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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说红楼 | 孙伟科:袭人形象立体综论

 wunianyi 2019-04-22

作者:孙伟科

袭人形象是《红楼梦》塑造得最成功的文学人物之一。但其形象有被误解为耍奸、奴性和虚伪。

文本细节上的袭人形象是一个刚强的人,但人们却说她奴性十足。袭人明明也是金陵十二钗中的一个悲剧人物,但大多数评点家和后来的文学评论者却对她的不幸视而不见,甚至对她的悲剧命运拍手称快。

在既往的袭人评价中,说她虚伪、奴性的意见是主流。“读《红楼梦》的人,没有不骂袭人的。”

如果说袭人的奴性就是通过对主子的绝对服从来显现的,那就不符合小说的艺术描写了。袭人也有像红楼其他人物一样的“刚口”,这个“刚口”显现的不是袭人的柔顺,而是言语上的僭越与反抗。

例证可以举两个:一次是鸳鸯抗婚。袭人听见鸳鸯和平儿对话,也插言狠狠地骂了贾赦:

“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第四十六回)

指责贾赦好色到了下人都看不上的地步,袭人敢这样骂贾赦,并且这是风险极大的。果真,邢夫人追问:“又与袭人什么相干?”袭人敢于指责年长位高者,并不止于贾赦。对王熙凤,袭人也有指责。

第八十二回,袭人闻说尤二姐之死,对王熙凤采取残忍手段害死尤二姐,接着又有香菱作为薛蟠小妾被金桂宝蟾的百般虐待,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袭人来看黛玉,黛玉问:“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 外面名声也不好听。” (第八十二回)

平儿袭人

袭人还有对王熙凤放利钱的指责: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 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 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第三十九回)

其实,袭人连明哲保身都不懂。袭人,以温柔和顺著称,但她的话语里却透着刚强。薛姨妈评价袭人: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刚强指向的偏偏都是一些主子。可见,袭人并不是什么阴谋家。假如袭人是阴谋家,袭人应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管心里怎么想,先顺着再说。

袭人,之所以重要,还因为她与《红楼梦》中的两条矛盾主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贾政与贾宝玉的父子矛盾,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甚至可以说,两条矛盾线索在袭人这里交叉交织了。父子矛盾的激烈冲突,在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中得到了集中表现。事后,林黛玉、薛宝钗等都有不同的反应。宝玉挨打的理由,是王夫人事后调查的重点。关于金钏自杀, 是王夫人想竭力掩盖的。袭人的反应是什么呢?

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第三十四回)

宝玉挨打,贾母、王夫人、林黛玉、薛宝钗都是掩面而涕的,袭人也曾哭过。但是对着痛定思痛的王夫人,袭人却说:须得老爷教训两顿。不是一顿,而是两顿。可见袭人认为宝玉确实有该打的客观原因。不过,一顿就让宝玉面临生死考验了,贾母王夫人一边呼天抢地一边疗治,袭人还要两顿———袭人如此大胆,胆在哪里?

显然,袭人在父子冲突中,她站在了贾政即父的一边。袭人一直表示着一种态度:赞同仕进。

再看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关系。这一对矛盾关系也是存在的,虽然王熙凤打趣林黛玉喝茶做媳妇的事,贾母大叫着两个冤家,兴儿说宝玉娶林黛玉是一准的事等等,但宝黛关系是隐秘的、敏感的,真正敢于触碰的人不多。

当然,袭人在宝玉选谁做妻子上没有决策权,但是,袭人却不停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憎。她对林黛玉少有赞美, 却有不少指责。袭人道:

袭人黛玉

“他(林黛玉)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 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袭人宝钗

“… …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第三十二回)

林姑娘针线不好,是袭人能指责的吗?袭人的一大串指责,不都是指向了林黛玉吗?林黛玉难伺候, 嫁与宝玉当然得袭人伺候。一个宝玉就劝不过来了,再加上一个任情任性的林姑娘,情何以堪?但袭人在褒贬之中,已经显示了明显的倾向:

