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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雪:紫薇

 墨雪夜疯狂 2019-04-20

而今,满园的郁金香已经消失了

只有门口那头牛

还在埋头吃草

它不知道自己是假的。

康雪,曾用笔名夕染。1990年生,湖南新化人。

诗藏阁

    青年诗人自选

康雪

寂静

土豆才被埋好。玉米才发芽

油菜长得很高很高,蔷薇爬上椭圆的屋顶。

一棵几百年的大树

叶子刚好浓密,麻雀叼走一些苹果花。

这是一个有雾的早晨,神明独自路过

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融化

有一种鸟叫肯定特别好听。

就像一群孩子,飞快地跑过树下

这时,雪簌簌地

从枝头上落下来

地面的每一双脚印,都会自己走回去

找到消失的人。

雪必然是,从高处

舍弃

从低处,抚慰人心。

雪必然是婴儿、泪水、他日重逢

雪必然是

是人间配不上的爱和失去。

同类

我喜欢这个人,他的笑容

有些空旷的样子。甚至有时候,会啪嗒啪嗒

掉下水珠

但他从来不承认这一点

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发现的――

一个人的笑容有些漏雨。

草地

浦东图书馆。有一小块草地

它来源于某本书中

暂无人踏足。

已是深冬,我们静静地坐在边上

脸在阴影里,鞋子却被阳光

照得发亮

空气中的草香,像我们各自怀有

一种茂盛的冷。

去看你

一些声音在坠落。更多声音

顺着床沿

与我挤在狭小的梦中

我们避开光,踩着咯吱咯吱的树叶

从四川边界

一直走,一直走。从雪走到雪融化时

我们听到一个人轻轻地

把自己放下。

同行

要天亮了。没有一个行人经过

我扶着你,像扶着黑夜一样的易碎品。

风里的栀子香

让醉酒的人看起来很幸福

路灯把影子拉长。有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我扶着你。就像扶着茫茫白雪

绝境

我很好奇,在冬天

暴风雪碰碎的梦境,有多少宝贵的

东西。如果上帝存在

他的窗帘也被吹起,他也在

深夜醒来

发现我们共用一具身体,这多么荒唐

但如果不是

我又和谁相拥而泣。

——

等紫荆开完花了

你再去看。

这时的叶子全长出来了

这时才是我

真正想要给你的。给你什么呢

每一片都是好看的心形

而我认识你以前

从没有留意。

沉默

傍晚,我们沿着

屋后的马路

一直走

一直走

路旁有坟墓,菜地

挂满干果子的树。

太阳一直没有落下

有时我们的影子,碰着影子

差点发出声音。

靠近

球场边有个小沙坑

灯光远远地照着。

几个小孩

蹲在那儿,也看不清样子。

那细细的沙子啊。我若走过去

它们就更细了。

我若和我的病,一起走过去

它们就不见了。

多让人悲伤啊,几个小孩

风一样地,消失在夜里

幸福论

每到晴天,小区的空地上

晒满了棉被和床单

那么多不同图案的床单,有花朵的

星星的

在风中飘起来

显得好看和宁静。

但遗憾的是,我们从未有过一刻觉得

自己真的

睡在花朵或星星上。

石头

你身体外的辽阔

和你

身体内的缝隙,是一样的。

你做不做梦都是一样的。

你的痛苦,你充满雾气和野生夜色的身体

和我挥手作别的死亡

是一样的。我获得谅解

和你获得永生,都是一样的。

鸢尾

早晨走过一条小路。

围墙下开满了白色的花

我并不知晓

它们的名字。也没想过

开口询问

也许你叫它们,鸢尾呀

而我称呼为

有缝隙的光明。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我们消失时

它们大声地呼唤自己

小白,或者莉莉安。

和一棵树恋爱

我曾和城南的一棵银杏恋爱

冬天来临之前

我就给它买了很多袜子。我总希望

它走路来看我

它的脚趾太长了

每看一次

就有一只袜子,破了个洞。

土豆啊土豆

别人家的土豆才种下

我们家的土豆就开花了

白色的,

像一群二十几岁的星星。

等别人家的土豆也开花了

我们家的土豆已经爱过了。

地下星星挨着星星,最好的

黑夜,都没有被辜负

在小桥村

