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菲5天。 爱读书而不懂一点考古,肯定会少很多很多的乐趣。 来,今天我们读一读《孟子》,“梁惠王下”,有这样一段: 这里,孟子一口气引用了两个文献。 第一个是《诗》,“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出《诗经·大雅·皇矣》,用来歌颂周文王功绩。 这个引用,千古以来,清清晰晰,没有异议。 问题出自第二个引文,“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孟子说引自《书》,即《尚书》。 自东汉以来,历代学者翻遍各种版本《尚书》,均没找到有孟子所引用的这几句话的篇章! 显然,这篇文章从那时起很可能失传了。 东汉末年,大学者赵岐注释《孟子》,对此引文,只得无奈地说: “《尚书》逸篇也。” 来自《尚书》某篇失传文。 到了东晋,这篇“失传文”仍是个谜,人们把孟子提到的几句引文,编入《泰誓》,明知不妥,纯为凑数。 两千多年,人们苦苦追寻,孟子引用的这篇《尚书》“失传文”,到底是怎样的“神文”? 文学谜案,离不开考古助力。只要时间足够长,任何历史之谜,总有水落石出一天。 2008年7月,清华大学收藏了两千多枚从国外流回的战国时期竹简,即著名“清华简”。 在释读中,人们惊讶发现,有一支简上赫然有“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等字样。 这几句,和《孟子》所引用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支简,来自十三支简组成的一篇文章,该简为其中第五简,最末一简背后有两个字,应为篇题: 厚父。 《厚父》全篇十三简,简背均有序号,编排清晰无疑,除第一简有缺损,其余各简保存完好。 经释读,《厚父》是“王”与“厚父”的对话,极可能就是孟子引用过并已失传至今的《尚书》“逸篇”! 今天的我们非常幸运,可以读到这一篇前所未闻、不见载于此前任何传世文献的“奇文”。 下面,根据《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 ( 五) 》公布的释文,我加以意译,以供学习参考古人的哲思: 惟口口祀,王监嘉绩,问前文人之恭明德。王若曰:“厚父!朕闻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启惟后,帝亦弗恐启之经德少,命皋繇下为之卿事,兹咸有神,能格于上,知天之威哉,问民之若否,惟天乃永保夏邑。在夏之哲王,乃严寅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盘于康,以庶民惟政之恭。天则弗弃,永保夏邦。其在时,后王之享国,肆祀三后,永叙在服,惟如台?” 王开创了伟大功绩,想学习借鉴古代贤王们治国理政经验,于是询问:“厚父!我听说大禹通过疏浚山川,治理洪水,获得天命,上天赐予民众,使他建立了夏朝。启接班后,虽然有所失德,但上帝并不否认启的天子地位,安排皋陶这样的猛人,协助他治理天下。他们君臣都有神力,能够与天对话,感知天的威严,体察民众的好坏,所以得到上天的保佑。中兴夏朝的君主少康,也能做到敬畏上帝,终日祭祀,不敢贪图享乐,勤于政事,上天一直眷顾着夏朝。在那时,要是后来的历代夏王都能严格按照大禹、启、少康这三个王这样做,是不是就能永有天下而不亡呢,我的看法对吗?” 厚父拜稽首曰: “者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下民之慝。 王乃遏佚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淫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坠厥命,亡厥邦;惟时下民帝之子,咸天之臣,民乃弗慎厥德、用叙在服。” 厚父行礼后说:“尊敬的天子!远古时,上天降下百姓,设立众多部落政权,设置了国君,设置了军队,本来就是为了更好地管理臣民。作为一个王,如果不履行天命赋予的职责,不效法夏朝赫赫有名的孔甲大王以刑治国的经验,瞎叽吧乱搞,沉迷于德治什么的,就会容易亡国,导致老百姓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王曰: “钦之哉! 厚父,惟时余经念乃高祖克宪皇天之政功、乃虔秉厥德、作辟事三后。肆女其若龟筮之言亦勿可转改。兹小人之德,惟如台?” 王说:“原来是这样!厚父,当时你们夏人先祖效法上天、虔诚治国、严守先王之道,你前面所说的话就像龟筮占卜所呈的兆言一样,正确而不可转改。你既然说治国要在治下民之慝,以刑治国,那么普通民众具有什么特点呢?” 厚父曰:“呜呼,天子! 天命不可漗斯,民心难测。民式克恭心敬畏,畏不祥,保教明德,慎肆祀,惟所役之司民启之;民其亡谅,乃弗畏不祥,亡显于民,亦惟祸之攸及,惟司民之所取。今民莫不曰余保教明德,亦鲜克以谋。曰民心惟本,厥作惟叶。矧其能贞良于友人,乃宣淑厥心。若山厥高,若水厥深,如玉之在石,如丹之在朱,乃是惟人。曰天监司民,厥征如左之服于人。民式克敬德,毋湛于酒。民曰惟酒用肆祀,亦惟酒用康乐。曰酒非食,惟神之飨。民亦惟酒用败威仪,亦惟酒用恒狂。” 厚父说:“尊敬的天子,老天爷是不可信的,老百姓也是不可靠的。群众既可以老老实实做顺民,敬畏政府,谨慎祭祀,服从官员的管理;也会胆大包天做暴民,不讲诚信,无恶不作。虽然群众们往往会宣称自己是守法公民,爱国友善,但很少有人真正能这样去想去做。所以,群众的言行不可相信,群众的心思也难以观测,真正有效的还得靠教化,靠刑罚。群众的内心世界是根本,外在行为是“枝叶”;“枝叶”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根本”,很难说。群众的心就像山一样高不可量,像水一样深不可测,只有经过正确的引导和严格的管理,才能使他们往好的方向发展,变得友善可亲,如同从石头中雕琢出玉,又像从朱色中提炼出丹,这样才能成为王治理下的良好臣民。尤其要注意限制老百姓酗酒,群众一旦放纵饮酒了,容易造成维稳的重大隐患。酒不是普通人的食物,而是供神的。” 以上,就是这篇奇文的基本内容。 当然,对简中字词释读不同,意思也会略有不同,但全文总的中心思想,应该是很明确的。 用文中的一句话来概括: “天命不可漗斯,民心难测。” 老天爷靠不住,老百姓也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孔甲之典刑。 文中的王,目前倾向为周武王,厚父为当时夏人的后裔。 武王灭商后,一度积极总结、借鉴夏商两朝的治国方略和政治经验,《尚书·召公》说: “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 《厚父》应该就是“监于有夏”的成果之一,是周人对于夏朝政治理念的记录和总结。 《厚父》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和周礼以及后来的儒家安民、养民、保民、贵民的观念争锋相对。 可以说,它的政治极度不正确—— 居然认为群众行为复杂多变,说话行事具有两面性,相当不可靠,义正辞严指出:民心难测; 居然认为统治者难以认识群众本心,必须强化君、师等国家暴力机构建设,职责在于—— “其助上帝乱下民之慝。” “乱”,治理。上天设立君、师,是用来治理老百姓的,治理手段重在树立权威,注重刑罚; 居然认为夏桀之所以亡国,是因为违背上帝命令,放弃先哲孔甲“典刑治国”的正确路线—— 夏之失国,不在于失德,而在于失刑。 简直是后世法家思想祖师爷,周武王客套归客套,是不会认同的。 你看,《孟子》引用的《书》,也许来自此篇,他就作出了截然相反的诠释—— “四方有罪无罪唯我在。” 老天设立君、师,是为了宠民,老百姓不管对错,都是统治者的错,嗯,群众永远正确。 (2019年5月6日,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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