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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醉读诗词 谁复挑灯夜补衣

 历史爱好者驭风 2019-05-09

本文参加了【诗韵中国】有奖征文活动

文/驭风

半死桐

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很早以前,台湾著名歌手赵传有首主打歌叫“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本胖子听着那个老男人的歌声,感受着歌声里的不甘和挣扎,脑子里居然浮现出贺铸的名字——这首歌简直了就是为他写的。

要说丑,估计贺铸的长相很符合标准。《宋史》里讲他“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面如铁也就罢了,无非不够白净,黑脸汉子也不是没有市场。可眉目却要“耸拔”,眼睛眉毛什么的在脸上高耸挺拔是什么样子呢?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亦云:“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这可得好好脑补——鬼头应该是个不错的提示吧?就连其好友程俱在为他写的墓志铭里,虽然跟修片美颜似的说“仪观甚伟,如羽人侠客”,但还是忍不住又捎上一句“哆口疎眉”——让人想起古龙的小说《绝代双骄》里,那个恶人谷里吃人肉的李大嘴!

综合起来,贺铸大概是个皮肤黝黑,个子高挑,嘴大眉稀,且五观“耸拔”的七尺大汉,妥妥的古典江湖人士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出,或可附会一下梁山好汉里的黑旋风李逵、赤发鬼刘唐,丑郡马宣赞,或者没面目焦挺也能凑合。可偏偏贺铸这厮自我感觉不错,照过镜子后,自我眼神确认长的还行“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如此封侯拜将之威武形象,何丑之有哉?

尽管贺铸贺方回是个“根红苗硬”的皇室宗亲,可这长相恐怕就不是“物以稀为贵”了。然而丑小子自有人家的福气,娶了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儿,宗室的千金。可贺夫人不嫌弃,人俩口子婚后感情好着呢,相濡以沫过了大半生。贺铸不仅没有纳妾,连去青楼泡妞的传闻都没有。要知道,在文人可以放纵不羁、皇帝老子带头泡妞的大宋,有才华的文人莫不以和青楼女人有染,整出点绯闻为荣,视为“小雅”。而贺铸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满肚子闷骚都浓缩进拿心挠肺的诗词,平仄间柔情满满,都是对贺夫人的爱——就算放到现在,贺铸也是好男人行列里的代表。大概是丑男人娶个好老婆不容易吧,所以要加倍的对老婆好。

虽然贺铸出身贵族,和皇室也沾边,是开国元勋广平郡王贺景思之后,太祖贺皇后的族孙。自打那谜一般的“烛光斧影”之夜过后,宋朝的皇位归了太宗赵广义一脉了,太祖这一拨的自然不得烟抽。而岳父虽然是国公,是魏王赵廷美之后, 廷美乃光义之弟,同样受“烛光斧影”的影响,深受赵广义的忌惮。当初丫的就是从哥哥那里得到的皇位,你说他对弟弟能不防着吗?廷美这一枝自然也被边缘化了。可怜的俩贵族后来,皇室宗亲,日子过得可真谈不上小康。

贺铸曾有《问内》一诗,从诗里可以感觉到,虽然生活不如意,可贺铸和贺夫人真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庚伏压蒸暑,细君弄咸缕。
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
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
妇工乃我职,一日安敢堕。
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
瘿女将有行,始求然艾医。
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夫妻俩的生活窘况可见一斑。虽然家里连个佣人都请不起,连累的贺夫人大热天的,还得忙乎给贺铸缝补冬衣。但整首诗没有穷苦贫贱的哀叹,夫妻俩的苦中自得其乐跃然纸上。倒是贺夫人无怨无悔的和夫君贺铸同甘共苦,相依相伴的勤俭乐观态度,值得点赞。

过去文人乐于给青楼里的红颜知己写诗作词,对自己的老婆却很吝笔,如秦观那货,但也不是没有。

李商隐的《雨夜寄内》,“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思念着你的思念”,写的意境很好,却和夫妻俩的日常生活没多大关系;

