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灯火话平生”公众号记者（H）
达夫先生（D）
H：您的游记，吾们都爱看，国文课本上也有选。您到福州已两三个月，游记可有写么？
D：有的。二月末曾写《闽游滴沥》，成三千余字，以航空信寄《宇宙风》社。
H：听说好像您那时已开始常去温泉洗澡，一般是什么时候去呢？
D：有时是中饭后，去福建特有的温泉浴场，如汤门外的百合、福龙泉，飞机场的乐天泉等，坐至傍晚五时始回寓，一天的光阴，又如此地白化了。
H：其它时间有去过么？
D：温泉浴场也备有饮馔供客；浴客往往在这些浴场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买酒买食，却也便利。
H：现在多为自助餐了，捞化、牛肉面、炒菜、羹汤、果蔬、西式茶点等，应有尽有。那您也会在里面待一天么？
D：倒不会，公务缠身，访客也多。时间是不定的。有时是晚上专在那陪客吃饭。还有时是一早进城，洗澡休卧，睡至午后，稍觉清快。
H：我也待不了那么长时间，时间长了会觉得透不过起来，虽然旁边就有茶水喝。
D：你们现在是怎样的洗法呢，也是若干个池么？
H：是的，只是如今池的种类也很多了：水疗池，鱼疗池（小鱼、小小鱼），原汤池，茶池（铁观音、碧螺春），果池（柠檬、青瓜、生姜），酒池（白酒、啤酒、老酒），露天池等。
D：可以依次洗过去了。
H：确实。上午去，可能人少些。
D：从前听说更可以在个人池内男女同浴，则饮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举竟可以两得了。
H：现在的客房浴室也是有温泉水，但外面的池也并不大。同去的数友人或一家人可占一池，譬如四人宽松，六人稍满。外人远远看到，一般也就不会再过来了。只要人不多，尤其女子不会去有陌生男子的池，都至少是两女同来或与家人来的。
D：那比以前开明多了。旧时为了方便男女大众泡温泉，采取“日男夜女”的轮流洗浴制。
H：达夫先生对福州女人有什么观察么？
D：一个特点是在她们的皮色的细白。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小姐，不见天日，白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地有着那种嫩白微红，像刚施过脂粉似的皮肤。
H：嗯呢，至少城里的大多如此。我以为是古时衣冠南渡、贵族仕女的缘故吧。您怎么看？
D：还有，大约日夕灌溉的温泉浴是一种关系，吃在闽江江水，总也是一种关系。
H：此外，体态上似乎也会显得更年轻。
D：闽王宫里，自陈金凤以后，代有父子兄弟因争宫婢而相残杀的事情；这些宫婢的相貌如何，暂可不问；但就事其父后，更事其子的一点来看，也能够推测到她们的虽老不衰的驻颜的妙术。
H：还有哪些妙术呢？
D：美妇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难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独得其秘，除了温泉时浴之外，想来总也是身体健康、饮食丰盛、气候和暖的结果。
H：不知道您在哪些场合注意到她们的呢？
D："天生丽质难自弃"，表露欲、装饰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这一种显示本能，似乎比什么地方的人还要强一点。因而天晴气爽，或岁时伏腊，有迎神赛会的关头，南大街、仓前山一带，完全是美妇人披露的画廊。眼睛个个是灵敏深黑的，鼻梁个个是细长高突的，皮肤个个是柔嫩雪白的；此外还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饰，与来自巴黎纽约的化装品的香雾与红霞，你说这幅福州晴天午后的全景，美丽不美丽？迷人不迷人？
H：被你这么一说，确实甚是动人。
D：我们从前没有居住过福建，心目中总只以为福建人种，是一种蛮族。后来到了那里，和他们的文化一接触，才晓得他们虽则开化得较迟，但进步得却很快；又因为东南是海港的关系，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为频繁，所以有些都市，简直繁华摩登得可以同上海来争甲乙。及至观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觉得她们的美的水准，比苏杭的女子要高好几倍；而装饰的入时，身体的康健，比到苏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强数倍都不止。
H：除了外在，福州女子还有什么特色么？譬如性格上。
D：要说福州的女子，先得说一说福建的人种。大约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为南洋近边的海岛人种；所以面貌习俗，与日本的九州一带，有点相像。其后汉族南下，与这些土人杂婚，就成了无诸种族，系在春秋战国，吴越争霸之后。到得唐朝，大兵入境；相传当时曾杀尽了福建的男子，只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现在，福州人还呼丈夫为"唐晡人"，“晡”者系“日暮袭来”的意思，同时女人的"诸娘仔"之名，也出来了。还有东门外北门外的许多女农妇，头上仍带着三把银刀似的簪为发饰，俗称“三把刀”，据说犹是当时的遗制。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被外来的征服者杀了；她们誓死不肯从敌，故而时时带着三把刀在身边，预备复仇。
H：您曾住青年会，可能也注意到了田垱及附近蓝蔚石、洲边、保甲弄、牛弓街、河墘街一带的妓馆，乃至江中的“花船”。她们也会如此么？
D：当年台湾的福建籍妓女，听说也是一样；亡国好多年了，而她们却仍不肯与日本的嫖客同宿。若有人破此旧习，而与日本嫖客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视作禽兽，耻不与伍，这又是多么悲壮的一幕惨剧！谁说犹唱后庭花处，商女都不知家国的兴亡哩！试看汉奸到处卖国，而妓女乃不肯辱身，其间相去，又岂只泾渭的不同。
H：最后有没有什么赠言给“昏昏灯火话平生”公众号的读者呢？
D：曾有一次和《华报》同人痛饮了一场之后，命我题诗，我也假冒风雅，呈上了二十八字打油诗：“闽中风雅赖扶持，气节应为弱者师。万一国亡家破后，对花洒泪岂成诗！”
汪涵聪 敬上
福州沦陷日
于仓山郑安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