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唐,东都洛阳。 每天早上都被自己帅醒的宋之问,正站在铜镜前,思考人生。 转眼,他到京师已有十年,从默默无闻,到飞黄腾达,整个过程,于他而言,很艰辛,也很梦幻。 在高宗举办的「彩楼诗会」里,他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实力碾压「律诗教父」沈佺期,诗名日盛,红到发紫。 在武曌组织的「龙门赛诗」中,他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成功秒杀「左史」东方虬,一时倍受女皇青睐。 最关键的是,他还拥有一项官场社交必杀技,那就是只屈不伸,毫无廉耻之心。 武则天的两个男宠,张昌宗和张易之,空有一副好皮囊,吟诗作对方面的能力,却接近于文盲。 献给女皇的作品中,署名为二张的,几乎都是宋之问代笔。 小宋不仅分文不收,还屁颠屁颠地陪着笑脸,表示荣幸之极。 甚至连二张上茅房,他都能帮忙捧夜壶。 人至贱,则无敌。不出两年,宋之问就成为女皇身边,炙手可热的御用文人。 但他仍然不甘心,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完全可以再惊险一些、再刺激一点。 看着铜镜里面如冠玉的容颜,他终于下定决心,给女皇写了一首《明河篇》。 诗写得很美、很长、很忧伤,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诗里有这样两句话:
他这是在向女皇问路,问通往她心里的路该怎么走。 敢向女皇示爱,真是No zuo no die。 武则天当然没有接受:“你的才华我很欣赏,但是你的口臭,我实在无法忍受。” 听到女皇的回应后,宋之问「终身惭愤」,很丧很扎心,估计心里阴影,不小于三室两厅。 二 孟浩然,对,就是那位从床底下爬出来,对着玄宗李隆基,吟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将自己屡试不中的锅,当面甩给皇帝,最终惹得龙颜大怒,被赶回襄阳的著名诗人,在离京三年后,又一次来到长安。 这天,他正和几个老朋友,相聚在酒楼。 老孟相当高兴,一直跟大家敬酒,一杯敬长安,一杯敬襄阳,一杯敬朝霞,一杯敬月光……总之,喝得十分酣畅。 噔噔噔,突然闯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一个老者,急匆匆地拽住孟浩然:“你又在喝什么酒,解什么愁!韩大人等着你去见皇上呢。” 韩大人是襄州刺史韩朝宗,在玄宗一朝,深得皇帝倚重。 经他的极力推荐和反复斡旋,李隆基终于答应,可以挤出一炷香的时间,再面试一次孟浩然。 时间就定在今天,老孟却嗨过了头,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抛在脑后。 喝酒不面圣,面圣不喝酒,横竖都是罪责难逃,孟浩然索性挣开老者,大手一挥:“我已经喝酒了,怎么去见圣上?告诉韩大人,别等我了!” 然后,继续跟大家敬酒,一杯敬自己,一杯敬他人,一杯敬性格,一杯敬命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 贾岛,年轻时曾出家为僧,还俗后,依然习惯住在寺庙。 这天,他又在庙里修改诗稿,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捶胸顿脚,表情五谷丰登,结果却颗粒无收,半晌都定不了稿。 看来这「苦吟」诗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良久,贾岛的脑海中,终于闪出一丝灵感,他欣喜地回到桌边,正准备提笔修改,屋外却走进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径自拿起书稿,旁若无人地吟诵起来。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贾岛很是恼火:“你个油腻中年,怎么可能会懂我的诗篇!走好,不送……” 男子丢下书稿,看了看贾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才拂袖离去。 就是这个眼神,让贾岛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睡到大半夜,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白天的那个男子,好像是当朝天子啊! 恭喜贾岛,猜对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接到诏书,被赶出京城,贬为长江主簿。 四 温庭筠,「花间词派」的鼻祖,一生放荡不羁,终身未能及第。 最后一次落榜时,他在客栈里借酒浇愁,结果旧愁未消,新愁又到。 酒过三巡,老温开始兴奋,想找个人和他对饮。 邻座有个大叔,温庭筠觉得有点眼熟,便举着酒杯,过去调侃了几句:“看兄台这气质,少说也得是个四品、五品,莫非是司马、长史之职?” 大叔一声冷哼:“什么眼神!” 温庭筠继续捉弄:“那就是主簿、县尉之类!” 官职越说越低,大叔气到生活不能自理:“你才是县尉,你全家都是县尉!”然后便扬长而去。 看着大叔远去的背影,温庭筠还自鸣得意,以为又成功调戏了一枚老实人。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捉弄的,可不是普通人,而是微服出行的九五之尊——唐宣宗。 话说这个多才多艺的宣宗皇帝,看来气质确实不行,否则怎会三番两次的,被这些读书人,定性为县尉、主簿,甚至油腻大叔? 两天后,温庭筠被朝廷以「有才无行」的罪名,赶出京城,直接吊销了首都暂住证。 五 宋之问、孟浩然、贾岛、温庭筠,他们都曾经在作死的边缘,疯狂地试探,但幸运的是,仅仅贬官了事,却无性命之忧。 这不是偶然。 自从贞观年间的李世民,站在城楼上,大喊了一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唐朝的书生文人,便备受君王尊重和世人尊敬。 他们从来不用担心「因言获罪」,更不知「文字狱」为何物,手中的如椽之笔,上可怼昏君,下可骂贪官:
甚至连帝王的家事,都可以写成故事:
若是放在大秦或大清,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事。 从这个角度而言,没有开明的大唐,也就没有盛美绝伦的唐诗。 何为盛世,唐朝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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