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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工:吴昌硕与晚清吴门印学(二)

 李叔狠生气 2019-04-30

吴昌硕(一八四四—一九二七)名俊,字苍石、昌硕,湖州安吉人。在书法、绘画、篆刻领域都是一代宗师,是近代海派艺术的代表人物。但吴昌硕既不是上海人,也并非在上海拜师学艺,他定居上海时已接近古稀之年。他艺术发展成熟的关键时期,实为三十七岁至六十九岁在苏州生活的阶段。

欲善楼书院将连载由清华大学博士后顾工先生撰写的论文《吴昌硕与晚清吴门印学》(入选2014年西泠印社第四届“孤山证印”西泠印社国际印学峰会)。


二、吴昌硕长期客吴的原因                                                         及其篆刻艺术的收获

         吴昌硕(1844-1927)名俊,字苍石、昌硕,湖州安吉人。在书法、绘画、篆刻领域都是一代宗师,是近代海派艺术的代表人物。但吴昌硕既不是上海人,也并非在上海拜师学艺,他定居上海时已接近古稀之年。他艺术发展成熟的关键时期,实为37岁至69岁在苏州生活的阶段。

吴昌硕与夫人施酒婚后不久,于同治十二年(1873)30岁时离开老家安吉,前往杭州、上海、苏州等地寻师访友。在浙江省城杭州,吴昌硕拜同乡著名学者、诂经精舍山长俞樾为师。由阮元开创的诂经精舍,是浙江书院中名声最著者。俞樾在教学中既重视经解训诂,也重视词章之学,同时还鼓励学生参加科举。[5]俞樾的朴学思想,对青年时期的吴昌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同治十三年(1874),吴昌硕到了苏州。他有《哭铁老》诗自注云:“余与先生甲戌年同客杜氏曼陀罗馆,庚辰正月重遇吴下。”[6]“铁老”为杭州人金树本,而“曼陀罗馆”是嘉兴杜文澜的斋名。有文章说吴昌硕在嘉兴杜氏馆中结识金树本,其实这时杜文澜在苏州任江苏按察使,久官苏州,是吴门真率会的重要成员之一。但以当时吴昌硕的年龄和身份(他比杜文澜小29岁),没有资格参加吴门真率会,也不可能与杜文澜以朋辈论交,可能仅仅是参加了一次杜文澜召集的聚会而已。林树中《吴昌硕年谱》据此认为“客杜氏曼陀罗馆,过幕僚生活”[7],尚缺乏证据。

经过几年东奔西走的生活,光绪六年(1880)吴昌硕回到苏州,成为前苏州知府、金石学家吴云的家庭教师。正月他与金树本重逢于吴下;九月在吴云两罍轩中为自己刻“俊卿印信”朱文印。随后,吴昌硕在苏州的交游逐渐开阔,结交了汪鸣銮、吴榖祥、金心兰、顾潞等人。其中汪鸣銮后来官至吏部侍郎,但此时不过是国子监司业,到吴云府中参加过真率之会。顾潞是吴门画家,吴昌硕晚年曾从他手中借观吴让之篆书屏,背临一通。[8]

         又过了两年,吴昌硕通过关系在苏州谋得胥吏之职,把母亲和妻、儿接来定居。当时苏州城中,既有省治、府治,又有吴县、长洲、元和三县县治。吴昌硕《年谱简编》载:“时鬻艺生涯清淡,不足以瞻一家生计,友人荐作县丞小吏以维家计。”[9]作者是吴昌硕孙子,说吴昌硕“作县丞小吏”,当有所据,只是不知在哪个县任职。陈三立《安吉吴先生墓志铭》云“既补诸生,贫困甚,乃出为小吏江苏”[10],说的也是吴昌硕这段经历。查吴昌硕诗集,见《潘燕池先生书问近况奉答》诗中写道“薄宦如游民,浮家累妻孥”[11],光绪十年自刻《吴俊长寿》白文印边款上《寄友》诗云“大道悲无仰,微官信有闲”[12]。“薄宦如游民”是自嘲为了生计而远徙异乡,“微官信有闲”指他举家迁入苏州后,生活稳定下来。

