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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的描述如此动人,怎么做到的?

 野田高梧 2019-05-04

汪先生在1982年的《天津文艺》里,写了篇《小说笔谈》。

我认为,这篇是他对自己语言最好的总结。

谨摘录片段。

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 北京的店铺,过去都用八个字标明其特点。有的刻在匾上,有的用黑漆漆在店面两旁的粉墙上,都非常贴切。“尘飞白雪,品重红绫”,这是点心铺。“味珍鸡瞧,香渍豚蹄”,是桂香村。煤铺的门额上写着“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很美。八面槽有一家“老娘”(接生婆)的门口写的是:“轻车快马,吉祥姥姥”,这是诗。
店铺的告白,往往写得非常醒目。如“照配钥匙,立等可取”。在西四看见一家,门口写着:“出售新藤椅,修理旧棕床”,很好。过去的澡堂,一进门就看见四个大字:“各照衣帽”,真是简到不能再简。
《世说新语》全书的语言都很讲究。

现在的年轻人写小说是有点爱发议论。夹叙夹议,或者离开故事单独抒情。这种议论和抒情有时是可有可无的。

要把一件事说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说,不能着急,这样才能体察人情物理,审词定气,从而提神醒脑,引入入胜。急于要告诉人一件什么事,还想告诉人这件事当中包含的道理,面红耳赤,是不会使人留下印象的。
唯悠闲才能精细。
不要着急。


举例说明下吧。

汪先生早年风格,才华横溢,锋芒锐利,但并不那么悠闲。

比如《复仇》第一段。

一支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满了蜜的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回。一生,一生该是多久呀?我这是一生了么?没有关系,这是个很普通的口头语。谁都说:“我这一生……”。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这种野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为烛火跳,跳着一堆影子。他笑了一下:他心里对和尚有了一个称呼,“蜂蜜和尚”。这也难怪,因为蜂蜜、和尚,后面隐了“一生”两个字。明天辞行的时候,我当真叫他一声,他会怎么样呢?和尚倒有了一个称呼了。我呢?他会称呼我什么?该不是“宝剑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剑)。

作为对比,汪先生晚年,有一篇《茶干》,他自称根本不是小说的小说。

朴实无华,自然有味。

乡下人打油,都用一种特制的油壶,广口,高身,外面挂了酱黄色的釉,壶肩有四个“耳”,耳里拴了两条麻绳作为拎手,不多不少,一壶能装十斤豆油。他们把油壶往柜台上一放,就去办别的事情去了。等他们办完事回来,油已经打好了。油壶口用厚厚的桑皮纸封得严严的。桑皮纸上盖了一个墨印的圆印:“连万顺记”。乡下人从不怀疑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对不对。多年的老主顾了,还能有错?他们要的十斤干黄酱也都装好了。装在一个元宝形的粗篾浅筐里,筐里衬着荷叶,豆酱拍得实实的,酱面盖了几个红曲印的印记,也是圆形的。乡下人付了钱,提了油壶酱筐,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连万顺家的酱菜样式很齐全:萝卜头、十香菜、酱红根、糖醋蒜……什么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酱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极细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样子有点像画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来脆跪的。孩子买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边走,一边吃。

这段的妙处,您大概都读得出来。

对应汪先生自己的说法:就是:

用词精确,节奏悠闲,不慌不忙。

具体怎么做到的?

一个办法是常用短句,简洁准确。

“广口,高身”、“半透明”、“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这些句子看着简单,却是炼字的功夫。不拖沓,不赘,很清爽。

但他炼字,不为了炫技,是为了节奏感,为了尺寸。

不信?如果这句话:

乡下人付了钱,提了油壶酱筐,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改成:

乡下人付了钱提了自己寄存的油壶酱筐,跟铺子里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读起来的口感,是不是不大同?

长句适合铺排抒情,短句适合清爽叙述。这个众所周知。但短句太密集,又会让人觉得匆迫。这种尺寸很难把握,就靠语感了。

至于描述如何让人融情?像这句:

最好吃的是甜酱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极细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样子有点像画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来脆跪的。孩子买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边走,一边吃。

只是平平道来,但极生动。细嫩、透明、脆,调动了我们的视觉与味觉想象力。加了一句孩子买了菜一边走一边吃,生动如画,如在目前。

妙在只叙述,不议论。

选事、叙述、描绘如画、调动感官、所以好看。

悠闲自在,所以让人不匆迫,所以舒服。

不擅加议论,所以不腻。


大家都熟悉的《受戒》,说这个结尾。

本来到结尾,是情感终于迸发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这里本来该是高潮。搁一般的小说,这里就要铺排抒情了。

但汪曾祺先生又收住了。话头一转,让男女主角没入了芦花荡: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居然耐心地悠闲地精确地,描述芦花荡的色彩。

此处完全没有主观判断,甚至没有说芦花荡多么美丽,多么诗意,只是平实地呈现色彩,呈现水景,活像电影镜头旁白。

至于男女主角没入芦花荡后怎么了,不说了……结束了!

精确、悠闲、收放自如、不加主观色彩。

但就这样美好得让人目不暇接了。


写故事的老行家,到最后都会越来越少抒情,越来越多精确的白描。

越来越少主观判断副词,越来越多客观形容词。

以及,越来越沉得住气,慢得下来。

最后这一点,在许多艺术行当都是通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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