当我们坐下来,田埂上的芦苇

向里挪了挪位置

田间没有水,几只鸭子在里面走动

像草返青的声音。

我们长久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

有时感觉鸭子消失了

我们只隔着,一只麻雀大小的寂静

有时又感觉天色暗了下来

我们越来越小,像两只蚂蚁掉在

同一个牛蹄窝里,不知所措。

植物园

三月时,来这里看花的人

比花还多

而今,满园的郁金香已经消失了

只有门口那头牛

还在埋头吃草

它不知道自己是假的。

同伴

真奇怪,这片地里的白萝卜

只有一半埋在土里。

但我真喜欢这片萝卜呀,我常常独自路过

总觉得它们都在踮着脚尖看我。

苏菲

这边有很多苹果树。

有一棵叫苏菲

它的花浅粉色,像刚被写好的

小故事。

它的叶子和别的

一样,每一片都信上帝。

但苏菲

仍是一棵奇怪的苹果树

没有恋爱过

也按时结满了果子。

在天上要有天上的样子

深夜。漂亮的空姐

给我们一些果脯和可乐

我有些失望。

第一次坐飞机

第一次发现,在空中

我们吃的

居然是些这样的东西

也许别的飞机上

别的小孩

正在吃酸辣云片,清蒸月亮

甚至还有很多

星星炖蘑菇。

我也将在冬日赤裸于风中落下

昨晚梦见

自己又开始写诗了

而且写得很好

就像刚路过的树啊

叶啊

已经懂得了

该孤独的孤独,该放下的

放下

太阳给我多少

我就还多少。就像这树啊叶啊

如果一年绿到头

是很自私的

小画家

下雪了下雪了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

小鸭画枫叶

小马画月牙

小狗画梅花……多好啊

二十年过去,雪地里的蹄印爪印

还是小小的

新鲜的

而我站在屋檐下搓着手――

我已经没那么小了。

良性循环

星期一是个旧巴士。装满了小学生

星期二是一只坡脚的黑山羊

上帝,它的眼睛清亮。

星期三下雨

星期四金黄的稻谷垂在路边,露水被

轻轻碰落

星期五,躯体是灵魂的障碍物

星期六高烧不退。星期日

我捡到一只新的,野生的,可爱的自己。

小小小的性幻想

如果你剥开一只橘子

青色的。

里面有个被折叠好的女人

你要放她出来吗

小小的女人。你以为你醉了

又怀疑,她是否是酸的

是否。发育完全

隐居生活

她找到了入口。书里有

一定数量的

春天,房屋,行人

她是最细小的。不用和谁打招呼

只是日日看着

一些草

高过膝盖。月亮

高过心上人

一辈子。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我想我应该深爱我的手

这个小镇有很多太阳。春天的样子

挺好。行走在风尖上

我的身子那么轻。那么轻

快递员在街角。要给我一些书

一些石头

我捂在怀里。想起他提过的爱情

像我的手

有些鱼鳞尚未退去。

镜中花

这个冬天,我若能摘一颗草莓

有些句子就会好看些

镜头里可能还有一张邻居的脸。风和霜

从另一扇门进入

我的毛衣和裙子,都那么新

他说要准备好。穿过长长的马路

走到那本旧书的扉页上去。

一个环形的下午

那些红色的叶子是打着漩涡

飞走的。它们绕着操场

认识了每一个人。可能也有些

是它们不喜欢的

可能就包括我。

我显得那么无趣。抱着空掉的书包

在树影里打瞌睡。这时候

如果有人向我借一支笔,我想我还是会

幽默一下。给他一棵巨大的香樟

致陌生人

我们都太孤独了。但走进

餐馆

仍会选择无人的桌子

冬天多雨,阴冷

比起开口说话,冒着热气的面条

更让人心窝一暖。

我们都太孤独了

但刚走出门,就闻到腊梅香

像无偿获得一种,很深的情谊。

致爱情

在大城市买不起房,租一个小地方

就好

买不起车,坐地铁和公交就好

如果还不快乐,回乡下就好

奶奶种了月季、芙蓉、山茶花还有

枇杷树、橙子树……我们回家时

几个橙子还挂在树上。霜打过的橙子

是很甜的

而人世很苦,有份普通的感情就很好。

致我天赐般的手

一个人怎么可以惧怕自己的手。

它甚至

拥有一条美人鱼的记忆。

但当你充满惊讶,想要探寻究竟

我慌乱不已。

一个女孩怎么可以有双

这样的手:

粗糙,坚硬,纹路模糊……它从不好看

但如此特别――

心爱的人闭着眼都能认出。

雀斑记

我的脸颊右侧,有一排明显的

斑点。有一颗落在耳垂上

我的妈妈说

北斗七星!

