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小时候哭的故事 □傅天琳 从小,我就是个好哭狗。 眼泪汪汪,把我的童年洗得格外清亮。 讲一个与大姐有关的哭的故事。 那一年,我8岁,从农村到城市快两年了,不知为什么就得了肾病,全身肿亮,崇庆县医院治不好,要家长立即转送到高一级的专区医院。 崇庆县公共汽车站,在离邮局不远的钟楼下。大姐将我交给一位生肺病也要去温江医院的局长,托他带我去看病。并反复叮嘱我:毛妹不要哭啊!不要哭啊毛妹,过几天我来看你。大姐伤心难过极了,可是她为什么不亲自带我到医院去? 晚上,局长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医院。如果不舒服,你就摇铃子吧。护士把我安排在一间单独小屋,发给我一个像学校上课下课那样的铃子。 那是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更黑更深的夜,我想了又想,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远离妈妈和姐姐的小屋里?墙角始终有一团黑影耸动是不是鬼?最怕的就是鬼。过去挤在大人堆里听过的鬼故事此刻都活了过来。由于害怕,干脆扯亮灯不睡觉,坐起来给大姐写信。 大姐:我没有哭。 我哭得忍不住了。再往下就不知道写什么,就什么也没有写了。信纸溢出泪滴。这么一句话的信是我平生写过的第一封信,第一次表达情感的文字。像我8岁的生命一样稚嫩简单,又包涵了当时我所能体会到的全部意义。 不久大姐来了,她满身是泥,自行车也满身是泥,原来她连人带车摔进水田里了。她怪自己技术不好。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时他们局里正搞运动,我上医院那天开的动员会。难怪她仅仅把我送到车站,而这一天早上她收到医院寄去的病危通知书,心急火燎,就摔进水田了。 不久大姐调工作,从小崇庆调到大重庆。我全身肿得发亮,似乎轻轻一戳就能流出水来。我已经经不住汽车的颠簸,只能坐一辆黄包车,那老大爷慢慢拉,车轮慢慢转,转了一天才从温江转到成都。 儿童列车厢,尽是两岁三岁四岁的孩子。我坐在里面,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怪不好意思。在摇篮似的床上,一摇一摇就进入梦乡,梦乡梦乡梦里总是家乡!我看见一个黑色大怪物把妈妈抢走了,我追我喊我急得气喘-----啊在梦中我也是这样气喘。 大重庆大得很呢!中苏大礼堂的圆柱子要几个人才围得住呢!大姐对我说。我满心欢喜。这就是重庆市五一电影院,广告牌上画着一朵小红花,一个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我读过这本书更想看这电影。还是先去医院吧,回来再看,我去给你买花生糖好不好,大姐哄着我。 重庆街道太宽、坡太陡,我爬不上,大姐又背不动我,只好走斜线对角而上,一条文华街我们走了半天。 地处大阳沟的邮电医院,一看病就不准出来,住了一个学期又住了一个学期,我怀念电影院的小红花,她肯定已经老了。 这个喜庆的日子终于来临!大姐接我出院。今天她显得多么明亮!我买了一架大床,大姐说。太好了!我跳起来!这以前我们一直是合睡一架小床呀。 粉红色窗帘被小风轻轻掀开,墙壁刷得很白,贴着新鲜的画,来了许多客人,又吃糖又唱歌围着大姐这个新鲜的人。我懂得这是在结婚,大姐是等着我病好出院才结婚的!我仍然胸闷、气喘,只能脱掉鞋,坐在大床上。横看竖看,看着大姐,我觉得我也新鲜透了。 夜深了,客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大姐、姐夫、姐夫的妈妈和我四个人,我准备睡了。大姐看着没打算离开新床的我,不知说啥,那心疼心酸的样子像是有过错。倒是姐夫的妈妈开口了:毛毛我们走吧。 走哪儿去?这不就是我的家吗?这大床不就是大姐为我买的吗?大姐你为什么要我走? 深夜的石梯又深又长,我由一只陌生的仍旧像母亲一样温暖的大手牵着,下完文华街、东华观一长串石梯,往储奇门河边走去,在一间破陋的捆绑竹楼里,一口大木箱上已铺好我的被褥。 一整天洁净的没有医院青霉素气味的空气被黑洞洞的天空吞了进去,我感到气喘得慌,想哭,但在一间陌生的屋子,不敢。 我哭了一夜,没有出声,别人并不知道。第二天气喘加剧,伯母带我去医院,我说我先去看大姐,大姐昨夜的鲜花今晨的青果,她扑过来,双臂将我环在怀里。 毛妹,昨夜你哭没有? 大姐,我没有哭。 这世界,大姐仿佛除了怕妹妹哭,便不再惧怕什么。即使运动、挨斗。我亦是。除了怕大姐知道我哭,便不再惧怕什么。即使生病,天天打针。大姐,其实长大的妹妹才想问你,在人生最重要的那个夜晚,你是不是哭了?你若是想着胆小孱弱的妹妹在一边一定会哭而哭了,那么三十几岁的妹妹又要哭了。亲爱的大姐,现在我们都承认这些眼泪吧,是它们浸润了我生病的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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