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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稻孙译事再考

 芸斋窗下 2019-04-19

曾维德

   未曾想钱稻孙会有遗稿留世,去岁偶知钱家尚有藏存,笔者幸得如数翻检。新的发现和收获颇不少,当中一纸很值得注意,稍补标点,按其格式排出如次:


1.解题(钱)


2.钱译目录(有沈译者加圈)


3.沈译目录(有钱译者加圈)


(1)沈译以作者类聚,故作者略转提作者名下(从注中提出)。


钱译注不


(2)沈译误点改正,但提意见,供沈君及社中斟酌不加涂乙。对沈注亦同此。沈氏笔误则用红字改。


(3)钱译放在前面或沈译放在前面?沈译在前或者好些。


(4)如得邱公共事整理,数日可以成事,否则不免游移。


(5)明年专力从事《源氏物语》期以三年完成,《伊势物语》在《源氏物语》迻译中,明年上半年完成如何?


(6)《伊势》地子文用白话(a);用文言(b)。歌词用五言古调。


如须译做白话则需通体改。


此外追附了先以歌人再按类别排序的沈译《万叶集》简目三页。钱稻孙唯在“冈本天皇”、“额田王”的名字前打了红圈。


这份钱稻孙的意见,透露了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确有出版《万叶集》的计划,而且是以合译的形式。承邹双双小姐告知,上述沈姓者乃沈策。邱公为谁容考。


沈策在1979年刊印的《万叶集(选译本)》,收录译案共二百九十六首。其中有一百首与钱译重复。选译的准则,序中交代系依据一般选本里常见的名歌来翻译的。至于编排的方式也与简目相一致:“译文的编排,分上下两编。上编是有名作者的作品,按万叶和歌发展的阶段顺序排列。下编是无名作者的作品和民歌,按歌的分类排列。”(《万叶集(选译本)》,四平师范学院1979年8月版第5页)


就之译法,“力求用我国的口语,把万叶和歌的格调保存下来”(《万叶集(选译本)》第5页),理由是“以《万叶集》为例,这部歌集基本上是用当时的口语写成的。因为使用了汉字,给读者造成许多障碍,实际上那些歌在当时的读者中,听起来是很容易明白和欣赏的”,又云,“和歌中的语言,与其说是和历史上某一时期的汉诗语言相近,倒不如说和我国现代的口语相近。”(《也谈谈和歌汉译问题》,《日语学习与研究》1981年第3期)李芒也持类似看法,可极讽刺的是,他在1998年梓行的《万叶集选》却仿诗体而译,甚至参仿钱译。像是歌三七五、三四八四、三八四六等乍看以为钱译,略加比对还是能发现有几字之别;尤其歌一五尽得钱译真传,神似貌似到一字不爽。用白话对译古代诗歌,实在平常,无须厚非。但竟轻易地将《万叶集》当时的语文跟现代汉语口语并论相埒,不谈彼之于《万叶集》有多少研究,就是能否识读都很可疑。针对上述一说,孙久富有专文《关于<万叶集>汉译的语言问题的探讨》(《日语学习与研究》1983年第4期),作出了尖锐精到的批评。


沈氏还提及:“二十余年前(一九五七年),钱稻孙先生和我谈到《万叶集》翻译工作时,他说:‘中国语言是单音节语,日本语言是复音节语。两种音节不同的语言,想求得格调上的一致是不可能的。’当然,经过交换意见之后,他也不再坚持他的这个论点。”(《也谈谈和歌汉译问题》)这里讨论的是格律问题,拿歌四八聊作一觑,沈译:


眼望着东方,


大地上蓬勃升起


黎明的光辉;


回过头去再一看,


月亮已倾斜欲坠。


钱译仅十个字:


流景灼东坰,回首月已倾。


原文之意,十字庶尽。沈译据和歌三十一音对以三十一言,自生冗词赘意。便是用口语白话,难度相较低些,可五行的短歌,讲叶韵,沈译常常却押一次而已,实不太能让人满意。韵稍多的,像歌四四二五:


“去当防人的,


那是谁的丈夫啊?


问这话的人,


看来真可羡慕啊!


她倒满不在乎啊。


好歹也算凑韵,读起来是够响亮的,然全在语助词上,还净一色儿的“啊”,诚叫人郁闷。若三“啊”悉去,不仅毫无影响歌意,音韵倒显得翩跹。而钱译或文或白,取的均是齐言三韵:


出戍边防,伊谁之郎?


