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潜诗意图 (清)石涛 陶渊明去世后不久,颜延之撰《陶徵士诔》以表彰其嘉言懿行,意味深长地提到“黔娄既没,展禽亦逝”。将亡友比作黔娄还比较容易理解,陶渊明在《咏贫士》其四开篇就说:“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对其持节固穷推崇备至;在《五柳先生传》篇末赞语中也说:“黔娄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从沈约《宋书》、萧统《陶渊明传》开始,就都认为渊明“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尽管不能草率地将此等同于陶氏自传,但黔娄的狷介不苟显然激起了他的强烈共鸣。将他们相提并论,自是顺理成章。不过与此同时,颜延之又将渊明和展禽等量齐观,就让人略感困惑费解。 这篇诔文稍后被梁昭明太子萧统选入《文选》,唐李善注仅指出展禽即春秋时鲁国大夫柳下惠,并未再予深究。柳下惠在后世虽以“坐怀不乱”而著称,但颜氏取意显然并不在此。寻绎早期文献中有关柳下惠的零星记载,其言行几乎都与政事息息相关。然而在称道他能以直道事人之时,各家也多存未慊于心之意,甚至不无惋叹同情。比如在《论语·微子》篇中开列过一份“逸民”名单,还引述了孔子的相关评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比起卓立不羁的伯夷、叔齐来,柳下惠等人只能采取自贱自污的方式来待人处世,尽管其言谈举止尚能恪守法度并预先筹划周详,但也仅此而已。孟子虽将伯夷和柳下惠并称为“百世之师”(《孟子·尽心下》),不过细究起来,两人还是大有分别。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很有兀傲旷达而清介自守的气概,柳下惠却“不羞污君,不卑小官”(《公孙丑上》),不免有些低声下气而与世俯仰的窘迫。正因如此,扬雄《法言·渊骞》在提到诸如柳下惠这样避世于庙堂之上的“朝隐者”时,就直截了当地批评道:“古者高饿显,下禄隐。”意即自古以来人们都尊崇安于穷困而声名显扬之辈,鄙薄贪求禄位却标榜隐逸之徒。近人汪荣宝《法言义疏》认为扬雄之意,“言虽柳下惠,亦非君子所当取法者也”,可谓深得其旨。 后人追慕陶渊明的高情逸致,很容易联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的超然洒脱;即便涉及他归隐前的仕宦经历,也大抵聚焦于“在官八十余日”(《归去来兮辞》)的彭泽令任上,容易被“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宋书》本传)的豪言所吸引。由于历代层累造成的印象,他俨然已经成为隐逸不仕、孤高特立的代名词。以此反观“展禽亦逝”之论,难免令人感到有些比拟不伦,或许还会认为颜延之对他颇有微词而求全责备。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呢?《宋书》本传说渊明“起家州祭酒”,“复为镇军、建威参军”,最后才出任彭泽令。在出处行藏之际,他其实有过多次反复,时仕时隐,犹疑未决,前后至少有十年之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镇军参军”一职,本是“镇军将军参军”的省称,历代研究者多认为“镇军将军”即当时北府军的统帅刘裕。另据后人钩沉索隐,在出任镇军将军参军以前,他还有两三年左右在权臣桓玄手下充当过僚佐。而无论桓玄还是刘裕,都是东晋末年呼风唤雨、颠倒乾坤的威权人物。桓玄自恃功高,曾废黜晋安帝而自称为帝,刘裕旋即起兵征讨。其后桓玄兵败伏诛,刘裕趁机独揽朝政,最终假托禅让而代晋建宋。这一系列瞬息万变、波谲云诡的政局变幻,陶渊明非但亲睹,还极有可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其中。 在后世绝大部分评论家看来,陶渊明在政治上爱憎分明而立场坚定,甚至认定陶诗“晋时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者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文选》卷二十六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五臣刘良注),毋庸赘言很难接受陶渊明曾先后替桓玄和刘裕这两位篡晋自立的“乱臣贼子”效力的事实。不过陶渊明本人对这两段经历并不讳言,在桓玄手下任职时写有《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既眷恋家居生活的悠游自在,“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又悲叹仕宦生涯的艰辛劳苦,“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随后转投刘裕麾下,又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同样感慨“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当最朴素最平实的祈盼都无法实现时,种种悔恨、苦闷、失落、迷惘便交织成执拗而强大的力量,可是在直面琐屑庸碌的现实时,又不得不依违彷徨而虚与委蛇,竭力抑制这种情感的自然流露。这样的委曲求全以至隐忍苟且,倒确实和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的表现相似。 陶渊明在诗文中也曾提及柳下惠,只是不够直白显豁,很容易被人忽略罢了。比如《饮酒》其十八云:“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前人早已指出,前两句语本《汉书·董仲舒传》,谓鲁国国君准备讨伐齐国,事先曾向柳下惠征求意见。柳下惠在劝阻之后,“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而至我哉?’”扪心自问,颇多自责。而从后两句看,渊明仍然称许柳下惠为“仁者”,很能设身处地体谅其处境之艰难不易。清人陶澍注《靖节先生集》认为这正反映出渊明对柳下惠仰慕,也体现了他“和光同尘”“道合中庸”的处世之道。更值得注意的则是《五柳先生传》,文章开头就耐人寻味地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而据许慎《淮南子注》云,“展禽之家树柳,行惠德,因号柳下惠”(《艺文类聚》卷八十九引);《淮南子·说林训》高诱注也说,柳下惠“家有大柳树,惠德,因号柳下惠”,展禽得名柳下惠的缘由,竟然也与此相同。陶渊明在运思落笔之际,或许即受此启发而涉笔成趣。 颜延之在诔文中回忆道:“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宋书》也说:“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可知两人过从频密已在渊明归隐园田之后。尽管就双方当时的身份而言,一官一隐,差异悬殊,但并不影响两人的交谊。从“展禽亦逝”的评价中,更足见两人的相知相契。颜延之在撰写诔文时虽不便直书其事,但也能抛却俗套,不为虚美,借此发遑亡友的心曲隐衷。而依然在宦途上奔波劳顿的他,对柳下惠和陶渊明所承受过的漫长而苦痛的挣扎和煎熬,应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本文刊2019年4月26日《文汇报 笔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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