不要因为爱美而伤害它。

但我长大,并不愿意接受

这种命运般的启示……满脸的雀斑

能像星星一样照亮我自己吗?我最多

只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雨声

夜里下雨了。雨水打在窗台的声音

充满了我。

这让我感觉到安全,我甚至

想对雨作出理解――

这一生,是一个漂亮的跳崖动作。

但我是个胆小的人。醒来时

雨还在下。我很多次想要问它

是否也想要平静的生活。是否能停下来

和我一起吃个早餐。

栾树果

一棵高大的栾树。叶子都掉光了

但整个冬天过去,很多枯萎的栾树果

还挂在枝头。

——天知道这些弱不禁风的小东西

经历了什么

也许有些雨和雪,替换过它们的心跳

也许有过几个纯粹的黑夜

成为了它们内在的智慧。

但天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幸福?我并不想

从中获得启示

我只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嫉妒。

觅食

防盗窗上挂了一块腊肉。

有几次我从房间出来

都看到一只鸟,停在那儿

隔着玻璃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它的样子也有些模糊

这无关紧要。我也不关心

腊肉都被吃完。我只是羡慕地

看着

它只想填饱它的小肚子

而我却有着整个人类的饥饿。

姐姐

整夜都在做梦。梦见我的姐姐

站在屋顶仰着脸。她在看什么呢

如此着迷。我又在看什么呢

黑夜中,她比月亮

更像一个

来自远古时代的吻。我在等什么呢

她不会在我醒之前醒来

不会突然回过头,看见我满脸泪水

我在害怕什么呢

黑夜中,她像月亮一样……从未失去。

我却发誓,一醒来就把她忘记。

有一个傍晚,我和你在屋檐下躲雨

雨下得很大,我特别高兴。

我们很少说话,我努力

回避你的眼睛——每一次对视,都是闪电

可怕的闪电

它远在天边,但仍然击中了我!

