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文庙坪 和中国的很多城市一样,长沙城里曾经到处都是大大细细的巷子;也和中国的很多城市一样,长沙城里很多无名的巷子没看见去了,很多条“必逛”“必吃”“必拍”的“网红”巷子也多出来了。 跟被政府收拾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太平街和都正街不同,有一条外地人来长沙点名要去的老巷子,它虽然很火,却仍然很老,很旧。 从长沙市最热闹的CBD出发,顺着如今净卖簸箩货的步行街一路向南,走到头时跌右手,从洋气、开阔的大路拐出去,跨过几滩下泥巴,经过几间被油烟子熏得蔑黑的小铺子,你就会发现脚底下的路变窄了。再走几步,你可能就会一脚踩到松掉了的石板,那些不讲点客气就飙你一裤脚的稀泥会告诉你:到了,文庙坪。 文庙坪的麻石 文庙坪里面还有没得文庙,我搞不清,它旁边倒是有座全国都喊得响牌子的名校——长郡中学。一年又一年,每到晚边子,那些穿着深蓝色校服的伢妹子就从不大的校门里走出来了。他们一路说说笑笑,一路在文庙坪的各种小店子里流连。在很多家长眼里,他们就是长沙“学霸”的代表,那些店子里面态度不蛮好的老板绝对不会想到,今天被他们恶的伢崽子,可能就是明天某个行业的扛把子。 文庙坪巷子看起来有南北两条,实际上最后面是连得一起的,中间夹着两排虽然稀式垮烂但一般人绝对买不起的房子。住得这里的人,看起来是托了政策的福——长沙最早也最繁华的步行街就修得他们屋门口——但老长沙都晓得,就算没有步行街,南门口、文庙坪那一坨的人生活也不会太差,因为他们都是尖脑壳、地圞心,会做生意,会赚钱。 唐家湾望岳园巷 在我还细的时候,文庙坪里的人就借着长郡的势,做起了学生生意。住得一楼的最得路,他们在自己稀烂的屋檐下扯两片防水布,搞根长木棍子一撑起,把屋里呷饭的桌子往外面一架,把那些笔啊本子啊明星画片子啊往上面一码,就架场做起了生意。 那时候的店子作古正经用柜台的少,基本上都是用屋里的桌子柜子。有一家卖袜子的,让我印象深刻,老板用他们两口子困觉的木板床放货。早上起来被窝一卷,花里胡哨的袜子往床板上一放,就任君挑选。到晚上店子一关,铺盖一放就可以睡下,几多方便。 你看那还是九十年代,在文庙坪就可以买到日本和台湾的高级文具,么子可以换笔芯的“子弹头”自动铅笔啦,一按按钮就弹出小抽屉的文具盒啦,至于美少女战士、灌篮高手的闪卡、不干胶,那就多得没边了。不晓得他们是从那块子进的这些洋意子,搞得全长沙市的细伢子只要手里有钱就想往文庙坪钻。 白鹤巷内的小卖部 再往后几年,巷子里的老板们就懒得自己看店子了,他们把朝街的那间屋子隔出来,租给年轻妹子做服装生意。那些妹子自己好洋气,进的衣服也洋气,店子装修也是跟北上广那边的走。拖她们的福,文庙坪巷子也变得年轻、时尚起来了。 两条巷子靠北边的那条,服装店少,做小吃和夜宵的店子多。现在随哪个打着“老长沙”名号的小吃店菜单上必有的“猪油拌粉”,我最早就是在这条巷子里吃到的(当然,我也不晓得最早的猪油拌粉是哪里做出名的)。其实这种拌粉做起来真的简单:米粉煮熟,滴几滴“龙牌”酱油,随便拌几下,原本洁白的米粉就染上了漂亮的酱油色,再放盐和味精,最后把猪油往上一浇(现在没有这道工序了,都是已经拌好的米粉直接把你吃),那喷香的蒸汽往上一喷,饿牢鬼的口水就下来了! 学院街的猪油拌粉 细时候我叔叔带我去吃,他们还是在店子门口用那种不带一丝瘦肉的板油自己炼猪油的。那猪油亮如金汤,冷却之后凝如白玉,隔起好远就能闻到香味,让我的童年记忆都带上了一层油渣子香气。 还有一样好吃的,是凉菜,特别是卤猪肝和腊田鸡是我的最爱。猪肝有股气色,不爱吃的嚼起来像吃土,爱吃的一晚上就着啤酒可以“米西”好几份。糖醋排骨不晓得是哪家最先做的,后来家家都有了,切得不到寸长的排骨,面上裹着一层半透明、晶亮的酱色糖浆,虽然肉吃起来有点老,但那浸到骨髓里去的糖浆嗦一下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学院街的凉菜 有个凉菜店子叫“旺旺小吃”,刮瘦的老板和堂客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反正没看到上午开过店。但他屋里那香干子,猛辣,又有嚼劲,上面的孜然喷香的。好多人开起车子来买,结果到了一看,哦豁,又没开门,恨不得跳起脚骂娘,但下次欠起来还是要来吃。自从这旺旺凉菜晋升“网红”之后,每次去都有好多人排起队跟他凉菜合影,香干子横直到了下午三四点就没有了,真的让人烦躁。 除了东西好吃,巷子里的人也很有味。前几年,文庙坪还可以摆地摊的时候,我在这住了两年,很喜欢周围的邻居。他们中间有正经工作的不多,但麻将是每天都要打的,码也买得直个冲。 