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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澄先生》补遗

 芸斋窗下 2019-05-06

扬之水

  不久前偶然翻检旧日记,发现几则有关梵澄先生的记事,而为《梵澄先生》一书所未收,因将之录出,作为该书补遗。


  1990年10月24日(周三)


  昨日徐先生言道,《鲁迅研究月刊》载文《鲁迅重订<徐霞客游记>题跋》提到“独鹤与飞”句系化用老苏《后赤壁赋》,不对,此句乃出自韩昌黎文集,是言及柳宗元的一篇。顺便又说道,王荆公句“已无船舫独闻笛,远有楼台始见灯”,有易“已”为“近”者,文意不错,对仗更工,却韵味全无。再如“人事岂能无聚散,亦逢佳节且吹花”,有将“吹”作“看”者,失与前同。


  1991年2月7日(周四)


  上午往访徐先生。


  坚持预付《读书》一年之款,决不接受赠刊。曰国内这种现象很不好,国外就决无这种做法。


  说起赵之谦,说道有一次几位文士聚在一起品评正德年间的鼻烟(鼻烟以陈为优,此为出土旧物,自是陈之又陈),赵品为:“中无所有,唯以老见尊者也。”亦是一谑,律以某人,更恰。


  又道:目今乃是一个混沌局面,既非中,亦非西,旧已失,新又不立,正不知何谓也。


  11月26日(周二)


  往徐先生家送挂历。


  讲起他的那一篇“星花旧影”,他说,还有不少话都删去了,当日稿成,曾拿给一位老朋友去看,那位指某某处说:“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又指某某处道:“这也是不可以的。”结果大事笔削。“那么现在把它写出来不好吗?可作一篇补遗。”先生只是摇头,说:“海婴还在,我和他关系很好的,有些事讲出来会让他不高兴。”于是说起当日和鲁迅一起吃饭的情景,“一桌上,我,先生、师母、海婴,还有他的一个小表妹,——是师母妹妹的女儿,先生总是要喝一小杯绍酒的,我也喝一杯,而海婴总是闹个不停,一会儿要吃小妹的菜,一会儿又要这要那,弄得先生酒也喝不好。我就讲:‘我小的时候,总是单独一个小桌子,一碗饭,两碟菜,规规矩矩地吃,与大人们那一桌毫无影响。’先生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慢慢说一句:‘个把孩子啰!’也就过去,先生对这个独生宝贝是有点溺爱的。”


  问起先生的家世,他说,祖父一辈做过官的,但不大,中过举人。伯父在镇上做事,借了皇库的银子,围湖造田(洞庭湖干涸的部分)。这片地很肥,产量非常高,粮食运到长沙去卖,三年就还清了债,以后就把钱用来买了不少长沙周围的地,家里就这样富起来了。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先生最小)念书都念得非常好,但科举一废,一切都完了。有几位没有事情做,就躺在家里抽大烟,家道便中落了。他有一个哥哥到美国留学,后来去了台湾,八十多岁去世,这一辈中只剩下先生一人了。又问父母在世时,为什么没有订下婚姻?先生说,抗战,留学,始终没有安定,后母丧,依礼守制三年,不可言婚事,再后又父丧,仍是三年,一拖再拖,也就拖了下来。


  临别,一定要给我五百块钱,说是两次为他编书的提成。坚拒,而不允,一再讲:“这是我的一份心意,而且,我留着钱也没有用,我早想好了,死后全部遗产捐给宋庆龄基金会,也就完事大吉。我发现,近来生活费用越来越高,我希望能够用这点钱作为补助,或者你用儿子的名义存入银行,定期十年。”为此反复争执,看看实在无法说服他,也只得如此。或者可以用这笔钱托人在海外买几盒上好的烟丝,先生每叹国内的烟丝质量太差,说烟叶是好的,只是制作工艺不过关。也还可以买一盒漳州印泥及好刻刀之类的用品。


  前些时曾陆陆续续抄过一些先生的诗,后辍。今日决定重新来过,好好做一遍。先取卷一三十叶。


  午后飘起细雪。


  又记起先生所说,当年祖母很是操劳,一年下来,光是为儿子们做鞋,就做了一箩筐。故祖母病重时,伯父一辈都非常着急,求医问药皆无效,后祖父决定请神,遂备了重礼往陶公(名陶淡)庙,儿子们依次剪下辫子的一截,供在香案上,意为减自己的寿以为母亲添寿。但祖母还是故去了(得年七十余)。然而据先生的姐姐讲,祖父一辈人,皆是六十多岁亡故。看来神的买卖也是只可减不可加的。


  12月6日(周五)


  往发行部,取《周天集》作者样书,然后送往徐先生处。带去刻刀及在东大桥食品商场所购茶叶、饼干等物。先生一见就笑了,说那笔钱不是让你这样花的,那意思是请你存进银行,自己慢慢使用,即使是为我买东西,也不必这样急呀。我发现你真是一个急性子,就像你喝咖啡一样,每次总要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去。


  “你的那个陆灏呀(应该说你介绍来的陆灏),没有前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听后不免惊讶。原来是他最近收到寄来的《文汇读书周报》,颇有不以为然之处,如所刊魏广洲一文(《<书林清话>的得与失》),连《书林清话》作者的名字都没有提。认为周报属“海派”一类,是留不下痕迹的。“报纸可以不去管它,不必费什么心思就能拼出一版,但希望这位陆灏学有专门,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专一门,不然的话,没有什么发展。”


  送我一册《周天集》,在写下“丽雅大妹惠正”几个字的时候,说道:“我晚年得遇这样一位大妹——”


  又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凡经你手发的稿子(指先生的稿子),都请你把它剪贴起来,装订在一起。”当下就把刊在《读书》上的“蓬屋说诗”都剪了下来。


  往琉璃厂为徐先生购得漳州印泥及信笺。


  1992年2月3日(周一)除夕


  往灯市口中国书店,为徐先生购得《剑南诗稿》。


  4月14日(周二)


  午后访徐先生,送去陆灏带给他的烟丝。先生说我在接人待物方面要好好改一改。说我阅世未深,不懂世故,还是一片天真烂漫。


  7月18日(周六)


  往中华书局,从卢仁龙处取了徐先生的《老子臆解》校改本。


  1993年3月30日(周二)


  访徐先生。


  陆灏与钱文忠准备组织一套学者丛书,因欲将先生的《陆王哲学重温》纳入出版计划,但先生说,若拿出去的话,尚需再细细勘行一过,大约费时一个月。


  与先生谈话,总是很愉快的,且每有所获。他常常喜欢考问,尽管答不出的情况不在少数,却也并不觉得尴尬,因为先生对我总是充满鼓励的,决无轻视之意。这一回,却不是考问,而是问“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的出处。印象中,似乎出自《世说》,再不然就是《晋书》,总之,是六朝人事。先生也觉得是,但不能确定,说大概是陶侃传中事,因嘱我一查。


  归家,查《晋书·陶侃传》,只有武昌官柳。又觉得是近日翻过的什么书,看了一眼的,最后终于找到,是出自《三国志·陆凯传》中陆的奏疏。


  1994年10月4日(周二)


  昨晚接徐先生电话,要我到他那里把《陆王学述》的校样取来,带到上海。下午坐了志仁开的车(小范在一旁“监护”)往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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