袭人宝玉

“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 (第三十四回)

“那些人”是谁?“亲近”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以及她们和宝玉的密切交往吗? 那些交往是主子姑娘之间的事,下人袭人却向王夫人议论、告状。袭人不断地赢得好评,特别是那些当家人的好评,无疑是站在了青春少女的对立面。

袭人王夫人

袭人建议宝玉搬出大观园,王夫人对袭人的评价是:“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而这些场景中的人物对话,与宝玉和那些青春少女的题对竞赛、诗社游戏相比,着实散发着道学气、陈腐气。

贾政说袭人的名字刁钻古怪,有几分道理。因为贾政不知道袭人姓“花”。贾宝玉也是听说她姓花以后才改这个名字的。但说袭人善于“袭击”人,则是一种望文生义的说法。袭,是形声字。从衣龙声,原意是指“衣服上的外套”。袭人是宝玉身上知疼知暖的外套,对宝玉来说, 袭人不是手足,而是可以随意丢弃、更换的外套。其实,袭人的悲剧命运也正像一件衣服外套,贴身着宝玉,但始终在宝玉的心灵世界之外。

其实,袭人做事,都是为了论理,这使她和崇情的宝玉越走越远。

再说那个广泛争议的“云雨情”,在此之后,宝玉认为袭人不能离开贾府离开他,大概是认为袭人是他的人了,而袭人却分明表示:凭什么说定我就是你的人呢? 袭人把“云雨情”只看作是一次服侍, 这种服侍有更好的人可以取代, 而宝玉却把它看成是终生相守的约定———情的不变与永恒。袭人这里就赎身之事不讲情,只讲理,让宝玉理屈词穷,只得依了袭人的劝箴。

宝玉的依从,是表面的;内心里,唤起了对袭人的极度不信任。所以,他在要离开贾府之前向莺儿交代说:

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第一百一十九回)

这个评价, 恐怕比前面踢的那个窝心脚伤人更重。

从娇俏温柔到无情无义,从窝心脚到靠不住,这就是袭人对宝玉争取的结果。逐步走向自己追逐的对象的对立面,敢于表达与宝玉的不同人生观而死劝,进而被抛弃,这就是袭人的命运史。那么,袭人为什么又给人们留下了奴性、虚伪的印象呢?

不想走而说按理必走,爱宝玉却装出不爱的样子,要挟宝玉;劝宝玉假装出爱读书的样子哄骗父亲等等,这些是袭人虚伪的明证。其实,这只是人们找到的仅有的文本根据,停留在字面意义上,经不起仔细推敲。这些话语,只是一些劝说宝玉的技巧,百般无奈之后的策略改变,与虚伪的人生无关。

袭人不招人喜欢的真正原因是:在两大矛盾中,袭人都站在了读者同情的对立面上。在父子矛盾中,她与贾政一个鼻孔出气,贾政的一身腐气传染到了袭人嘴里;在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关系上,她明显偏向薛宝钗、指责林黛玉。第八十二回有一个重要情节:薛家的两个婆子说,林黛玉这样标致的人儿,只有宝玉能配得上。袭人马上骂道:别混说白道。换言之,袭人说那是不可能的!

李长之在《红楼梦批判》中说:

“袭人在书中的地位,非常重要,有了袭人,黛玉和宝玉的恋爱便没法顺利,有了袭人,宝钗和宝玉的婚姻,却很有可能。”

“袭人者,能袭人婚姻以与人者也。宝玉正配本属黛玉,袭人能袭取以予宝钗,并不明张旗鼓,如潜师夜袭者然,故曰袭人。”

作者虽然对袭人有讽刺的主观态度,但是在艺术描写上,即在袭人命运的展开上,还是以同情为主的。换言之,袭人也是一个悲剧人物。袭人不幸的身世,被卖到贾府这样的悲惨命运,骨肉分离、悬单在外的孤身奋斗,使尽全部身心气力通过侍奉主子求得安稳的良苦用心最终却不能实现。