从以上叙述可以看出吴昌硕移居苏州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最初是同治十三年(1874)游历杜文澜馆中,然后是光绪六年(1880)馆于吴云家,最后是光绪八年(1882)出任县吏,举家迁入苏州。

吴昌硕到苏州的真实原因是什么?真的是像他后人所说,为了艺术而离家远游?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必为尊者讳。吴昌硕出身书香家庭,力不能负耒,原有的一点薄产,在战乱之后也无从谈起。考虑到婚后家中即将添丁,不外出挣钱何以养家度日?吴昌硕《芜园图自题》云:“家食苦不给,买舟湖海游。读书未十年,窃愧升斗求。妻孥守荒芜,谷鸟鸣啾啾……”[13]因为不能供养妻儿,不得已作湖海之游,诗中流露出吴昌硕的郁闷之情。
《别芜园》诗云:“……高堂念游子,妻孥守蓬户。昨归今出门,一别一寒暑……区区谋一饱,坐受众人侮。沧波洗两眼,豪气郁难吐。回头望乡里,高歌聊激楚。携家苦无力,所至辄龃龉……”[14],“携家苦无力”的酸楚,解释了吴昌硕为什么入吴多年之后才把家眷接来团聚。好在吴昌硕在苏州遇见两位“贵人”,杜文澜是现任的江苏按察使,吴云是退职的苏州知府,都是地方名流。吴昌硕进入他们府中,就有了一个相对较高的社交平台,为他开拓社会关系、提升知名度提供了诸多方便。

吴昌硕在苏州担任小吏期间,尽管收入不多,经济拮据,但在艺术上收获颇丰,为他日后成就艺坛宗师地位奠定了坚实基础。

        首先,他进入吴门金石书画收藏圈,开阔了艺术视野。吴昌硕在苏州与吴云、潘祖荫、吴大澂、陆恢等名流都有交往,有幸在他们家里观摩了许多古代书画、印章、彝器实物,鉴赏眼光和学术修养有了提高。在吴云家中授馆的几年,吴昌硕得以观摩吴云书画藏品,聆听他的精彩点评。吴昌硕在篆刻方面受益于吴云甚多。吴云不但对金石书画眼力极高,对印章也十分在行。他在泰州任官时,著名篆刻家吴让之曾馆于吴云斋中两年,前后为他刻印近百方[15]。吴昌硕在吴云府中揣摩学习了不少吴让之印作,他于近代印人中最服膺让翁,当缘于此。
          吴昌硕的篆刻作品,请教吴云后,删削为《削觚庐印存》,昌硕自序云:“(吴云)于金石尤深嗜,家藏三代彝器、秦汉玺印甚夥……余始来吴门,封翁待以群从礼,假馆授餐,情甚挚。余得纵观法物古书,摹印作篆,觉有寸进,封翁之惠为多焉。”[16]他为《缶庐印存》自序云:“近十数年来,于家退楼老人(即吴云)许见所藏秦汉印,浑古朴茂,心窃仪之。每一奏刀,若与神会,自谓进于道矣。”[17]吴昌硕还在吴云府上结识了在外任官的吴大澂,“大澂好古富收藏,使先生遍观所藏钟鼎、古印、陶器、货布、书画等文物。先生如入宝山,博览深究,获益不鲜。”[18]

杨岘对吴昌硕的帮助也很大。光绪十年(1884),杨岘罢官后寓居苏州,吴昌硕时常拜访,请益诗文,兼求教书法。吴昌硕《迟鸿轩呈藐翁先生》诗赞叹道:“奇文诸子笔,馀事八分书。”[19]他为《藐叟年谱》续编题跋云:“忆俊卿从学时,先生罢官寓吴门,爱之如忘年交。赁居庑下,有作辄呈正。为谈诗学源流正变及斟酌字句,自朝至暮无倦容。”[20]杨岘与陆心源、吴昌硕是湖州同乡,都有古砖之好。杨岘《致陆心源手札十通》之第五札云:“要我书斋榜,须以古砖作润笔,砖愈佳则字亦愈佳也。”第六札云:“如有重复之本初、甘露、黄龙、天册、天纪、天玺、黄武、嘉禾等砖,不论全块、半块,或则三国以前砖更好,只要字画清晰无损伤者,幸开价示我,力所能购则购之。”[21]吴昌硕后来为杨岘《隶书五言联》题边跋时,说起杨岘以砖瓦文字融入隶书之法:“师尝论用笔入门之法,必以汉碑为主,以砖瓦文字为辅。久久相持,而仍参以我法,则上乘禅矣。”[22]可见他们是把带字的古砖作为艺术资料来看待的。作为享有盛誉的诗人和书家,杨岘多次为吴昌硕赠诗和题画,这对于吴昌硕在苏州拓展知名度大有裨益。