看他们买码是最有味的,我住的楼下是自己屋里两室一厅改的麻将馆子,那墙壁早就被烟熏得发黄了。客厅里开两桌麻将,房间里码书几大包,经常堆起四五个堂客们和老倌子,都戴起老花眼镜,拿起书,一边做笔记,一边互相“对答案”。 “今天买么子啰?” “我屋里孙子昨晚上做梦梦见哒一只好大的黄狗!买狗啰!” 他们还喜欢征求我们年轻人的意见:“你属么子啊?” 我看着他们觉得好笑,当年他们要是有机会读书,有这种劲,怕是都上清华北大了吧…… 不过好在他们大多心里有数,不得买很大,赢呢,就是几餐夜宵钱,输呢,还是有裤子穿。不过也听说有个堂客们中过几十万的,结果庄家跑掉了!她气得发懵,硬是跑得庄家屋里住了几个月才回去。 他们还喜欢互相取外号。那些外号还蛮有讲究。有个堂客们喜欢跳舞,经常在河边头跳得一身的汗再跑得麻将馆里吹空调。但偏生她又有点“味道”,所以夏天只要她一出现,麻将馆老板就要跳起来开窗户,麻将馆里的人就喊她“夜来香”。我在楼上横直听到楼下有人喊“夜来香来哒”,紧接着就是开窗户的声音。 还有个女的,在对面搞烟摊子,生得高高大大,怕是有一米七几,一头乌漆抹黑的头发,扎的麻花辫有细伢子手把子粗。她眼睛鼓,眼神直愣愣的,脖子粗,声音也大,讲起话来像扩音器。 有天,有个堂客们在她耳朵边上嘁嘁隆隆不晓得讲么子悄悄话。她听了,眼睛一鼓,转头就惊讶地讲:“老李别又驮哒一个啊?” 旁边那女的放肆摁住她肩膀,脾气鲁鲁地说:“才喊应哒要你莫做声啦!” 她还不高兴咧:“我冇做声唻!”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周围的人喊她“大脑壳别”不是没道理的。 唐家湾 晚上,地摊子都出来之后,他们老是端起个饭碗,坐得别个摊子门口,一边吧唧吧唧吃饭,一边看别个做生意。地摊子生意好呢,横直围起好多人。但摆摊的基本都是“外巷人”,“本巷人士”是不得出来摆的,因为他们是“地主”。但你讲那些屋里在楼上,没有门面的羡慕不呢?不晓得。他们只是把手插得裤口袋里,来回“巡视”,问那些摆摊子的一晚上搞得好多钱。 不过说实话,他们的房子也只有那样范。我那时候和玩得好的租的一“独栋”,两层楼。楼下有张学生宿舍里搞出来的铁架子双层床,摇摇晃晃哼哼唧唧。楼上用木板子隔成两间,木板搭的天花板伸手就摸得到,上面横直有老鼠子赛跑,一晚上不歇气。 那楼梯最韵味,台阶只有我脚一半宽,等于直上直下,溜一下就可以直降到底,方便得很。 站在房间窗口,用衣叉子就可以叉到隔壁屋里晒的腊肉。他们屋里住三口子,老倌子是个酒鬼,肚子比七八个月的驮肚婆还大,一喝醉了就喜欢打乱讲,摸女人的屁股。那堂客是在巷子口炸春卷的,技术不好,横直把那春卷炸糊。她个子很小,但是声音特大,像轮船汽笛。有时候晚上七八点钟,她那读高中的崽还没回来,她就站得楼下扯起喉咙喊:“天伢子啊——”那声音怕是直接可以传到长郡里面去。 不过她的“天伢子”就长得好啦,高高瘦瘦,鼻梁很挺,但就是不喜欢抬头看人,老是拿眼角瞟你。有次我碰到他跟一个女同学在细巷子的公厕后面打啵,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希望这个时候他娘千万莫冲起出来喊他。 这个炸春卷的女人收摊子回来的时候,老是喜欢站得我的摊子前面看我做的手工,还得出结论:“这就是艺术。” 我有次送了她一根手工项链,她好喜欢,天天带起。有天她下午跑得我屋里来,问我借钳子。没好久就送起回来了,一路送过来的还有一朵丝袜子做的玫瑰花。 把花拿给我的时候,她连不好意思,抠着脑壳讲:“不蛮会搞,搞咖半天。莫嫌弃啰,我以前也学过画的咧!”看着她走回去的背影,我拿着那朵玫瑰花,心里想到,不晓得她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啊…… 如今,我搬走七八年了,但七八年前就只听到讲要拆的文庙坪巷子还是老样子。不过只要“地主”们的老房子还在,他们就是长沙市里的隐形富豪,依旧可以不工作而悠闲自在。那些天天摆地摊子,为了争位置打破脑壳的年轻人又去哪里了呢?大多都去那些从老城老巷身上长出来的新城区里讨生活了吧。 从消失的南园北里,到找不到的大小古道巷,从“里仁为美”的里仁巷到早就没有惜字炉的惜字公庄巷,再从年轻人都没听说过的“一步两搭桥”到只剩娭毑晓得的“倒脱靴”……和闪亮发光的新城区相比,文庙坪这样的老巷子就像美女脸上的皱纹,男人头顶的白发,跟着我们这代人的记忆一起老去了,但城市,永远年轻。 作者介绍: 女,八十年代生人,长期出没在东塘到左家塘一带。儿童故事编辑,偶尔靠写故事赚外快,梦想哪天能出一本文集。 灵魂永不孤独,故事永不结束 故事长沙小酒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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