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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词记】朱祖谋:画栏更凭。莽乱烟,残照无情(下)

 真友书屋 2019-04-19

《庚子秋词》结集之后,王鹏运、朱祖谋等人继续填词,在当年的十二月,唱和的人增加了许多,除了原有的三位,郑文焯、曾习经等十余位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到了第二年的三月,共得词159首,众人将此集起名为《春蛰吟》。为何起这样一个名称?王鹏运在该集的题记中说:“春非蛰时,蛰无吟理。蛰于春不容己于蛰也,蛰而吟不容己于吟也。漆室之叹,鲁嫠且然;曲江之悲,杜叟先我。……春雷之启,其有日乎?和声以鸣,敬俟大雅君子,吾侪詹詹有余幸焉。”

由王鹏运的这段解释可知,《春蛰吟》的内容仍然是《庚子秋词》的延续。而该词集中,朱祖谋的一首《尉迟杯》,无论小序还是词作,都颇能表现出他在那个特殊阶段的心境:

今年烽火中,促舍弟重叔南归,倚声为别,惨不成章。天寒岁晏,稍得消息,偶忆断句,足成此词。颍滨对床之思,杜陵书到之痛,重叔读之,当亦汍澜之横集也。

危阑凭,看一点、南去飘鸿影。秋声万叶霜干,天角阴云笼暝。孤衾夜拥,残烛飐、参差客愁醒。又争知,痛哭苍烟,野风独树吹定。

应念北斗京华,空肠断妖星,战气犹凝。心死寒灰都无着,残泪与、哀笳乱迸。何时送、云帆海角,更偎傍、天涯泣断梗。问何如,杜曲呑声,紫荆吹老山径。

朱祖谋也选编过词集,他曾辑有一部《宋词三百首》,对于此选的来由,张尔田在《词林新语》中说:“归安朱彊村,词流宗师,方其选三百首宋词时,辄携钞帙,过蕙风簃寒夜啜粥,相与探论。维时风雪甫定,清气盈宇,曼诵之声,直充闾巷。”看来,当年朱祖谋选辑宋词也下了不少的功夫,他经常在半夜里喝着粥跟况周颐商议。此选颇能代表朱祖谋的词学观点,故而陈匪石在《声执》中说:“民国十三年,《宋词三百首》始问世。词之总集,以此为最后。……朱氏有作,决不肯蹈袭故常。而以自身所致力者,示人以矩范。且见若干家中,皆有类此之境界。或以为在选政中,实为别墨,然不能不认为超迈元著,在宋、清各总集之外,独开生面也。”

既然如此,这《宋词三百首》体现了朱祖谋怎样的词学偏好呢?况周颐在该书的序言中说:“词学极盛于两宋,读宋人词当于体格、神致间求之,而体格尤重于神致。以浑成之一境为学人必赴之程境,更有进于浑成者,要非可躐而至,此关系学力者也……彊村先生尝选《宋词三百首》,为小阮逸馨诵习之资,大要求之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旨。”

于是,后来的研究者就把“浑成”视之为朱祖谋的词旨。那怎样才算“浑成”呢?朱德慈在《常州词派通论》中举出了朱祖谋所填的两首《浣溪沙》:

其一

独鸟冲波去意闲。瑰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挽云还。独经行地未荒寒。

其二

翠阜红厓夹岸迎。阻风滋味暂时生。水窗官烛泪纵横。

禅悦新耽如有会,酒悲突起总无名。长川孤月向谁明?

而这两首词也是王国维最为激赏的,他在《人间词话》附录中说:“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然而王国维却没有夸赞这两首《浣溪沙》浑然天成,于是朱德慈在王国维的这句评语之后补充称:“其实,此二词之胜,不唯峭拔,更在浑成。”

但这两首《浣溪沙》算不算朱祖谋的代表作呢?至少许宗元不这么认为,他在《中国词史》中称《金缕曲》为其代表作:

斗柄危楼揭。望中原、盘雕没处,青山一发。连海西风掀尘黯,卷入关榆悴叶,尚遮定、浮云明灭。烽火十三屏前路,照巫闾、知是谁家月?辽鹤语,正呜咽。

微闻殿角春雷发,总难醒,十洲浓梦,桑田坐阅。衔石冤禽寒不起,满眼秋鲸鳞甲。莫道是,昆池初劫。负壑藏舟寻常事,怕苍黄、柱触共工折。天外倚,剑花裂。

以上所举,均为朱祖谋的长调,其实他所作的小令也同样受到后世的夸赞,比如他在民国十五年所作的《定风波》与民国十八年所作的《南乡子》:

《定风波》

过眼黄花七十场,无诗负汝只倾觞。老去悲秋成定分,才信,便无风雨也凄凉。

已自上楼筋力减,多感,雁音兵气极沧江。摇落万方同一概,谁在,阑干闲处恋斜阳。

《南乡子》

病枕不成眠,百计湛冥梦小安。际晓东窗

鴂唤,无端,一度残春一惘然。

歌底与尊前,岁岁花枝解放颠。一去不回成永忆,看看,惟有承平与少年。

对于这几首词,马大勇评价说:“诸如‘才信’、‘多感’、‘谁在’、‘无端’、‘看看’,这些顿挫的二字句夹杂在七字长句中间,吞吞吐吐,苍凉味足,纯以毕生感喟酿就,无意于‘学’而自与苏轼契合。故朱庸斋论彊村此期词云‘由深入真,深意浅传,语澹而情苦,每有动人之处……气韵沉雄,耐人寻味。”

相比较而言,我更多还是喜欢朱祖谋的长调,比如他所作的一首《霜花腴·九日哈氏园》:

异乡异客,问几人、尊前忘了飘零?鸿响天寥,菊迟秋倦,池台乱倚霜晴。坐无老兵。负旧狂、休泣新亭。镇填胸、块垒须浇,酽愁不与酒波平。

多难万方一概,便知非吾土,已忍伶俜。金谷吟商,玉山扶醉,消磨半日浮生。画栏更凭。莽乱烟、残照无情。要明年、健把茱萸,晚香寻旧盟。

对于朱祖谋的长调,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有着这样的评语:“彊村慢词,融合东坡、梦窗之长,而运以精思果力。学东坡,取其雄而去其放;学梦窗,取其密而去其晦。遂面目一变,自成一种风格。”

蔡嵩云认为,朱祖谋的长调融合了苏东坡和吴文英的特色,并且他能仅取两位大家的优点,而避其缺点,于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而程千帆也赞同这样的评价:“比及近世,上彊村民合苏、吴为一手,乃大开异境,此固深可法也。”(《吴白匋先生诗词集序》)但胡先骕却欣赏朱祖谋的另外两首词:“彊村词最知名者,为《摸鱼子·梅州送春》、《烛影摇红·人境庐话旧》诸词,盖敛稼轩之豪情,就梦窗之规范,遂兼二家之长,而别开一境界,不独为梦窗,直成其为彊村矣。”(《评朱古微彊村乐府》)

胡先骕所说的后一首,其全称为《烛影摇红·晚春过黄公度人境庐话旧》:

春暝钩帘,柳条西北轻云蔽。博劳千啭不成晴,烟约游丝坠。狼藉繁樱刬地,傍楼阴、东风又起。千红沉损,鹎鵊声中,残阳谁系。

容易。消凝楚兰,多少伤心事。等闲寻到酒边来,滴滴沧洲泪。袖手危阑独倚。翠蓬翻、冥冥海气。鱼龙风恶,半折芳馨,愁心难寄。

胡先骕认为,朱祖谋的这首词兼有了辛弃疾的豪情和吴文英的规范,而这也正是朱词的特色所在。胡先骕在这里把苏轼换成了辛弃疾,当然他是站在夸赞角度而言,因为胡在该文中把朱祖谋的词视之为清人词中的最高水准:“骨高韵远,夐异乎寻常词人,微论国初诸公未能视其项背,即以有清一代论,舍成容若、项莲生、蒋鹿潭三数词人外,殆难与之颉颃……尝不揣谬妄,许为有清一代之冠。”且不管这种评价是否有偏私之嫌,但朱祖谋在清词史中的地位,确实是很重要。

朱祖谋故居位于江苏省苏州市沧浪区韩家巷4号鹤园。十余年前,苏州书友黄舰先生曾带我来此探访,那时这里已经被当地有关部门占用,在其门口被收发室的管理人员断然拒绝。而今再次来此探访,一同前来者,有马骥先生、百合女史以及年轻的书法家宣晔先生。

朱祖谋故居大门

门厅

宣晔乃是马骥的朋友。今早见面之时,马兄介绍称,我所住的平江华府酒店里面所悬挂的“百宋一廛赋”,其书写者就是宣晔。马兄的这句话顿时拉近了我跟宣晔的距离,我此次的苏州寻访,特意住在这家酒店,就源于该店是建在黄丕烈故居的旧址之上,而酒店也不忘这位大藏书家,在每个房间内都摆放着“百宋一廛赋”及其藏书楼的线描图。

在酒店的房间内,能看见这么多跟藏书家有关的东西,我的亲切之情难以形容,而今又见到了这些物品的始作俑者,当然话题就多了起来。宣晔说,他为了书写此赋,核对了不少版本,以便能更加准确地忠实原文。这份认真也同样让我喜欢。

文保牌也包上了玻璃

上午的寻访就是在这三位爱书人的陪伴下,一路走了下来,虽然书友在一起有着别样的亲切,但这种亲切并不能感染他人,因为在鹤园的门口,我又受到了十余年前同样的待遇。但马骥和宣晔显然比我更有耐性,他们向门卫解释着我等前来此园寻访的伟大意义,显然,这个门卫见多识广,这些伟大意义不足以令他网开一面。宣晔从容地拿起电话,前去找朋友求援。几分钟后,从院内走出了一位领导,“熟人是一宝”这句俗语,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诠释,我等顺利地走进了院内。