光绪九年(1883),著名收藏家潘祖荫丁忧返回苏州,吴昌硕通过潘麟生介绍登门拜访,得以观赏其藏品。[23]吴昌硕在苏州还结识了来自北京的金石学家端方。端方于光绪三十年(1904)担任江苏巡抚,期间扩建江苏师范学堂,聘请罗振玉为监督。端方离开苏州之后,二人联系不断,曾经把碑刻拓本寄给吴昌硕题跋。[24]

光绪二十一年(1895 )起,顾文彬之孙顾麟士在家中怡园创立“怡园画集”,时常邀请书画家来切磋六法,观赏藏画。吴大澂、顾澐、沙馥、吴昌硕、金心兰、陆恢、任预、吴榖祥、费念慈、郑文焯、倪田等多来雅集,推吴大澂为会长,名盛一时。吴昌硕多次造访怡园,为顾麟士题诗、刻印甚多。

其次,吴昌硕在苏州期间大量刻印,以印交友。吴昌硕自少年时代就喜好篆刻,到苏州后发奋刻印,以“印癖”自称,逐渐以印章周旋于名流公卿和书画家之间。吴昌硕为吴云、杨岘、潘祖荫、张之洞、王懿荣、汪鸣銮、陆恢、吴大澂、吴榖祥、蒲华、任颐等人都有刻印。吴昌硕《石交录》中说:“余性喜画,自游寓江左,与诸画士遇,其艺之尤精者,余必有其画。诸君皆名重一时,人求其画非兼金不可得,顾皆与余善,余有求必应且速,余辄以篆刻答之。”在这个时期,圈中友人并不把吴昌硕看作书画家,而是印人。吴昌硕有两方刻于光绪十年九月的印章边款值得注意。一方是为沈藻卿作《沈翰金石书画章》,款云:“沈五之书画不轻为人作,余与交有年,恒以不得片纸为恨。甲申重九,饮我留有馀斋,出佳石索刻,倚醉凿此。如不以为陋,知必有以报我也。”另一方是为高邕作《狂心未歇》印,款云:“邕之老友别十二年,甲申九月遇于吴下,论心谈艺,依然有古狂者风。所作书画亦超出尘表,咄咄可畏。属刻此石,爱极成之以充知己之赏。”[25]吴昌硕的篆刻,成为他社交的一种手段。

        第三,吴昌硕在苏州期间,艺术观念逐渐成熟,篆刻艺术的个人风格日益突出。吴昌硕早期的印章,模仿浙派、吴让之、徐三庚的都有,面目驳杂。他在观摩历代印章之后,写出著名的《刻印》诗:“赝古之病不可药,纷纷陈邓追遗踪。摩挲朝夕若有得,陈邓外古仍无功。天下几人学秦汉,但索形似成疲癃。我性疏阔类野鹤,不受束缚雕镌中……”[26]他批评了当时许多印人只知道学习浙派陈曼生和皖派邓石如,即便有学习秦汉印的,也斤斤于形似,名为学古,实则赝古,呈现出一种病态。《书削觚庐印存后》一首云:“裹饭寻碑苦不才,红厓碧落莽青苔。铁书直许秦丞相,陈邓藩篱摆脱来”,另一首云:“凿窥陶器铸泥封,老子精神本是龙。只手倘扶金石刻,茫茫人海且藏锋。”[27]这些诗歌表达了他对印学传统新的认识。他看到了印章艺术中篆书的重要性,也将古代陶器、泥封上的文字纳入印章文字借鉴的范围,这样,在他眼前就展现出古代印章宏大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含义。故而他不愿做秦汉印或者皖派、浙派