我并不是一无所求。在后来漫长的

岁月中,我都渴望雨水再贱湿我们的鞋

同样的雨,贱湿了我们不同的鞋——

仿佛这就有了相同的命运。

敏锐

雨打在遮雨篷上。

抚平信封上的胶水

在一条陌生的小径看到很多脚印。

拉上窗帘。听到钥匙在锁孔里

顺利转动……

甚至拧紧一个瓶盖。

很多细小的过程,都让人获得安全

如此微妙

当灵魂保持比身体更大的饥饿。

轮椅

他在植物园里的行走

不同于穿梭

但穿梭仍是一个好的语境。

他像树一样在表层覆满青苔——

那柔软的、毛茸茸的绿色让人拥有

丰富的细节

他很快就上了年纪。

他在植物园里的穿梭不同于行走

行走的热带气息更换了他

而地上的枯叶发出

同样悦耳的声音。而枯叶

也只是他双脚失去的记忆。

闺蜜

我们去看《我的少女时代》时

没有吃晚饭

买了爆米花和橙汁。

甜得要命,你却哭得眼睛通红

我们的少女时代

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或者是

从高一开始

但结束时,是在走出影院

我们谈论起你下晚课的大女儿

她正乖巧地站在学校门口

天空低低的,星星能碰到她的睫毛。

古代人

你有一张寒风料峭的脸呀

当我试图赞美你。

你说起长安落雪,就是全天下都在落雪

对,就是这个意思。

你很不喜欢现在。不喜欢我的朋友圈

方圆百里都是春风

但草里不见马蹄印。

你只喜欢小孩,村里有几个小孩

常来我家买泡泡糖吃,每次你见了

都很高兴。

女人

只有你知道,她的里面

有星星

她的外面

有落叶的树。只有你知道

她所剩无几的美

也足矣怜悯天下

她的双手粗糙。你一触碰

就会流泪。

只有你知道

她如此特别。

她生下的都是君王,以此隐瞒

她君王般的命运。

树叶

它要掉下来了。从树枝上

从空中

从我毫无准备的脆弱里

掉下去。

它将第一次,体验分离之痛

并永远承受。

她触摸到了

你声音里时有时无的深渊。

她有些爱你。

爱那种掉下去的可能

爱可能粉身碎骨的痛楚。

她触摸到了,这深渊并非美妙的巧合

而是神迹。她的眼睛

突然停电

她通体漆黑,却让你感到安全。

黑暗

在夜间

在独自一人的房里

你脱下衣服。

这时衣服上

因静电闪过的微弱光芒

击中了你

它确实击中了你。这和天幕上的星星

或闪电

有什么区别。  

疾病

身体上的少量疼痛

让我保持喜悦。现在我们

已经走到了

冬天中途

它比我活得宽敞。

这并不容易,我能接受这些——

我怀着塌陷的群山

活得越来越小

每一棵草木

都用过我微弱的心跳了。

但这样的世间

并没有真的恐惧,恨也是

只有些持续的寒冷

可依靠,可珍惜。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要爱上他

我要在他身上找到

一个可触的点

时间在这个点上怎么也

过不去。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要在他怀里大哭,哭掉

我所有胆怯、冷静和

偏僻的爱。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他回头看我,带着汹涌的海水和雨

却这样安静地看我——

他不知道自己

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触手可及,他永不存在。

寂静

在深夜,我突然退回自己身后

像一个陌生人。

我听到

这是下雨的夜晚,雨很细或者已经停了。

但总有几颗巨大的雨

在看不见的屋檐上,悬而未决——

而又总会掉下来的

朝着一个人的心口掉,并发出声音。

衰老

那些看不见的,我都听见了

我听见屋外有人上楼,我听出了他的年纪

他的每一步,都在下沉

带着不可对抗的衰老。

我也会衰老的。结实的地面

同样会将它稳稳接住

我在上楼时,它同样会发出认命般的叹息

那种叹息——

这样稳重和

值得尊敬,但又不可原谅,永不。

轻度分裂

一个人不可能听见自己——

但我能。

我能听到昨夜自己的梦境

能听到梦境里爱着的一个模糊的人

这是真的

我听出了他的名字,但我们从未见过。

我听出了他的手,正在画一副更模糊的

肖像——

它的轮廓充满了拒绝

更像一种叹息。

我破碎的心反而合拢了。在白天

我仍会和听见的自己

重逢。

亲爱的姑娘

给你写一封玫瑰味的长信。

但毫无感情。我渴望爱上一个十指修长的

画家

他不用爱我。

或者一个流浪歌手,他的声音沙哑

像有片天空,从一只小麻雀的内部飞过。

我长期生活在理想之中

你不会真的收到我的长信。但你爱我吧

――

不用怜惜。

“这是一封旧信,折痕里只有你的马车

缓缓经过。”我的马车最终

破旧,我的马像你一样消失。

致爱情

第四个冬天还没有变冷

我们就分开了。独自生活是个月亮色的

理想,遥远的

清冷的、美好的下半生

就这样开始了。

其实这多少让人绝望,我还没有学会

爱理想一样

爱一个具体的人。我懦弱般哭泣

但绝不否认,这痛楚正是我赖以生存的

粮食和光明。

寒露

缓慢行走并不能缓解痛楚。但我仍要

理解这无限的缓。我看到更多

白色花朵

——所有相似的穷人,都获得怜悯

我也是被怜悯的,带着适宜少量飞鸟迁徙的

气候。

在狭窄的光亮里不断阅读

但我并未真正获得爱和孤独的能力。

这个秋天也只有少量雨水

每天清晨所有露珠,仍只用来表达消逝。

村庄

汽车驶过时灰尘像一场尖叫的迷雾

患病的孩子拿着铅笔和纸,毫不迟疑地

走进去。而妹妹和侄女,捂着嘴巴

飞快地穿过这个模糊的命题――

我们尚不知痛楚,也不知为何喜悦。

这是一个接近黄昏的村庄,水泥路正在

扩建。从未离开的老人停止衰老

患病的孩子停止病症――普通生活得以

安然重复。只有更新迅猛的

妹妹和侄女们,以毫不自知的美貌

保持这个村庄应有的、未知的危险性。

不婚主义

小学同学生了两个女儿

今年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我每天路过,她有时在喂奶

有时背着孩子在晾衣服。

有时我并没有看见她,但她的两个女儿

扎着同样的辫子,远远地就

对着我笑。今天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

响起,她的丈夫刚好做工归来

她的屋前正晒着谷子

金灿灿的,仿佛生活的全部意义

我并不羡慕。但突然很愿意

去理解这种普遍的幸福。

野花

我从山里带回的野花,没有一点

秋天的萧瑟。

它们有无限种美的可能,但我父母认为

毫无意义。

过几个月,我该完成一桩婚约

让母亲连续种的三年花生获得理解

(她早早为我准备婚礼所需的一切)