宝玉决绝人生的选择,是袭人不能理解的。宝玉的不上进,也是袭人不能赞同的。袭人参与了与宝钗的联合,试图使宝玉走常人所走的求学仕进的道路。宝玉看来,这条道路毫无价值,而宝钗袭人却认为这是人生的唯一使命。

把“向上爬”当作是人生的使命,来自于袭人悲苦的身世,和由此自然生发的是对于悲苦命运的规避。袭人接近宝玉的原因是,在那个时代里,女人的价值实现只有通过她所依附的男人来达到。袭人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辛勤的劳作、细心的照料、不懈的死劝,不辱贾母和王夫人的使命。后来,薛宝钗如愿以偿,成为宝二奶奶,袭人又成为宝二奶奶的助手。那次薛宝钗逼宝玉上科场,袭人帮腔道:

“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第一百一十八回)

袭人的苦劝,又从“论理”出发,使崇情的宝玉彻底与袭人决裂,这使袭人彻底地失去了宝玉。袭人永远不可能意识到:宝玉出走,对她来说,正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没有什么理想,她没有什么教育,她没有什么趣味,她是一个被损害者。”她没有什么理想,却要与理想性很强的贾宝玉周旋;她没有什么教育,却要承担起教育贾宝玉的责任;她没有什么诗词创作的文学趣味,却处于与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性灵派”相对比的位置上。站在同情的立场上可以说:袭人啊,有不能承受之重!

同样服膺于旧道德,她和薛宝钗为什么有完全不同的结局呢?薛宝钗是她的命运的掌控者之一,而又正是她是她悲剧的制造者。如果说作者是按照对比的原则来写薛宝钗与林黛玉、袭人与晴雯的,那么林黛玉和晴雯因个性问题而遭受不幸,那么,为什么袭人和宝钗一样争取了多数人的好评,却依然失去了保护呢?

袭人所投靠的保护者,实际上正是她的损害者、侮辱者。袭人的悲剧正在于她对此丝毫不觉醒。“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袭人的全部努力———性格和顺和细心伺候均化为徒劳,对于宝玉如此,对于明眼人宝钗更是如此。

其实,即使坐稳奴才,袭人都很难做到。赶走袭人,也可以说是薛宝钗干的忘恩负义的事。对照薛家人对待夏金桂的束手无策,再看薛家人对待袭人的得寸进尺、穷凶极恶,曹雪芹写透世情,可谓笔力千钧。对比雪雁被赶走,可以领悟袭人被赶走的原因。掉包计中必须有林黛玉的丫鬟,雪雁糊涂而被利用,紫鹃忠义而幸免,但最后立下汗马功劳的雪雁得到的不是相应的回报,而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的戕害:

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第一百回)

雪雁心里不甚明白,袭人呢?在掉包计中,袭人与雪雁的角色相似。这类充当帮凶和走狗的奴才行为,是必然会受到惩罚的,没有好下场的。既是主子的背叛者,又是新主子眼中的贰臣。雪雁和袭人尽管都是被动的,但又都在掉包计中扮演了配合的角色。中国人痛恨贰臣,骂贰臣,诛贰臣,就是薛宝钗的赶走袭人的逻辑,也是袭人被传统文人恶骂的原因。相反,忠臣形象的紫鹃得到了薛宝钗的原谅,因为薛宝钗害怕的不是紫鹃,而是紫鹃身后的观念价值。

袭人自认为已经是“姨太太”中的一员了,可以稳居贾府,可是她还是被赶回了命运与自我奋斗的起点。她后来嫁给蒋玉菡,尽管加上了宿命的色彩,但实在是一次掩盖得很好的被卖。“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对于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人如袭人来说,不管是直是曲,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本文选自《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原名为《关于袭人形象的评价问题》,现在的题目为编者所加。本文为节选。

孙伟科: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副所长、博士生导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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