,“这会几点啦?”

“管他几点,吃完就躺下。我这就去焖饭。”

“哎,别焖啦,喝了酒吃不下。不是有粥吗,喝点儿粥就行啦!”

“你怎么准知道有粥?”

大山“嗨”了一声,没再说话。树芬转身盛了满满一碗粥端给丈夫:“我欠你的。”

吃完饭,大山说:“你歇着,我来收拾。”

树芬拦住丈夫:“谁也甭动,明天再说。睡觉,我累了。”

大山说:“天刚黑就上炕,人家笑话。”

“我不管。”

“没准一会儿有人来呢。”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来了就告诉他睡下了,什么事明天再办还不行。”树芬说着把盘碗往一块儿划拉划拉,自己扭过身,解开了衣扣。

大山憋不住笑了。他瞧着妻子的背影心里一阵冲动。“难为她一个人熬半年。”他想着,回身插上了门。

树芬先躺下了。大山拉灭了灯,上炕搂住背冲他的妻子。好一会儿,谁也没出声。

终于,树芬忍不住了,翻转过身问:“想我吗?”

大山说:“这还用说。”

树芬说:“我看不想。”

大山不再说话了,他搂住妻子的胳膊又加了些力气,尽可能和妻子贴紧一些。

“为你,我们也该有个孩子。”大山说。

“为我?!不为你吗?”

大山在黑暗中笑了,妻子的话使他有几分得意。他算计着,明年这会儿,也许……

“队长,队长!”院外有人在喊,“县里的长途电话!”

大山忙拉亮了灯,赶紧从还没焐热的被窝里爬出来,“真他奶奶的!”他嘟囔了一句,穿好衣服,蹬上鞋,一步拉开屋门。一阵凉风,他猛地想起什么,回头瞧见妻子那多种含义的目光。他的心倏地一动,又一步跨了回来,用劲吻了一下妻子红扑扑的脸:“等我,马上就回来!”

树芬望着丈夫走出了门,往身上裹了裹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就这命啊!”她伸手摸着留着丈夫唇印的脸频,心想,忘了让他剃胡子了,这么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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