羡彼他人,无思问卬。


防人上路,人问谁夫?


羡彼问者,牵挂全无。


声韵和谐成律,表达凝练,紧要的仍是有着作为诗歌的情味。翻译所采我国诗歌格律虽有以形害辞之虞,却不见得别开生面创制的格调必能收取更好的效果。正如沈译逐拍入字,强趁韵妄添意的情况即无可避免,遑论信达难顾,节奏或也因此遭破坏,终徒丧诗歌的灵动。通阅沈译,诸如“啊”、“吧”、“啦”、“呀”、“嘛”叹词反复协句,足足三十九首,若连叫唤一次也计入,为数益加可观。更甚者,有“呀”与“夜”,“噢”与“桥”,“呢”与“祭”互韵的例子,恐非出于口语的考量。而“不再坚持他的这个论点”的钱稻孙,终究坚持未用过音字同数的方式去译和歌。


适遗稿中又有由文洁若整理的序说和目次。这份三十一页的目次,编排方式与沈译简目同出一辙,将作者照时代远近排列,其余再按题材卷数编汇,凡五百二十七首,而文氏誊写的序说里却道“今选译五百五十一首”。沈译并没反映在此目次上,或因出版计划又生变动云云,无论如何,那必是钱氏欲付梓的万叶译歌。大部分无题歌特用了译文首句作标题,即据书籍、期刊、手稿失辑的和歌逐一与目次查核。发现记录的五百二十七首译歌中,多出约七十九首前所未见。若同首异译不计,实数六十六首。这些和歌译文,当可视作已佚。


回到这一纸意见之上,关乎《万叶集》成译时间或进度未着一字,尚提议“明年专力从事《源氏物语》期以三年完成”,“明年”确切何时,虽意见未具日期,亦非无迹可寻。


且接着说“《伊势物语》在《源氏物语》迻译中,明年上半年完成如何?”盖为关键。文洁若曾言,出版社“请钱先生先放下已翻译了五卷的《源氏物语》,改译近松的作品和江户时代著名小说家井原西鹤的选集。同时,钱先生还在补译《万叶集选》,出版社并且希望他能将旧译《伊势物语》和《日本谣曲选》也整理出来”(《风雨忆故人》,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8月版32页)。拙文《钱稻孙译事小考》(《上海书评》2013年1月27日)尝推论,钱稻孙开译井原当在1960年,近松比之更早。然而到底是推测,如果要凿实,来回绕不过那几则材料。依照周作人信中所示,1961年钱氏已在翻近松,《源氏物语》却等到翌年方改由丰子恺重译。按放下源氏才译近松的说法,时间似乎错了。仔细再读,钱稻孙不过“放下已翻译了五卷的《源氏物语》”,并未直言把工作转托予丰子恺。因1959年2月人文社向钱氏约稿,“到当年十月为止,他只交稿四万字。于是决定改由北京编译社翻译,完成后由钱稻孙校订定稿。这期间,钱稻孙着手翻译近松门左卫门选集和井原西鹤选集”(《<源氏物语>在中国》,《人民中国》2006年8月号)。故搁置《源氏物语》转译近松、西鹤,以及整理《伊势物语》乃至《万叶集》,非指1962年,时在1959年10月左右,正合笔者推论与文氏记述。那么,“明年”就该为1960、1961年,钱氏之谓“《源氏物语》期以三年完成”,果然的话,殆仍来得及。


另外,从完整独存的“桐壶”一帖凡八千余字推算,五帖共计恰约四万字;兹遗稿残留着未译讫的第五帖稿,还有当年为《源氏物语》草拟的前言分明说道:“这里先译出了‘桐壶’、‘帚木’、‘空蝉’、‘夕颜’四卷”,皆可佐证五帖之言非虚。


意见的第六点,“歌词用五言古调”与“如须译做白话则需通体改”两句,印证了钱译《伊势物语》即过去四十年代登载期刊的文字。文洁若忆述,《伊势物语》整理完后,偏在1969年作为贵重稿件准备运往三线建设时亡失,还包括周作人《平家物语》的一部。这便可以解释,传云周译七卷有多,终第见六卷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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