让父亲停止叹息——

尽管他从未当着我的面如此。

我依旧带回野花,在它们无限种美里

我只选择了衰老。我的父母

越来越温和,这些温和让我无比脆弱。

我扯了狗尾草,和许多不知名的花。

我觉得好看,就把它们带回家。没有瓶子

就插在竹筒里,我知道它漏水。

早枯萎和晚枯萎,是一样的――

从信命开始,我就变得残暴不仁

花有花的命,我的手,有时就是上天之手。

雏菊

这不是低头的样子。朴素的香气

我们以洁白之身,自我宽恕。

这不是模糊的回音,不是低啸

我们生来就懂得泣不成声

这不是被克制的爱情。失踪的牧羊女

我们终止了通信。

十月

我从未感到悲伤。但他人的哭泣

让我满眼泪水。

无名的野花,红色果实……

我拥有很多年类似的记忆。我从未想要

获得什么

但真切的空荡,仍让我颤抖。

我知道上帝并不存在

但我又时时着迷,每一片坠落的树叶

正从拥挤的上帝中穿过。

蘑菇

今日寒露。如果下点雨就好了

往年这个时候,我们挎着篮子或桶

走遍了每一片枞树林。

蘑菇不需要真的存在,在温柔的

俯身中

我们与大地坦诚相待,并获得

一种生活之外的深情――

我们并没有太多机会与天真的自己

独处。这蘑菇呀,可爱的、天赐的童年

这神秘的孤独

我们有幸,在寻求中就得到满足。

照耀

你不知道,有时身体里的

暴风雪

也照耀我。那么温和地

缓解了所有痛彻心扉的时刻

黑夜里,我是被怜悯的,我并没有长大成人。

但那

又以怎样的理想出现?

具体的爱,更具体的阴影。

——

在十一月,我们替换掉的荒芜

是这个陌生之地

最珍贵的东西了。四周的草还出奇地绿

我们像坐在一场好看的梦中

头和头靠在一起,笑容恍惚——

很多年后,我们还是活得这么遥远的人

相爱太好了,好得让人痛哭

像石头上的火焰,火焰里的露珠。

三人行

上山的路,是很好看的

那么多落叶。在你还没来的时候

就那么多落叶——

一场没有被准备的爱情,沾着

细细的雨

有人打着红色的伞经过,你想象

她有双清澈的眼睛。

更多地,已经看不清了

这人间的迷雾,总有些痛彻心扉的

样子,我要握紧你的手。

南瓜记

南瓜成熟,坐于荒野之中

雨落。你叹息:小菩萨也泪流不止。

我抱回,置于方桌

你趴于瓜前,笑曰:

菩萨,我们一起生活。

窗外雨声又起,我点了一根白沙

你随手夺过,猛吸一口:

这世间最大的痛,就是长命百岁。

小雪

真像在叫我的名字。南方

并没有

下雪,风倒是

吹落了很多

干枯的栾树果。我拾起一些

经过你家楼下,看到阳台上,晾着衣服

和我走的时候,不一样了。

气温真的低了很多

但说不上有多冷,我还是喜欢这个

节气

你应该想起我的。

前世

我不愿意提起这个词。但我相信它

我不愿意回到古代,你真的对我

有所亏欠。

我不愿意离你太近

但我孤傲的命运,只能是你亲手掐灭的星辰。

而痛给以玫瑰,吻给以荆棘——

我愿意你伤害我。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

紫薇

马路边的紫薇都很矮,花能垂到

人群中央。

小区的这一棵,很高

仰着头看它,几团紫色,在轻微颤动。

辞职后搬回二楼,整日呆在客厅

一扭头,它的孤寂就是我的孤寂。

这时总希望

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样子——

故意打开窗户和电视,盘着腿,等它所有的花

挨着我坐下。

墓志铭

很久以后,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梨园的小路,在黑夜里像铺满了雪。

周围无数梨子成熟的声音

夹着战栗。我清楚地看到了它们

——死亡就是缓慢地

向甜蜜靠拢。

可为什么恐惧?每一条夜路都抵达

被伤害的自己。

但当真正地沉睡,墓碑也像落满了雪

所有经历的痛苦,都变得朴素。

三角梅

我没见过那么多的三角梅

不知道它们可以

开得那么好看。真的,我有些想念

那天傍晚你开车出来,三角梅

垂在车窗上

你非要摘一朵给我。

但那时我觉得三角梅太不像花了

像叶子,像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人

正在失去联系。

马达米

摩梭族的大叔划着一只破船去湖心了。

湖心有个岛,在黑夜里像匹驼着几颗星星的马

大叔高兴了就唱:妹妹你坐船头噢……

木桨划破水面的声音,也像带点口音的普通话。

周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大叔大叔

你不害怕吗,这满湖的月光是谁尖叫的骨灰。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哟……”

