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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张古琴,为何从来不弹 l 五谷丰

 老鄧子 2019-04-22

文/ 五谷丰

我有一张古琴,不会弹,只能看,做做样子而已。

那朴素而漆黑的琴身满布了断纹,像是把岁月的沧桑一丝一缕地收拢了起来,又细心集于一身。那七根琴弦,横贯了整个琴身,远远看过去迷离且恍惚,使人联想起命若游丝的警喻。偶尔拨弄一下琴弦,那声音不入耳朵,而是直接撞击灵魂。

于是乎,隐隐感觉到“魂归来兮”这词的来历。

我不敢随意拨弄琴弦,生怕随意了,心地不虔诚,魂儿便不再归来兮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担心嘈杂了,心气浮躁如闻流行之音,那感觉反而空空落落。

唯夜深人静,轻轻弹拨一下,静谧被悄然击破。而琴声如水,微微地荡漾开来,那音韵犹如梁上盘绕,又似四壁间回旋。人笼罩于琴声之中,一点孤独和几分烦劳,也都在琴声中变了形,如水面涟漪,一晃又一恍,渐消渐瘦,没入水中。

于是身体也随之空灵起来,恍惚魂儿出窍,云游而去,寻找更为悠远的记忆。琴声消失了,人却痴痴呆呆,愈加舍不得拨弄琴弦,因为不想让声音盈满起来,好让心里留出一大块宁静。

人就这么空虚着,等到琴声再响起时,再来体味那幽幽的迷醉。

所以我说,古意虽然无存,而人刻意听琴,也能获得一点思古意蕴。

原先放琴的那间屋子,罗列了几件喜欢的高仿古家具(明清家具真非我类能受用起的)。我把古琴搁置到一件古色古香的几案上,似有一种生来如此、不可改变的协调。坐着,禁不住会想,古代时空早已消失,而此刻,有古木、古琴,营造了一个消失的时空,人在其中,未曾感觉到时光倒流,但可以清晰地怀疑时间的存在,只是因为时间在古家具的环绕下变得静止了,于是恍然以为时间消失无踪。没有了时间,我沉湎于空间的静谧,惶惑不知自己是今人乎,抑或古人乎。反正可以一时忘却了什么,而得到了莫名的什么,也说不清。这样的致幻感,我是很愿意沉浸其中,乐而忘返的。

自从屋里有了古琴,昏暗的光线似乎也亮堂了一些,大约是心理的作用罢,那我就索性由着心理而作用下去,于是看见屋里的空气亦如溪水潺潺,透彻地在身心间流来荡去。

《韩非子》中有这样一段故事:“灵公乃召师涓,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曰:不如清徵。平公曰:愿试听之。师旷援琴一奏,有玄鸟二八来集,再奏而列,三奏而延颈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师旷曰:不如清角。师旷一奏之,有云自西北来,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

今天的人们是否相信这样的描述呢?

琴声一响,玄鸟来仪,翩翩起舞;风雨交加,房屋震颤。琴者,竟能有如此之神乎?对此,我原是不敢相信的,因为现代的人文科学是雷池,有谁敢去跨越,至多被一笑了之。而我虽然不能,如今却很愿意去相信,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每每独自看琴,不能不浮想联翩,神思悠然空远。那时刻,无论是幻景的浮现还是冥思的翩翩,对于《韩非子》的说法,我也就很信以为真了。

中国人讲到古琴,总有许多金科玉律,所以不能不提到嵇康。历代士人论及节操,总免不了引用嵇康的名言:“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于是乎,不论高阳酒徒或是卖浆者流,都不免对《广陵散》的失传黯然遗恨。嵇康仙逝,《广陵散》成为绝响,中国的精神似乎也欠缺了一块。自古及今,曾有多少人吟词诵章,对于失落的《广陵散》失落,抒发着无限的追慕。

我看古琴久矣,也就有了一些启示,故对于《广陵散》的失落并无遗憾。想来也是,嵇康带走《广陵散》,留下深深的缺憾,后来的人们用无限的遐思充填这个缺憾,以至于《广陵散》的终极意义依然故我地存在着。千余年之后,我们回首看嵇康留下的缺憾,它竟有了不同种类的丰满。或许,冥冥正是定数。我常常用这样的想法宽慰自己,所以,世间如果有一天重现了广陵名曲,我是不会去听的,因为我不愿意用有限的概念去囿住无限的淡远。

也许会有人问起,你何以有琴而不弹?我坦言自己无此天分,继而狡辩,自嵇康化羽,《广陵散》早就绝矣,中国的古琴便不再被用来弹奏,或清供于案,或悬于白壁,以志不忘嵇康玄远的风貌,吾辈只能这样缅怀而已。而那些依旧弹奏古琴的高人,或代代相传,或鼎立创新,不过是嵇康的又一种延续,仅仅是作为一个活化石的存在而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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