亦步亦趋的追随者,而要自我作古,与古为徒,来实践篆刻艺术的推陈出新。苏州潘麟生送给吴昌硕一套汪鸣銮监拓的《石鼓文》拓本,吴大喜过望,赋诗谢之云“嫌我刻印奇未能,持赠一助吴刚斧”[28]。吴昌硕临写的石鼓文,最初受到常熟杨沂孙的影响,但很快他就将自己的金石趣味融入其中,最终实现了篆书风格和篆刻风格的统一。
         第四,他的篆刻名声渐起,艺术市场开始形成。在书画印三门艺术中,吴昌硕最先成熟的是篆刻,最先打开市场的也是篆刻。他入吴之时,只有三十多岁,还不会画画,书法也未形成自己的风格。而印章在当时官员、文人的生活中用途较广,容易为大家接受。当吴昌硕的篆刻略有小成,就可以为别人刻印来换取美誉,进而获得物质回报。一些艺林前辈为其印谱的题赞,也提高了吴昌硕的社会知名度。光绪十年(1884)八月,吴昌硕持所作印稿示杨岘,杨岘于卷首题长歌云“吴君刓印如刓泥,钝刀硬入随意治……孰巧孰拙我不问,得钱径醉眠苍苔”[29],反映出吴昌硕已经能通过篆刻获得部分收入。这年十月初五,吴昌硕为郑文焯刻白文姓名印,郑氏在《叔问所藏石文》印谱旁注云“仓石甲申岁所作。余为之游扬于世,尚衣得百饼润金,因刻此以见报”[30],可见郑文焯曾向友人推介吴昌硕篆刻,让他获得了一批订单,吴昌硕则投桃报李,赠印以示谢意。


[5]参见卢康华《俞樾与诂经精舍》,《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116-121页。

[6]吴昌硕《缶庐集》卷一第二十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7]林树中前揭书,12页。

[8]民国宣纸印本《吴昌硕先生书吴让之篆书》后有吴昌硕1916年跋云:“江阴陈氏适园藏吴让翁篆屏,真力弥满,古趣横溢。予曾于顾茶村处借观数日,背临其意,未能得一丝灵活,可愧也。”

[9]吴长邺《我的祖父吴昌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281页。

[10]林树中前揭书,附5页。

[11]吴昌硕《缶庐集》卷一第十五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12]吴昌硕《缶庐印存初集》,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59-61页。

[13]吴昌硕《缶庐集》卷一第六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14]吴昌硕《缶庐集》卷一第九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15]吴云《〈晋铜鼓斋印存〉序》,韩天衡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617-618页。

[16]吴昌硕《〈削觚庐印存〉自序》,光绪十年木刻原钤本。此段文字与吴昌硕《石交集·吴云传略》所载大致相同。

[17]吴昌硕《〈缶庐印存〉自序》,韩天衡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625-626页。

[18]吴长邺前揭书,290页。

[19]吴昌硕《缶庐集》卷二第四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20]杨岘自撰、刘继增续撰《藐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63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637页。

[21]蔡一平、林拯民《杨岘致陆心源手札十通附一通述略》,《湖州师专学报》1988年第3期,101页。

[22]常熟博物馆等编《常熟博物馆馆藏楹联》,2004。

[23]吴长邺前揭书,282页。

[24]吴昌硕《颜鲁公书张敬因残碑,陶斋尚书属题》诗云:“……陶斋尚书好古刻,周鼎秦碑罗使宅。此碑介弟远寄

将,友于谊坚比金石……”见《缶庐集》卷二第十九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25]吴长邺前揭书,283页。

[26]《缶庐集》卷一第四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27]《缶庐集》卷二第十一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28]吴昌硕《瘦羊赠汪郋亭司业手拓石鼓精本》,《缶庐集》卷一第十九页,台北文海出版社据民国九年刻本影印,1986。

[29]吴昌硕《缶庐印存初集》,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7页。

[30]林树中前揭书,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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