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厂的第二天。 就碰上了一件流血事件。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一个员工打着赤膊,坐到冲床前,他更换了模具,然后放上一块裁剪好的铁板,一脚踩下脚踏开关。 可能是模具一边的螺丝没拧紧,压好的铁片成品突然飞了出来,直接切进了他的胸膛。 那工人瞬间脸色发紫,浑身无力。 我跟老板一起,火速开车把他送到大岭山医院。 医生检查了伤情,说很严重,铁片切断了心脏上面的大动脉,暂时堵在那里,如果把铁片取出来,血就会喷涌而出。 医生说:我们医院技术有限,做不了这手术。 又开车到长安医院。 办妥了各种手续,老板对我说:你在这里守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工人处在生死边沿,他竟然说还有事先走了,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可他是老板,我无话可说,只得点点头。 老板开车走了,主治医生过来找我签字。 我说我没有资格签这个字,我既不是老板,又不是伤者的亲戚和家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那是个老医生,看起来70多岁,退休返聘的那种。他很沉稳地跟我说:必须有签字我们才能动手术,伤者这情况不能拖了,再迟会有生命危险。 我焦急地打电话给老板。 老板说:那你就签吧。 我说:万一出现意外我承担不起啊。 老板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只有面对了。万一死了,也就是赔个二、三十万块钱的事,我还是赔得起的。 说完,电话挂了。 听完老板的话,我心里突然就没那么恐慌和无措了。同时,我开始佩服起老板来:有钱人的思维格局果然跟我这样的打工仔不一样,面对一个人的生死,他可以很冷静理智地考量出最坏的处理结果,而我却只能是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签了字,医生开始做手术。 病床旁边的挂架上,挂着一个血袋用来输血,这是买来的。另外还有一条管子插在身上,红色的新鲜的血液从管子里流下来,流到摆在地板上的一个胶盆里,另一条管子又把胶盆里的血液输回到伤者身上。 那个胶盆跟我们平时的洗菜盆大小差不多,我看到盆里的血将近有大半盆了,都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 老医生很和蔼,跟我说:他身上四分之三的血都在这盆里了。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工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A4纸,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看得我心里直发怵。 我颤抖着问医生: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再输回到他身体里去? 医生说是的,自体血比买的血更好更安全,不会起凝集反应。 天很黑了,我才想到自己没地方睡觉,于是到楼下的小店里买了张草席,铺在医院的走廊上。 睡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后半夜天转凉了,我像只虾米一样缩着身子,找不到任何覆盖物来保暖。我在心里想:我这样替老板分忧解难,他应该心里有数,将来总不会亏待我吧。 而事实上,我一年多以后离开工厂,连工资都没拿到。这在前面的文章里已经写过了。 3个月以后,这个受伤的员工又生龙活虎了,除了胸部留下一道疤痕,其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才20岁,是家里的独子,远离家乡来东莞打工,从阎罗殿前走了一遭,而他远在故乡的父母,甚至都无从知道。 这是我进这家五金厂碰到的最严重的一起工伤事故,有过这样的经历,后面再碰上那些断手断指鲜血淋漓的场面,也就能够从容应付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淋漓的鲜血让我拥有了更丰富和更成熟的人生经历,这在说起来大好的和平年代,到底算不算一种悲哀,我无法找到答案。 在五金厂打过工的人都知道,冲床压断手指是经常发生的。厂里也试过在冲床上安装保险,但那样效率太慢,根本完不成每天的生产任务,所以组长和员工们都自动把保险取了。那时候劳动法也不严格,压断手指老板也就是掏点医药费,所以面对经常性的工伤事故并不很放在心上。 我进厂之后看到这情况,就建议老板给员工买意外伤害险。老板一盘算,觉得每年所掏的医药费大于买保险的费用,于是同意了。 我们买的是美国友邦保险,接下来一有工伤事故我就打业务员的电话,害他隔三差五从东莞市区往大岭山跑,年度一算,这份保单明显是亏损状态。 他无奈地笑说:没办法,亏本的生意也要做。 我在厂里的工作量很大,产品报价、工商税务财务、办公室各种事务、以及生产统筹管理,所以经常加班到很晚。 一次,一个电镀厂的老板问我:你天天这么辛苦,工资有没有5千块? 我都不好意思回答他。那时,我的工资才1700。 大概一年以后,老板发生了意外,在冲凉的时候煤气中毒,住进了医院,在生死之间徘徊了近半年的时间。 这时候,厂里的全盘事务都落在我头上,算是体验了一回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换了任何一个打工者,拥有这样的机会,不发大财,也要发点小财。 我们厂最主要的原材料就是各种规格的铁板,买起来都是几吨几十吨,每个月金额达数十万元,厂商的销售经理了解情况后,明白地告诉我,每个月结帐之后给我五个点的返利。这样算起来,每个月的返利,会高过我一年的工资。 现在回过头去看,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忠厚老实呢,以致于说出来别人都不会相信。我总觉得不能对不起老板,不能乘人之危辜负老板的信任,越是危急的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的人品,更何况他还是我表哥。所以,我非常明确地拒绝了厂商的诱惑,在同等质量的前提下,把价格压到最低来选择供货商。 接下来,几家电镀厂和烤漆厂的老板都跟我表示,为了长期合作,他们可以在每月结算的时候给我返点,把钱直接打进我个人的银行卡里,按数目算起来,每个月也都远高于我的工资。也是因为我心里坚守着自以为是的原则,都被我一一拒绝了。 还有就是卖废品,工厂的废品主要是铁板的边角料,那时候价格每吨都在2000元以上,一次卖起来都要拉好几卡车。第一次跟收废品的老板一起去过地磅,那个江西佬问我要不要弄点钱?他说,只要用脚在地磅上稍微踮一下,他就给我5000块,我说这怎么行呢,肯定不行啊,我不能因为自己谋利而给工厂带来损失。 江西佬就笑:你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我收很多工厂的废品废料,那些写字楼和仓库的文员,你看她们7、800块钱一个月,活得滋润着呢,很多人都从我这里拿钱去分,数额都大于她们的工资。 我说拿人钱财替人工作,我不能做这种事。他只笑笑,不再说话。后来再卖的时候,他又跟我提起,我还是拒绝。 大好的捞钱的机会从我身边溜过。我不是不爱钱,只是道义、品行、兄弟感情这些概念占据了我的头脑。好几年以后回到家乡,有一次去竹市看我生病的表叔(也就是老板的亲舅舅)。表叔笑着问我:你在XX的厂里,弄到有没有百把万? 天啦,百把万。 我要是告诉他我一分钱都没弄过,他绝对认为我不诚实,因为那时候表叔的儿子也在厂里打工,他很清楚我完全有这机会。说实话,如果我有那份心的话,半个百把万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我知道,任何解释都不可能消除表叔心里的猜疑,我也就没有解释。人一生中,总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只能让它随着岁月去淡化。 既然表叔可以这么认为,那么,我表姑(老板的妈妈),还有他哥哥和妹妹都可能会这么认为,只是没有证据,也不好明着说出来罢了。 所以,我后来从厂里被扫地出门,老板没有支付我的工资,他们并不认为这么做有多过份,甚至,他们连劝慰一句我的话都没有。 写到这里,我豁然开朗。幸好我后来一直都很贫穷。假如从那以后,我飞黄腾达走上了富裕的康庄大道,那么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在厂里捞到钱之后,从此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当然,也许就象一些人说的那样:性格决定命运。我这样的性格,注定就该过着自己眼前这样的生活。 即便如此,那也无怨无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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