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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坛泰斗俞振飞先生谈昆剧《太白醉写》(上)

 cxag 2019-04-29


俞振飞先生

“江南曲圣”俞粟庐之子 著名京剧 昆曲教育家

昆剧《惊鸿记·太白醉写》:该剧写唐明皇同杨妃、梅妃的故事。杨妃在战乱中死于马嵬坡,梅妃避迹庵观,后几经离乱,仍同唐明皇团聚。此外还插入李白醉写《清平调》和有关安禄山的故事。剧中记梅妃作惊鸿舞,故名《谅鸿记》。明吴世美作。有明刊本,《古本戏曲丛刊》据以影印。《太白醉写》据明传奇《惊鸿记》第十五出《学士醉挥》改编,曲词与原著有所不同。写唐玄宗与杨玉环在沉香亭赏牡丹,召李白作新乐章,李迫高力士为之拂纸磨墨及脱靴,带醉挥毫,立成《清平调》三章。

这出戏原来是昆曲老前辈沈寿林的拿手杰作,后来传之于他的儿子沈月泉(沈传芷同志的父亲)。他们父子两代花了不少心血,在这出戏的表演上有很多创造。我十多岁时第一次看到沈月泉老师演出,就为他的杰出表演所打动,过了几年,跟沈老师学会了这出戏。我演出了一次就感觉到这出戏有“三不能演”,一是年轻演员心粗气浮不能演;二是肌体不能松弛,僵硬 、气横的不能演;三是对诗人缺乏理解的不能演。所以我在四十岁前,一直没有再演过,直到四十岁那年,才在上海兰心大戏院(即今上海艺术剧场)又演了一次。长期以来,它成为我最喜欢的几出戏中的一出;我以垂暮之年又常演这出戏了,而且常想 、常改,直到现在还在边演边改。说到改戏,可以先谈一些情况。

俞振飞《太白醉写》剧照

《太白醉写》原来叫做《吟诗.脱靴》,早先相传是明人屠隆《彩毫记》中的一出,后来又有人说是出于明人吴世美的《惊鸿记》。两种本子我都看了,好像还是后者内容与现在的演出本更接近。五十年代我演这出戏,感到《吟诗.脱靴》的剧名不够醒目,索性把它改成《太白醉写》。另外,原本唐明皇,杨贵妃上场,合念一支【引子】,在传统剧目中,上场用这个方式是没有的。后来,我改为唐明皇念全【引子】,接定场白。下面是杨贵妃歌舞,宫娥们合唱【大红袍】。这样就为李白的上场,作好充分的铺垫。下面就谈谈戏的具体表演。这是个“一场干”的折子戏,可分四个小段:从出场到见驾接受写诗任务为第一段;贵妃捧砚以后到高力士磨墨拂纸为第二段;醉写【清平调】词三首为第三段;赋毕饮酒谢恩到最后脱靴为第四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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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段里,李白出场走的几步就跟别的戏不同。这几步要“一顺边”地走,右手和右脚,朝一个方向,同起同落。这种台步是《太白醉写》的表演特色之一。一般演戏最忌讳的是“一顺边”,而李白出场需要这样走,有两个原因:“一顺边”造成摇摇晃晃,可以生动地表演出李白的醉态来;其次,李白头上戴的那顶“学士盔”,两边的“桃翅”特别长(这顶盔帽川剧小生常戴,昆曲只有李白一人可戴),过去戏台上都有门帘,戴了这顶”学士盔“直着身子就出不来,所以要横着身子出场,而横着身子出场,恰恰走几步“一顺边”比较好看。现在舞台上虽已不用门帘,用的是侧幕,盔头也改为短的“桃翅”了,单走这样的步子仍然很合适人物的特定形态,所以我还是采用了这种步法。


俞振飞饰演李白

刘异龙饰演高力士

顾兆琳饰演唐明皇

王英姿饰演杨玉环

王君惠饰演念奴

除了这几步走法以外,李白出场还有一个特点,旧时一上场先不让人看到脸,侧着身子从太监 、宫娥背后走出来,走两步,到第三步恰好转过身来亮相。这是在造足了气氛之后,来一个“特写”,更能集中观众的注意力。亮相以后,口里念:“昨夜阿谁扶上马”,接下来“哈哈,哈哈,哈….”这是李白想到昨晚喝醉了酒,是谁把我扶上了马回去的?因此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完念第二句,正好和高力士碰面。当时高力士知道他是唐明皇器重的人,所以不惜自降身价,奴颜婢膝地对李白说:“李老先请了”。古时称“老先”,犹如后来称“老兄”,堂堂“高公公”对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用这样的称呼,应当说给的面子不小吧,谁知道这位“李老先”派头比他还大,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些,潜台词是“你是什么东西?奴才,也配和我称兄道弟?”不仅不接受对方虚伪的恭维,却很随便地喊了一声:“高力士!”这个口气完全是主人对奴婢的气派,一下子就把这个权重一时的“高公公”气坏了,马上提出责问“你怎么叫咱家的名字啊!”