在湖心,大叔不承认自己,打了大半辈子光棍。

梦境3

高山上的房子。野棉花到处飞啊

一些孩子蹲在草里,一些跑过我身边

寂静美好,野棉花到处飞啊。

但当我走到远处,房子已经失火。

没有烟,只有火,野棉花到处飞啊

没有人哭,连死都轻飘飘的

连灾难都像心动。只有野棉花到处飞啊。

梦境2

我看见两个严彬

爬上高高的塔

他们拿着匕首

一个抹了另一个的脖颈

快得看不见血

一个仰着头

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他快掉下去了

从高处

往这个世界的深处掉

他有些满意。但他好像铁了心

最后一次

要掉到世界外面。

梦境

墙壁上,有一株茉莉开花了

很多朵。爸爸妈妈不在

但我知道

花是他们养的。门还是那个门

小木栓要先摇动几下

我走出屋子,知道这是一个不太冷的

早晨。走廊的柱子上

有一块小圆镜,小时候

我常对着它扎辫子。但现在

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一边哈气,一边用手擦啊

竟擦出厚厚的雪——我的爸爸妈妈

像两粒芝麻

安静地坐在那儿。

清晨

雪落满屋顶,树枝,椅子

雪落满车轮,石缝

雪甚至落满了

鸟鸣与鸟鸣惊醒的梦境

这多么好。路都消失了

只有我站在白茫茫的雪地

更像一个黑暗中的吻。

失眠记

这时星光漫天。

星光一伸手就能戳碎。这时,

我的手指比脚趾感性

我的皮肤

比眼睛还要深情。

我的长发,像一块深夜的

碎片。

这时我称我

为我们,我们小声说话

友好相认

这时,天亮的样子,就像

被谁珍惜过的欢喜心。

消失记

雨后,蔷薇变得明亮

我是唯一

带着阴影走路的人。而花瓣上

静谧的水珠,刚好像

我与这个世界新建立的

一种朦胧的关系――

我总是小心地想到你

像想到因消逝而变得朴素的

雨声。

当风再吹得大点儿,我和蔷薇同样有

可以被谅解的心碎。

馈赠

太阳把它们照亮了。不止照亮

花瓣、草叶

都变得透明。那些好看的边缘

有我的藏身之所

我活得那么自在

而天黑得越来越晚

我无偿获得了额外的生命――

不止一种,不止一个

很多我在院子里走动,蔷薇的芬芳

像一种隔世的回音。

虚无论

小时候对死亡没有恐惧

路过每一片隆起的土地

都怀有温柔之心

我信地下有知

佑我家人周全,生活幸福

而三月多雨,再遇见长青苔的

墓碑,我只信它伏倒时

与人世的距离。

下雪

雪落在叶子上,消失了

更多的雪落在叶子上

可以看见绒毛了

这时,世间多么安静

我先替雪疼

再替缓缓消失的落叶  

最后——

我才觉得多么好

恰到好处的好

能被覆盖的,都是光明的。

蔷薇

在一家爵士酒吧

有很多我并不懂的东西

架子鼓

墙上的人。

但我仍觉得很好

下楼梯时,你们走在前面

我在墙边的

饰品里

偷了一朵干花

那是圣诞节留下的

它很小,还没有打开

但出于礼貌,仍保持着一种

陌生的美丽。

肩并肩

每个城市的步行街都相似

铜像,椅子,打折的商铺。但南京路

有一棵树,很高

我们刚吃过晚饭,怀着少量

哈尔滨啤酒

的香气,轻轻走路。

这时没有

比抬头更朴素的欲望。灯光透过树叶

照在我们身上

周围的人群,像树上疏密有致的

宁静。

给窗户

这一天早上下小雨。很冷

想到你时

我竟有一些悲伤

在邮局。我排队

用了半个小时。五十块的

稿费

可以吃两天饭

可以和银杏叶坐公交,从金黄

到落下。

但路过邮筒时,我突然想

给你写信

如果好天气可以

买到,我也会

顺带寄给你。哪天收到都行

但最好

能赶上你生日。

寂静

整层楼只有一个人上班。她拿着拖把

在幽深的走廊上

轻轻地拖,慢慢地拖。偶尔听到

角落的小水池

有鱼划破水面的声音,这珍贵的声音——

像失眠的人坐上马车,替她在追一个

很久以前,做过的好梦。

恐惧

电梯上升和下落的声音里,有微妙的死亡感

这是她的体会。当电梯卡在十楼,死亡以更确切的

静谧接近她,这种恐惧消失了,但

更多恐惧像温柔之手,扶住了她。她想到

门再打开时,要更平静地走出去,要在银杏树下

坐一会,要等到一片树叶落下

她也伸出温柔之手,接住那扫把状的灵魂。

恐惧论

乡下没有整齐的墓园

只有坟地。

乡下的坟地

在白天,也像一处

偏僻的黑夜。

有心人穿过,没有碰落一颗草叶上的

星光。

有心人穿过

死人是不存在的。简陋的墓碑

投下阴影,有心人能体会

这有意的沉默和温柔。

失眠

这是一场自信的雨。

我听到了

它在每一片叶子上摁下手印

我推开窗就能看见——

这明亮的失眠者。

这是一场自信的雨,符合了

我对爱情的所有

想象,它不会真的落下。

路边花

我想好了,要给你身后的枯草

起个名字。

像一记响指,体内的老星星。

我想好了,凡细小的洁白

要来自于我的阴影。像黑夜

来自熟睡的人群

世间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除了你的美

和美本身的怜悯。

惊蛰

我知痛苦是一种恩赐

痛苦先于你长叶

我知雷声藏在黄莺的体内

平静多于恐惧。鸣叫

更是恩赐

我知地底有浮生。黑暗也照亮

你的手指脚趾

——

你怎知我感动时落泪

死亡也略带暖意,小虫子。

满天星

你可知昨日星辰,都落在这里?

你可知,这洁白的悲伤

你赤脚走在前面。我手捧着野花

这短暂的爱情,朴素的爱情,被怜悯了吗

你可知这静默,这细碎?