萧纲做太子时,亦有《咏内人昼眠》,写的很香艳,这和他一贯宣扬的“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很是贴切;

欧阳修也很闷骚,一首《行次寿州寄内》,也不知是否能让欧阳夫人盈盈粉泪寸寸柔肠,但总感觉有点跟夫人撒娇的味道;

宋陈与义的《九月八日戏作示妻子》轻快明亮,伉俪情深尽在平平淡淡中,还多了点调侃的意味;

倒是明吴嘉纪的《内人生日》读起来很接地气。尽管夫妻俩的日子过得很是糟糕,屋子都不能遮风避雨,但这并不影响俩人的夫妻感情。吴夫人很是贤惠,曾有“大义归夫子,饥寒死不怨。”的诗句,夫唱妇随,甘心与老公患难与共,有此决心又意趣相投,再难的日子,也不会让他们悲观的。即便夫人生日这一天,老吴连酒都买不起给夫人庆生,穷文人只好码了首诗,即表示庆生也表达对夫人的歉意。诗歌如下:

潦倒丘园二十秋,亲炊葵藿慰余愁。

绝无暇日临青镜,频过凶年到白头。

海气荒凉门有燕,溪光摇荡屋如舟。

不能沽酒持相祝,依旧归来向尔谋。”

好一句“不能沽酒持相祝,依旧归来向尔谋”。其实,夫人真的在乎生日时那一杯酒、那一捧花吗?夫人在乎的是丈夫的那颗心!夫妻之道,就在这里。

当然,悼亡诗也不少。元稹的三首读起来也很是感人,元稹夫人也值得这厮怀念。大概元稹是为故去的夫人写诗最多的一位诗人,能有三十来首,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然而此君后来的所作所为,按现在的话说,人设坍塌,痴情男变成了渣男。

话说回来,元稹夫人韦丛确实是位贤淑伟大的女性,在元稹最低谷的时候,不离不弃,毫无怨言,只是去世的太早,本应苦尽甘来,可以好好享受生活,遗憾的是,夫人已撒手人寰。然而,生活还得继续,对于三十来岁官运正亨通的元稹来说,生活刚刚开始,对老婆韦丛的悼念,倒不如说是“致远去的苦难的青春”,甜蜜还在后面。所以,他有了薛涛,有了安仙嫔,有了裴淑,有了刘采春。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自己和表妹双文(即崔莺莺)始乱终弃的事,写成帖子,满世界炫耀,特别是,还借“张生”的嘴,来了套欠抽的话:“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当然,李商隐的《正月崇让宅》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也都情真意切,感人致深。

可我们丑人贺铸也不差事。甭以为只有专业文人能够煽情,武弁出身怎么了?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尽管贺铸“丑”,是外在的,也曾“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的粗狂,可内在的“温柔”亦“然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好丽,极幽闲思怨之情。”要不怎么能有贺梅子、贺三愁的雅号?要知道,能因词而有雅号的,那可都是一语之功扬名一世的大咖,比如红杏尚书宋祁,张三影张先,山抹微云秦郎君,露花倒影柳屯田,晓风残月柳三变,滴粉搓酥左与言……

可惜啊,结发夫妻没能终老,贺夫人芳魂西去,贺铸伤心至极,于是写下这首悼亡词。词牌原名《鹧鸪天》,在《白香词谱》里此词牌还有别名叫《思佳客》、《与中好》、《思越人》等,贺铸的悲伤生生让此词牌多了个名字《半死桐》。

何为“半死桐”?汉人枚乘在《七发》讲了个故事,说是楚国太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作的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为此病恹恹的没精神头。一个吴国的哥们去看他,讲了半天道理,用心理疗法让楚太子“涊然汗出,霍然病已。”。其中一段云: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霄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

以天下至悲之声,悼念逝去的夫人,可见贺铸丧偶的心情丧偶亦至哀至悲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阊(chāng)门是苏州城的西门,在这里意指苏州。贺铸中年后曾携夫人迁居苏州,后来贺铸去异地为官。本词一开片,讲自己重回苏州,夫人已长眠地下,自己孑然一身,悲伤的思路都乱了,所以会有“同来何事不同归”这无理有情的一问。是啊,好好的,怎么就不陪我一起回来呢?