影壁墙

在门口等候阶段,因为有墙壁的隔挡,我并不能看清院中的情形,一步入院,顿时感到另有一番开阔的天地,这也正是苏州园林的绝妙之处吧。

回廊

地上的铺砖颇有特色

在院中边拍照边寻找着跟朱祖谋有关的遗迹,显然,这种寻找颇为困难。虽然我知道他在此处居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并且在这里他请来了许多人做填词之事,钱仲联在《清词三百首》前言中就说过这样一段话:“朱氏之所以成为该派的中心领袖,一则他先在京师时与王鹏运共同探讨词学,趋向基本一致,再则朱氏晚年居苏州,郑、张、陈诸人都聚集于吴下,形成风气……许多词家围绕在朱氏周围,成了彊村派的群体,陈曾寿、夏敬观也是声气相应求……朱氏门弟子众多,宣传标榜,其声势超过常州派。”

以小池为中心

由此可知钱仲联对朱祖谋的高度夸赞,难怪钱先生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把朱祖谋推举为“天魁星呼保义宋江”。虽然朱祖谋在近代词史上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并且他在鹤园之时也有那么多的朋友来此雅聚,但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心,陈左高在《晚清词宗朱彊村》一文中说:“彊村之妻性强悍,引为一生憾事。客沪时,辄于至友前,詈之曰‘狮子’……易箦前,妻居苏州,视若吴越。”

灵芝

看来,朱祖谋的夫人是一位悍妇。他们在苏州鹤园居住时,夫妻之间竟然界线分明地不来往,如此想来,他的家庭生活过得并不开心。但即便如此,鹤园却修建得十分雅静,看来朱祖谋把生活中的遗憾,转移在了填词和修护园林上面。

古藤

拍照古藤时,我未曾注意旁边的干枝正是我所要寻找者

鹤园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乃是一棵古藤,这棵古藤的粗壮程度远超以往所见,可不知什么原因,古藤的一些枝干被砍下来,扔在了地上,但此藤所表现出的虬龙之状,依然有着别样的力量。园林的中心还有一个小的池塘,池塘的阳面建起了水榭,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此屋名“四面厅”,不知这是不是当年的名称。此屋确实四面是窗,然而起这样的名称,似乎缺少了一些雅味。以朱祖谋在填词上的讲究,我猜测这个名称恐怕非其所起,而今里面布置成了会议室的模样,可惜桌上摆着的一溜塑料水瓶与四围雅致的环境有些冲突。

四面厅内景

前方的碑廊

我在某个月亮门的上方,看到了“鹤巢”的字样,不知这是不是当年朱祖谋的居住之处。而旁边的一间大屋里悬挂的匾额则为“携鹤草堂”,不知有着怎样的出典。在鹤园的侧墙上建有碑廊,其中我最感兴趣的一块,则是《鹤园重修记》,我在此记中终于找到了朱祖谋的名字。

鹤巢

携鹤草堂内景

能够找到跟朱祖谋有关的遗迹当然很高兴,但马骥兄却不满足,他说自己多年前曾来过此园,并且在此园内发现了一块刻石,上面的文字跟朱祖谋有关。然而在院中连问了几位工作人员,均无人知道有这么一块刻石,但马骥不死心,他在院中继续寻访,当我们沿着另一侧又转回到了入口不远的那棵古藤旁时,马骥突然喊到:“找到了!”

这里终于提到了朱祖谋

鹤园记

马骥先生的发现 

顺其所指,在一个花坛的侧身看到了上面嵌着的一块刻石,上面用小篆写着“沤尹词人手植丁香”。这是一块汉白玉,每行两个大字,后面还有楷书的小注,可惜这块刻石上沾满了污渍,我等身上没有带着任何的清理工作,马骥兄干脆直接用手开始擦拭此石。众人担心他把手划伤,纷纷劝说其想办法找个工具来清理,不要伤着手,而马兄看到此石后颇为激动,完全不听众人之劝,以手将此石涂抹了一遍。虽然大字清楚了许多,然而小字所刻颇浅,还是未能看清楚最终的落款,我仅仅看清楚一个“邓”字,不确定此石的书写者是不是大藏书家邓邦述,如果真是如此,这里定然又隐藏着一段佳话。

朱祖谋手植丁香

时令不好,仅看到了干枝

花坛的外观呈六边形,直径不足两米,高度在一米左右,而今里面仅有一根碗口粗的干枝,但丁香到了冬天也确实是这个模样,只是不知到春天之时,是否还能枝繁叶茂,而带我等参观的那位朋友则称,到了夏天,此枝依然能够发芽。闻听此言,我又动了小心思:看来有必要再来一次苏州,而后通过宣晔的朋友将此丁香压下一个枝条,待其成活后,移栽到我的小园中,这也算我从朱祖谋这里分得了一瓣香,说不定我也能沾点他的才气,填出几首不那么丑陋的词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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