你可知,这星辰仍是需要掩藏的泪水。

百合

暮色中,能看清的

不止有梨树,坟墓

还有一支开得正好的野百合。

小时候去放牛,也是这样的夏天

我看到了它

我去牵它手,把它领回家

我总觉得

这花儿在赤着脚走路

多美啊,但那时我仍不懂怜悯和

爱,而今悲伤地走在

这僻静的山路,我只侧身让开了它。

消逝

枯草,针状种子,卷曲的落叶

这些我一碰就碎的行人

是我感激的。

早春开满白花,细碎的白花,每一朵

都给以我辽阔黑暗的――

是我感激的。在异乡的

石头上,孤独的小女孩

一边玩我的长头发,一边欢喜地

说天还没有黑

天还没有黑,远方的江水低于我们

鱼群听见我们

这朴拙的消逝,是我感激的。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比这里的草好看

你被淹没的脚踝。

还有什么,比水里的倒影诚实

这独自流动的人。

顺着那黑暗中的花香走吧,它们正

有序地通向上帝——

还有什么。比低处的沉默和爱情

更像颤抖的荣耀。

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踩着他的脚印

雨后的泥土,这样柔软

像突然爱上一个人时,自己从内部深陷

可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从未在天刚亮时,就体会到天黑的

透彻和深情。

这深情,必是在远方闪耀而仍被辜负的群星。

我真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我知晓每一片空荡的绿意

却不知晓脚印覆盖脚印时

这宽阔而没有由来的痛楚。

回家

从车上下来,安静极了

这里的阳光只像阳光,风只像风

这里的路

只用来慢慢走

水牛也只是

吃草的水牛。不看你

也不看

玉米不及腰深,西瓜藤才开小花。

婆婆纳

“这种草三月会开花。细细碎碎

像雨雾 像刚开始恋爱。

她的眼睛。水深三尺

说什么映什么。好像去年就蹲在这草中

一起开过。

“它的花总在风口。端着个小碗

在夜里捡满碎蹄。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早晨的地下通道口,没有水果摊

没有袜子、雨伞、算命先生

只有清洁工拖着水管,像拖着他一小截

没用完的

黑夜。黑夜啊,多么自由的向往

卖唱的少年,唱到蓝莲花

水流就从楼梯上缓缓淌下来。

她多给我一束

在大街上找公交站牌,她正好

从我身边走过。栀子香

若有若无

我跟上去。箩筐里还有百合,玫瑰,白桔梗……

十块钱三束。她抬头看我

眼神温柔。

我有些不好意思。是真的好看呢

一朵花,挑着更多细细的花

在低头走路。

死讯

蒋乌说师傅的妻子出车祸死了

那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这要如何安慰

我说不出话,只看着死去的女人

隔着丈夫。丧妻的男人隔着蒋乌

蒋乌隔着我

我离悲伤太远了。可是一想到生死

只隔着,这落叶般的说与听

我就抓紧了蒋乌的手

晚来天欲雪

有心则灵。那些坐轿椅上山的人

向你乞求了什么

那些抬轿椅的人,香客远去时,是否也会

拍尽身上的风尘,向你跪拜。

我坐火车,巴士

爬完数不清的石阶,看到你,闭着眼睛

看到你脚下的小和尚

大口地吃苹果。我仍相信你,菩萨

相信你分得清我和卖珠子的人

相信你,会保佑我的家人长命百岁

但我不敢求签,菩萨

终有一日,这里鸟声寡淡,没有人徒步而来

只有我要频频问你

天快黑了,能下山共饮一杯吗菩萨。

我死之日

初夏的雨水一阵一阵的。推开窗户

杨梅树上的小果子

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中午时分,才看到镜子里

年轻的自己给年老的自己,梳头发

慢慢地梳。轻轻地梳

这绵长的寂静啊。我幸福得有些

发颤。

傍晚天晴了。泥土香也一阵一阵的

又新鲜,又明亮。

我看着年轻的自己

穿破洞牛仔裤,人字拖。好看的脚趾

像星星一样迷人。

我仍然幸福得有些

发颤。这一天毫无特别

临睡前,小女儿仍会对我说一声晚安。

父亲不见了

她把箢箕送到地里时,父亲已经

摘了一篮子辣椒。

红红的。显得周围空了,暗了

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

一株辣椒苗。而父亲开始挖角落的

凉薯。这个角落

是专门留给她的。补了三次种

施了些鸡屎灰。“这是世上最大的凉薯了。”

父亲浑身透着喜悦,雨却大了起来

“你先回去吧。”

等她再回头看时,只有刚刚摸过的辣椒苗

正挥着锄头。它的叶子小而薄

枯萎已从边缘开始。

二月蓝

这时她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清扫广场上的

灰尘和落叶

这时来自高处的美意,亦不能使她

想起天空。

她的手掌里只有扫帚

扫帚的形状恰好是对大地的悲悯。但这

都不是她的

她的眼睛里闪过比灰尘更明亮的光芒——

当我从她身边走过。她兴许

刚好想起年轻时恋爱的某个时刻

而这个时刻她的手就是我的手

手掌里只有

即将成型的沙漠,并伴随着美意的消亡。

就像地上的水满了

天上的水满了。变成小雨,中雨,大到暴雨。

天上的人满了。变成红薯,香芋,土豆和莲藕

没有生和死。只有看不见和看见

或者只有

有时侯看不见。有时候看得见。

就像地上的水满了。变成云飞走,阴天时看不见

就像地上的人满了。变成火花,萤火虫和星星

熄灯了才能看得清楚。

可能性

有可能,人死后不是真的死了

他只是像颗果实

从树上落到地面。

这只是一种状态。在哪里都是活

有可能。谁都不是完整的

你的一部分在这里工作。你的另一部分

却活在一只野兽上。

它比你简单,良善。但也会做出

让你无法接受的事

有可能。万物真的有前世

来生。

甚至。都活在同一个空间里

比如。我今天吃掉的一只土豆

它就是我的前世。我迎面撞上过很多次的

一个人。或者一阵风

它就是我来生的样子。只是我猜想得太多了

我们终生不能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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