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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与猜想丨《七女为父报仇图》中的钩镶(下)

 徒步者的收藏 2019-04-24

在前文《探秘与猜想丨<七女为父报仇图>中的钩镶(上)》《探秘与猜想丨《七女为父报仇图》中的钩镶(中)》里面,我们已经探讨了钩镶的样式及其可能的使用方法等;在接下来的最后一部分,我们一起探究它的使用情境(使用它的是哪类人,古人在哪些情况下可能会使用它),以及这种兵器最终消逝、退出历史舞台的原因。

钩镶与侠客

钩镶主要是在汉代使用,它出现的时间较为短暂,东晋以后就已不再出现。西晋政治家、文学家张华有诗歌《博陵王宫侠曲二首》,其中提到了钩镶,诗曰:

侠客乐幽险,筑室穷山阴。
獠猎野兽稀,施网川无禽。
岁暮饥寒至,慷慨顿足吟。
穷令壮士激,安能怀苦心。
干将坐自,繁弱控馀音。
耕佃穷渊陂,种粟著剑镡。
收秋狭路间,一击重千金。
栖迟熊罴穴,容与虎豹林。
身在法令外,纵逸常不禁。

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
借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
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
腰间叉素戟,手持白头镶。
腾超(起)如激电,回旋如流光。
奋击当手决,交尸自从(纵)横。
宁为觞鬼雄,义不入圜墙。
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
身没心不惩,勇气加四方。

(注:其中“干将坐自□”句,有一字佚失,

有人认为应是“拭”字)

张华的《博陵王宫侠曲二首》里面提到了几件兵器:干将、繁弱(古代大弓,后羿用之射日)、剑镡(xín,①古代剑身与剑柄连接处突出的部分;②古代兵器,形似剑而小)、吴刀、利剑、戟、镶。可见,镶(钩镶)亦在侠客的兵器装备之中。

🔺图/张华(塑像)

西晋政治家、文学家、藏书家,

西汉张良十六世孙、唐张九龄十四世祖,

工于诗赋,词藻华丽。

值得注意的是,张华诗里面提到戟是“素戟”、镶是“白头镶”。对此,一种解释是朴素的、不加修饰的戟与镶;另一种解释,则是兵器被打磨擦拭得素白明亮。后一种说法更为可靠一些,因为承接上下文的语义——上文“利剑严秋霜”,下文“腾超(起)如激电,回旋如流光”,可见这戟与镶有一种冷峻的华丽。

由此,也会加深我们对古代兵器的认识,在博物馆中,我们看到的文物实物是锈迹斑斑的,而在当时使用者的手中,它们则是铮明瓦亮、寒气逼人。

🔺图/按文物复原的钩镶

这种兵器(至少它的尖端部分)在古代使用者手中

应是素白明亮的。

张华的《博陵王宫侠曲二首》很重要,它透露出:

1、钩镶在晋代还有使用。

2、使用钩镶的,其中有一类人——宫侠(王宫的侠客)、侠客。

3、侠客的生活样式及价值观,当时很受张华这个阶层人群的推崇。

侠客,是类什么样的人呢?张华写到:“身在法令外,纵逸常不禁。”《韩非子·五蠹》中提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古代侠客是急人之难、出言必信、锄强扶弱的豪杰之士,有的身为门客或食客,也尚义任侠——“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孟子》);“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侠客行》

——使用钩镶的,有一类正是这些人。

最后的钩镶

1972年3月,江苏省镇江市出土了一批东晋晚期的文物。其中有一块是“兽首人身画像砖”,画面内容为:尖耳兽首人身的神怪,圆睛凸出,左手前伸持钩镶,右手向后握环首刀,两腿前后分开,一曲一直呈弓步。

尽管这画像所表现的是神怪,但是该神怪所持的兵器,也是当时现实生活的反映。因此可以认为,到东晋晚期钩镶仍然有使用,以后它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图/江苏镇江出土的“兽首人身画像砖”(拓片)

这块画像砖是公开发布的最晚出现钩镶的文物。那么后来,钩镶为什么在历史中消逝了呢?

