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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蝗虫”为何出现在回目里 | 詹丹

 老鄧子 2019-04-28

近日读到一位学者论刘姥姥进大观园,认为林黛玉之所以刻薄地给她起“母蝗虫”绰号,是因为黛玉向来孤高自许,看不起没有人格尊严的人。刘姥姥进大观园,为了讨生活,一路装疯卖傻任人戏弄,已经失去了做人尊严,所以让黛玉深感不屑,给她起这样的绰号,可谓实至名归,而且作者特意在回目中醒目提示,也因此见出了小说对刘姥姥的针砭和对黛玉人格取向的肯定。

这样的分析虽合乎逻辑,但质之生活,又总觉得是不知人生之艰、稼穑之苦的贵族式思维的风凉话。关键是,就小说本身看,刘姥姥更不是一个不知做人尊严、没有耻辱心的下流之人。

她第一次去贾府打秋风,是为了家人过冬,到得凤姐那里,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后才忍耻说出了家人的生活困难。对此,甲戌本眉批说:“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因为根据曹雪芹原来的构思,贾府败落后,凤姐女儿大姐流落在烟花巷,是刘姥姥把她搭救出来,让板儿娶了她,体现了一个底层人不顾舆论非议、知恩图报的美德,而她的“忍耻”之心,成了前后贯通的心理动力。

她第二次去荣府,固然有“雀儿拣着旺枝飞”的意思,但主要目的不是告艰,而是给贾府呈上乡下的野味,以报答之前受到的救济。只是因为投了贾母的缘,被带入大观园。在这过程中,因为鸳鸯和凤姐想给大家特别是贾母取乐,事先叮嘱了刘姥姥,让她配合演一出喜剧,临走时又得到王夫人等给出的一笔不小钱财,才容易让人倒果为因地觉得,刘姥姥一心贪图金钱,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没有了羞耻之心。

先退一步说,即便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确实仍有讨生活的动机,但是否就说明她没有羞耻之心呢?也未必。在这里,说忍耻之心也许更贴切。小说有一处描写,微妙揭示了这一点。其中交代凤姐为了戏弄她,把野花插满她的头,而当着众人面,刘姥姥也逗乐说自己要当个老风流。只是后来独自一人误打误撞进到怡红院,在从没见过的大穿衣镜前,把镜里的自己当亲家时,就指责她说:“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没活戴了一头。”从而让我们发现了其内心深处忍下的知耻一面。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刘姥姥在讨生活的同时,还以她特有方式,向王熙凤等人讨回了她的尊严。

当小说写刘姥姥在凤姐鸳鸯安排下,念出一段自嘲的“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笑翻了。接下来却写了耐人寻味的一幕:

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

按照大家族的礼仪,媳妇们是不跟贾母以及公子小姐还有客人一起进餐的,而鸳鸯等丫鬟吃饭更要靠后。这样井然有序的礼仪,让刘姥姥感叹“礼出大家”。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她因所见这一幕的即兴发挥。但我们应该想到的是,此前众人放肆笑闹的一幕,恰恰是大家在对礼仪的极大破坏中享受乐趣的,而刘姥姥既没有享受到这种乐趣,还成了这种礼仪破坏的牺牲品,“无理取闹”中的丑角。所以,由她来感叹“礼出大家”,就有了反讽式的弦外之音。王熙凤和鸳鸯敏捷而又过度的反应,暗示了她们多少有些在意刘姥姥是不是话中有话。尽管她立马声明自己不会计较,但这种需要声明的不计较,恰恰隐含了其对自己尊严的争取以及超越了荣辱判断之上的一种风度。

那么,小说为何要把“母蝗虫”这样带有挖苦性的绰号用在回目中呢?这就涉及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主要集中在《红楼梦》的第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这三回,而“母蝗虫”的绰号,是第四十二回林黛玉给她起的,所谓“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写刘姥姥大吃大喝,让众人笑翻的内容,以第四十回居多,但回目并没提“母蝗虫”,是在第四十一回才写了“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为什么?

其实在这一回中,不论是栊翠庵还是怡红院,刘姥姥的进入,都可视为是一种劫难。因为刘姥姥在栊翠庵既不懂品茗的雅趣,而在怡红院里,更是醉倒在宝玉卧榻上,弄得酒气臭气熏天,让唯一见到这一幕的袭人吃惊不小。

虽然刘姥姥到大观园,因其言行的野趣以及有时故意装疯卖傻,形成对循规蹈矩的冲击,让贵族们获得了极大乐趣,并可以继续逗乐调侃其为“母蝗虫”,但是,当这一“母蝗虫”展现出难堪的另一面时,他们还能笑得起来吗?他们会不会很严肃地认为真遭遇了一场劫难呢?

刘姥姥在栊翠庵用了妙玉的茶盅,尽管这是珍贵的官窑出品,妙玉居然嫌脏丢弃了。而后来,当贾宝玉跟着黛玉宝钗进妙玉的耳房私下喝茶,假意感叹自己所用茶具欠佳,没有享受到和黛玉宝钗的同等待遇,说了一句“世法平等”时,他自己是否也能真正做到“世法平等”呢?他固然可以劝说妙玉把丢弃的茶具赠送给刘姥姥,但如果他知道了刘姥姥酣睡在他卧榻的时候,他能够坦然接受这一事实吗?他还会劝妙玉大度吗?

其实,与其说“母蝗虫”的绰号是暗示了林黛玉对做人尊严的看重,不如说在第四十一回的回目中,在栊翠庵和怡红院两个空间里,因为同遇“母蝗虫”产生的互文足义的“劫难”,让读者重新审视了刘姥姥进大观园给人带来的乐趣,从而把上层贵族和底层人物构成冲突的全面性和复杂性,揭示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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