有相同不幸经历的朋友,或许会了解,那就是活着的人一时半会的无法接受亲人死去的事实,心里总觉得亲人还在。而且,这种情感很真实强烈。贺铸写此词的时候,正处于这一段,因此,这首悼亡词,几乎句句都是贺铸和夫人的同体、同感,恍惚同在。尽管夫人去世已成事实,可贺铸在情感上还无法接受,仿佛夫人还活着,是什么事让夫人不和自己同归呢?这才有貌似无理的一问。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梧桐的典故前面已经说了。都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夫妻同体,自己的一半不在了,剩下不完整的自己,就像半死的梧桐到了秋天霜降后凋零萧索,意思是自己也步入生命的秋天,夫人的去世如霜降,自己孤苦伶仃,垂垂老矣。

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 鸳鸯头上有撮白毛,贺铸这里用“头白”二字一语双关,一个是意指都已经到了满头青丝如雪的暮年。其次,都到了这年纪了,还失去了伴成了鳏夫,更加重了自己晚年丧偶后孤独凄凉的感觉。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此过片承上启下,亦用典故比兴。时空在夫人的新坟和生前两人生活过的老房子之间穿梭。坟边的草叶上,晨露转眼即逝,就像夫人的生命,“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这首“薤露歌”,原是汉朝齐人哀伤田横所作的挽歌,后来成为送葬的挽歌。贺铸这里借用,深化了自己和夫人天人永隔的无奈和悲伤。

房子还是那所老房子,而夫人却躺在了新垒的坟里。原上草,露初晞,这是写夫人。已经是“清霜后”的季节,坟间的草应该枯黄了,生命如露水逝去的夫人,长眠在地下可还安好?可别似风中摇曳的枯早,憔悴无依。而“旧栖”中的自己还要继续承受人间的苦难,虽然和“新垅”里的夫人永别了,但无法隔断心中依依的感情。

心中有这份惦念,亲人就会在心中永生!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晚上,贺铸一个人躺在床上,夜不能寐。窗外,秋雨绵绵,如贺铸对夫人连绵不绝的还念。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从前,同样的夜晚,夫人在灯下一针一线的为自己缝补着衣服……

本胖子经历过亲人离去的悲伤日子。有一段时间,就是缓不过神,时而感觉父母就在隔壁房间伏案画图,时而感觉父母在厨房里忙碌,甚至出现过幻听,似乎在叫胖子吃饭……回过神,怔怔的,缓慢的、沉重的意识到,亲人已经不在了。其实,大部分的幻觉、幻听,都是心理的不舍,是生活的惯性,因为亲人已经成为生活的内容。已经熟稔的生活,忽然拿走一块,还是最贴心的那一块,只能下意识的顽强拒绝,而日常生活的点滴,都是很平实的、普通的一幕幕,就会频繁的出现,唤醒麻木的心……直到理智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些,都已过去,都永远不会重现。

虽然最后两句略嫌落入窠臼,但最平淡的,往往也是最感人的。而最后的反诘,把情感推向高潮,逝人已矣,今后不会再有人为自己缝补衣服了,也同时意味着,今后,自己再也享受不到妻子的关心照料,享受不到妻子的嘘寒问暖了。孤独和悲伤,在寒凉的雨夜,化为夜一般的凄凉,将悲楚无助的贺铸,笼罩。

虽然没有“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似的哄慰,也没有“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般华丽的誓言。贺铸死后,与夫人同穴而葬,没有辜负夫人,也没有辜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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