钩镶是“非制式武器”

从既有的材料来看,钩镶一定不是种“制式武器”。所谓“制式武器”,按现在的说法,也即是指同一种兵器的各种技术参数相同,并且经军队武备部门批准备案,而批量列装军队使用的正规的标准化的武器。即使古代军队(汉人)的武器管理不如现代军队这样严格和完备,但也同样表现出了标准化、正规化、统一化的倾向。

钩镶,是“非制式武器”——它不会在军团、军阵中大量配备和使用,在这一点上,它跟刀、剑、枪、盾、弓、箭等“制式武器”不同。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钩镶不能挡箭,钩镶使用的技巧性太强、技击动作太复杂、动作招式幅度大,而且是偏向于被动发起拆招、化解对方招式的应对性动作(在这一点上,镶与盾也不一样),因而在军阵对抗的实际应用中,它也就无法形成战队成员之间步调统一的防御或格杀动作。

🔺图/罗马军团中的盾牌结阵

🔺图/影视拍摄中对盾牌对抗战车的演绎

所以,我们实在难以想象,如果在军阵中使用它,那么使用钩镶的这群人或这支队伍,应该被按放在军阵的哪个位置上?——最可能的位置和使用情境,是双方军阵都被冲击、打散之后,而进入单兵对抗阶段,这群人才扑上。

实际上,正如张华《博陵王宫侠曲二首》中所描述的——侠客使用钩镶。钩镶更像是一种江湖兵器,它更适合于单兵作战(而不是军阵对抗)。

很多江湖兵器(以及江湖武术),它们看上去很强大,但都是因为太倾向于单打独斗,无法形成步调统一的军阵动作,而不被军团“制式化”配备和使用。相反,枪、盾,以及弓箭,作为制式化兵器的终极进化,而为古代世界中西方军队所通用,也正是因为它们能够靠格式化的简单动作,而把军阵打造成高效的杀人机器。

🔺图/亚历山大的马其顿方阵

下面这则材料可以从一个侧面,来说明钩镶在当时军队中的使用情况——1993年,在江苏连云港市东海县温泉镇尹湾村发掘的汉墓中,出土了一批西汉简牍,其中在《武库永始四年兵车器集簿》牍中记有武库中兵器的数量:

“盾九万九千九百一”、“镶一”、“剑九万九千九百一”、“戟六千六百三十四”……

这里把盾、镶紧靠归在一起,显然表明镶具有盾的功能,而大体置于一类;盾与剑的数量一致,说明这盾与剑极有可能是成套列装的。

《武库永始四年兵车器集簿》中记载的,虽然只是当时东海郡武库装备的量(它并非西汉唯一的武库)。但是,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钩镶在当时部队中用的极少,并没有成建制地大规模批量列装

钩镶可能的使用情境

《武库永始四年兵车器集簿》记载,当时西汉东海郡武库中只有一把钩镶。这一把钩镶,它会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尽可以大胆地合理想象,推测一下这只钩镶的可能的用途:

1、它可能只是个兵器的样品(存档之用),待需要之时,再按照它的尺寸样式来制造。

2、它可能只是在某种仪式中才拿出来使用一下,然后再归还武库。

大多数钩镶是朴素的,没有太多装饰——非常注重实用。可是1969年,在河北定县发掘的43号汉墓(东汉中山穆王刘畅墓)中出土一件“错金钩镶”。该钩镶为铁质,“上钩完整,下钩及把手残缺,上钩长38厘米,镶头为犁形,上方下尖,高18厘米、宽13厘米,钩和镶上都有错金流云纹”(《河北定县43号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3年第11期)

这件钩镶很华丽,这说明钩镶(至少这件钩镶)不止是可以拿来用的,也可以是拿来看的——有可能,它可以用来观赏、把玩、炫耀,可以作为一种装饰品,或者用于某种仪式中。

3、它可能是“文工团”人员使用。在军队的宴饮、集会、迎宾等场合,由军士来表演两人之间的“单打独斗”——用一种舞蹈或仪式化的形式来展现“我军”的勇猛。

类似的情境,最著名的例子,就如鸿门宴上“项庄舞剑”:“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在宴会之上,来表演钩镶与戈戟等的对战,也完全是有可能的。在一些汉画像中,将钩镶对战与一些杂技、宴饮并列置放,想必正是出于类似原因。这里面的对战,展现的不是格杀,而是一种竞技娱乐

🔺图/影视作品中对“项庄舞剑”情节的演绎

4、它可能是“特工”人员使用——比如军中的侠客、刺客,勇猛且武艺精湛之人,让他持钩镶,潜入敌营,获取情报或刺杀对方主帅。

5、它是重要人物贴身“安保警卫”人员使用——与上面第4种可能相对,钩镶是给勇猛且武艺精湛之人,让他持钩镶,守卫在军中主帅(或其他重要人物)身边,保护他的安全。所以,汉画像中会有侍从持钩镶的描绘。

🔺图/汉画像中手持钩镶的侍从(线描图)

我们还可以想象钩镶其他可能的用途,但不管怎么样,钩镶并非大规模批量装备军队,想来这也是钩镶文物实物出土量少而不为大众所知的一个原因。

钩镶与“民兵”“警员”

那么,在有关文献记载中,有没有明确说明钩镶使用情境的呢?有的,但是也并非装备军队,而是装备“民兵”“警员”。《后汉书》记载:

“江汉字子莆,迁丹阳太守。是时大江剧贼余来等劫击牛渚、丹阳、边水诸县居民,殴略良善,经岁为害。汉到郡,会集劲士,修整战具,钩镶刀椐大戟长矛弓弩劲兵,转送承接。余来亟战失利,遂见枭获。孝顺帝喜其功,赐以剑佩。”

这里面交代了一位叫“江汉”的人,他招募“劲士”(壮勇的兵士,可理解为临时招募起的“民兵”“警员”,打造兵器,剿灭以“余来”为首的土匪,而受到孝顺帝赏赐的故事。其中修整的兵器里就有钩镶,但是这钩镶是用来对抗土匪。土匪是散兵游勇、单打独斗的作战方式,而不会采用军阵对抗式的交战。这些“劲士”更多的是要与这些土匪单兵作战,所以钩镶成为他们的重要兵器。

钩镶不能挡箭,战斗时动作很大,且动作是单人的灵活的应对性动作,所以钩镶并不适合在军阵中作集团化的使用,而且在所有钩镶的画像中,也都是单打独斗的二人对战的比武图,未见其有战场列阵厮杀的场面。

所以实际上,钩镶在军队中应用并不广泛,使用的人数较少,这也是它最终退出历史舞台的一个因素。

钩镶消逝的原因

钩镶最终消逝的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战斗中主流技击动作的演化:戈的最主要动作是劈啄,戟(戈上加了矛头)的最主要动作是刺+啄,长枪的最主要动作是扎刺。从戈→戟→枪(以及剑的大量使用)体现了战斗中主流动作由劈啄向扎刺动作的演化趋势。

🔺图/啄击为主的戈

🔺图/啄击+扎刺为主的戟

🔺图/扎刺为主的矛(枪)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钩镶应对敌方劈砍、啄击动作非常有效,而应对敌方扎刺动作则很难。为什么?

因为“劈啄一个面,枪扎一条线”。'枪扎一线'是枪术运动的特点,即扎枪应善取直线,来去疾速。明代戚继光《纪效新书·长兵短用说篇》指出用枪需要:'去如箭,来如线,指人头,札人面'。枪扎一线,是为古今各家枪法所遵循的技术要诀。

在劈啄动作的情况下,在持钩镶者看来,对手打出的是一条弧线(从侧面看来是一个扇面),而“枪扎一线”,在持钩镶者看来,则是迎面来了一个“点”(就像迎面射来箭矢那样),让持镶者无法迅速做出判断和应对。长枪、剑等以扎刺动作为主的兵器的大量运用,挤压了钩镶技巧的施展空间。

当然,前文提到过,也有人认为钩镶主要是用来对抗铁戟的,认为钩镶钩住卜字戟的小枝后,卜字戟抽不回来,持钩镶的士兵就可以趁机攻击对手。因为戟退出历史舞台,钩镶也随之退出。这也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还有其他一些可能的影响因素,一定程度上导致钩镶最终消逝:

打造一把钩镶的相对造价一定较高。何以见得?

1、钩镶是全金属构件,重3斤左右,耗费更多的金属材料。

2、与刀、剑、枪不同,它有更多的金属构件。所耗费的工时、技术环节要更多。

3、它要求金属的韧性更强,因为它要更多地采用格挡防守的动作,长钩的铁条构件,一定得有足够的抗击打性能。

4、在配备同等的工匠条件下,在批量生产的速度上,钩镶肯定比不过刀、剑、枪之类。市场上,如果刀剑可以低价“批发”的话,那么钩镶一定是特别定制款的高价。

钩镶这种兵器携带太不方便了,它得与刀或剑来搭配着成套使用;刀、剑、枪,怎么拿,我们知道,可是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侠客,他在旅行时如何带着这样一件兵器,拿在手里实在太招摇。张华《博陵王宫侠曲二首》里面写作“手持白头镶”,它也只能手持。(或绑根带子、套个匣子背在身上?)  

🔺图/钩镶与环首刀

钩镶训练所需时间长这种兵器非常“挑人”——一般人使用不了它,使用它的人必须具有娴熟的格斗技巧,以及过人的勇气(以短兵器对抗长兵器,险中取胜)。为此,要想使用好钩镶,就需要更长时间的技巧训练,以及勇气的磨练。

钩镶这种兵器,之所以会在汉画像中有不少描绘, 极有可能并非出于它本身的实用价值,而是因为它可能的所代表的符号意蕴精神追求。例如,它可能作为一种符号,代表着尚武精神、技艺超群、勇气非凡、视死如归等等。所谓“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身没心不惩,勇气加四方。”

🔺图/金石艺术博物馆藏《七女为父报仇图》汉画像拓片

这符合汉代的那种尚武情怀和侠义追求。金石艺术博物馆所藏的《七女为父报仇图》汉画像拓片中,古人描绘五位女性刺客使用钩镶,可能也是意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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