在这样气势汹汹的责问面前,我们的大诗人懒洋洋地转过身来,对着高力士,脸上既无怒容,又不惊恐,反而倒问一句:“叫了你的名字便怎么样?”说这一句时要从容潇洒,充分地表现出诗人对权贵的极度轻蔑和鄙视。不过,这一下更激怒了那个声势烜赫的“高公公”了,他啰里啰唆地自夸自耀,自抬身价,想把李白压下去。而诗人呢,一边听,一边报之以摇头微笑,神气随便到了极点:你官儿再大,哪放在李老爷心上!等到高力士讲完,他并不驳斥,也不正面答话,反而提高嗓门再叫一声“高力士!”用手指着高力士的鼻子说:“我李老爷有事来问你,你便说,若没有事呀,咄(手指一挥)切莫要扯这宽皮!”这句话说完,李白的精神来了,一面杨生大笑,一面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这个时候,要把刚上场的那副没精打采的神情全部改过来。这第二次笑,非常开朗,就用这样的笑声击败了高力士,使这个奴才的一套自我吹嘘,完全成了白搭。

见过明皇后,明皇即命高力士搬出“锦墩”来给李白坐。此时,原来神气活现的“高公公”,只得慢慢腾腾地搬出“锦墩”来,露出一面孔尴尬相。这时李白走到“锦墩”前一招手,意思是你请坐吧,高马上一扭头,李白作一微笑,这副神情更是对高力士的绝大讽刺,它告诉观众,在与高力士的第一回合的战斗中,我们的诗人大获全胜了。

唐明皇问:“卿从何处而来,跌宕沉醉乃尔?”李白回答:“臣昨夜见风清月朗,向那酒肆中连饮了五百余觞,至今犹苦宿酲,死罪呀死罪!”在念这句话时,李白第一次睁大眼睛,抬头望天,神采奕奕。这个表情恰好与“风清月朗”四个字相适应,说明诗人昨宵之酒饮得非常痛快,一提起犹有余兴。明皇唯恐诗人推醉不肯写诗,因而出言相激,就说:“恐卿醉后,未能立就。”诗人立即回答:“臣平生但得斗酒,便挥百篇,今凭余醉,正好赋诗。”在这里,动作不多,但要恰当地表达出他的自负心情。到此,第一段表演旧结束了。原来按传统的演法,李白见驾之后,与明皇的几段对白都是跪着念的,直到念完“今凭余醉,正好赋诗”才站起来。后来周传瑛同志把它改了一下,先赐坐,再接念白。我觉得这样改很好,不仅抬高了李白的身份,而且使大诗人的形象更加美化,所以我也照这样表演了。

有一点必须着重说明,在这出戏里,一开始李白只是“宿酲未醒”,不是酩酊大醉;后来明皇赐酒三杯,醉意渐浓;最后换金斗连饮两斗,方才酩酊大醉。这些醉态,必须演得层次分明,在第一段戏里就得掌握恰当。要怎样才能恰当呢?在台上喝的是空杯子,并非真酒。这里的关键就在于眼皮和腿弯。眼皮是越醉越软。至于应该沉到什么程度?软到什么程度?这很难说得具体,只能靠自己掌握。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腿软就是蜷着,蜷到什么程度就要看演员的功力了。因为喝醉了酒的人,腿弯就很难站得直,脚步尽管踉踉跄跄,蜷腿的程度要有一定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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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接受写诗任务之后,第二段表演开始,由杨妃捧砚,高力士铺纸。中间插一个杨妃捧砚,有两个用意:一是竭力抬高诗人,并且借以贬抑高力士;二是杨妃在场上坐了老半天,不给她点戏演,未免太冷落了。在杨妃捧砚的时候,李白看到后,略为摇晃一下头部,使纱帽翅上下颤动,露出得意的神态。等到文房四宝安排完毕,李白踱到书案前一看,不禁大为不满,马上皱起眉头,连连摇头。为什么?原来墨还没磨好,纸也没有拂过。古人写字,一定要别人磨墨,因为自己磨墨,腕力耗多了,写起字来手要发抖;纸也一定要拂过,否则纸面上有油,会影响书法的效果。这两件事,本来都是书童干的,在沉香亭哪里来的书童,怎么办?李白一眼看到了高力士,立刻脸露笑容:“这个差事不正好挑挑这个奴才?”怀着这个想法,就走一步一抬手,共走散步,抬三次手,正走到高力士身后,又用左肩膀向高力士一撞,这里用一连串的“哑身段”示意他磨墨拂纸。在做这些“哑身段”时,动作应力求干净、清楚、准确,脸上要带几分孩子气的天真,这样才能把他的醉态和对高力士的轻蔑,生动地表现出来。

把这些“哑身段”做完,想不到高力士回答:“不懂。”这时,诗人不耐烦了,再次提高了嗓子喊:“高力士!与我李老爷磨墨拂纸!”这一声要喊的高,一方面为了托出李白的气魄,另一方面是让唐明皇听到。念这句话,面部表情得跟着换出来,露出这样一副神气:我李老爷叫你磨,你敢不磨,要你拂,你敢不拂?!

李白高声一喊,明皇听到了,他想,对啊,要人家写诗,怎么能不把墨磨好,不把纸拂好啊。于是便命高力士“与李卿磨墨拂纸”。这一来,高力士尴尬极了,哭丧着脸,道声“领旨”。李白则截然相反,得意极了,一边口呼“万岁”,一边转过身来,面对高力士,一边笑,一边盯着对手,用手指着他的脸,意思是:“嘿嘿,这下子你还搭架子不?”两个人脸对着脸转了一个圈子,这个转圈昆曲术语叫做“推磨”。在这个“推磨”中的笑,乃是胜利的笑,非常重要,要笑得痛快淋漓。等到高力士磨好了墨,拂好纸,李白要用“挪步”书案那边走。这几步“挪步”,走的时候,左手端带,右手扬袖,满面春风,要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这时高力士第二个回合的交锋,诗人又大获全胜了。在以上一些列“哑身段”表演中,乐队吹奏【雁儿落】牌子,演员的身段动作必须与【雁儿落】的节奏相吻合。(节选自俞振飞《〈太白醉写中“诗仙”之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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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川页L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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