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隶制和封建制共有的古代专制政治权力格局中,“二把手”是最难当的,“二把手”兼“首席顾问”更难当,而集“二把手”、“首席顾问”和“最高国务资政”的比干则成了殷商最大的政治困难户和弱势个体,表面的高大上掩不住言行举止动辄得咎,进退维谷。面对“人人滔滔不绝,人人袖手旁观”的朝局,他既要全力维护“一把手”帝辛的权威和形象,又要兼顾中央到地位各级下属以及外围的诸侯、方国乃至各姓氏王室宗亲、宗族的利益和诉求,又要小心翼翼维持自己上下沟通协调的地位和作用,又要维系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和平共处,干的是无休无止、统筹兼顾的操心活,受的是上压下顶、左推右搡的夹板气。 “二把手”有时候也是“一把手”的挡箭牌、出气筒、替罪羊,甚至上级和下级同仇敌忾的眼中钉、肉中刺。干好了,功劳都是“一把手”和“下面人”的,干不好,责任和过错都是自己的。纵观历朝历代的“二把手”们,鲜有上下左右得好而又得善终的。终其一生,从辅佐帝文丁到辅佐帝乙到辅佐帝辛,比干从小到大扮演的都是这个常人想象不出的艰难角色,心中甘苦唯有自知。 史书上之所以关于比干的言行记载寥若晨星,大抵也是因为他所处位置敏感而不得不谨言慎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后世有人宣称“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将军”,当属“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列。譬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这子那子们的著作等身,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真要让他们当个一官半职,甚至位居高位,他们那一套治国理政学说恐怕也会不攻自破。 比“二把手”、“首席顾问”、“最高国务资政”还多一个身份,比干既是把帝辛一手带大并一举推上帝位的首功之臣,又是帝辛的亲叔叔,兼有尚方宝剑之无形力量。他的首要任务是为帝辛保驾护航,保障帝辛的改革施政不偏离殷商帝国中兴的正确方向,但又不能管得太宽,以免政出多头,有损帝辛的威权威信威望,招致帝辛的猜忌,祸起宫闱,因为本来他也有资格有机会继承王位的。同时,他还要尽力安抚帝辛的重磅举措伤及的集团精英和普通民众,与帝辛保持适当的距离, 作为亲叔叔,寻常人家如果晚辈侄子不听话,当亲叔叔的可以训斥甚至打骂,人家父母也没得话说,但是帝辛的父母都不在了,唯一的亲人就是比干,比干还不能拿帝辛当作寻常人家的亲侄子那样训斥打骂,否则就是以下犯上,大不敬。帝辛在帝位上干得好,人们都会说帝辛是个英明神武的贤君,跟比干的辅佐关系不大;要是帝辛在帝位上干得不好,辅佐帝辛的比干就得首当其冲,好事儿得替他想着,坏事儿得替他扛着,别人固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比干却只能处处“打掉门牙和血吞”。凡此种种不可言说之隐衷,殷墟甲骨文从无文字记载。 比干以下,帝辛朝中的大臣们和诸侯们谏诤的谏诤,辞职的辞职,逃亡的逃亡,混日子的混日子,实在受不了就起兵造反,跟昏君帝辛拼个鱼死网破。而比干除了以一己之力劝诫帝辛,指望帝辛弃恶从善改邪归正,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早在帝辛即位之前就埋下命运悲剧的比干既不能坐视不管黄飞虎那样的武将造反,也不能容忍周文王和姜子牙这对亲家以及姜子牙和周武王翁婿俩联手推翻帝辛代表的殷商社稷,即便他对帝辛恨铁不成钢,至死也要死保帝辛。没有帝辛就没有殷商王朝,没有殷商王朝也就没有他。这一点他很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谁都能依靠他,他却谁都不能依靠。这,就是比干处境悲剧、命运悲剧、性格悲剧的根本所在。他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他,没有人能够替代他的责任、他的地位、他的身份、他的悲苦;最诡谲的是,他自己也不能替代自己,说服自己,改变自己,他只能在沉默、谏诤、焦虑和自虐般的所谓“忠孝两全”中期待列祖列宗的精神感召帝辛,哪怕自己身心神魂俱灭。 后人敬仰比干、歌颂比干、缅怀比干、效仿比干,却无一人能够理解比干,探究比干,感受比干,替代比干,这又使得比干的悲剧历尽三千多年的湮没,演化成为更大的悲剧。 比干的悲剧不是一个人的悲剧,不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不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悲剧,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囚徒困境”之浓缩、之反复、之终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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