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加里：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会像她那样爱你

罗曼·加里，这个名字对很多中国读者来说也许有些陌生，在法国却是极其响亮的。这位二十世纪法国作家的一生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

唯一一位两次获得法国文学最高奖龚古尔的作家，一生创作了近三十部作品；参加“二战”，在空军服役，屡建战功，获得荣誉军团三级勋章、解放之友勋章等多项荣誉；战后进入外交界，曾在法国驻纽约联合国代表处工作，后被任命为法国驻洛杉矶总领事……

《童年的许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4月

罗曼·加里 著 倪维中 译

在自传体小说《童年的许诺》中，罗曼·加里提及了这些光辉的经历。然而比起回忆自己的一生，这部作品更是对母爱的致敬。它被指定为法国中学生重点读物，发行数百万册，被翻译过多种文字，广泛流传于世界各地，为作者带来国际声誉。

在《童年的许诺》中，罗曼·加里展开岁月的长卷，拂去历史的烟尘，回忆了与母亲共同生活的往事，字里行间浸沉着对母亲深切的怀念和拳拳的眷恋。这位母亲勇敢而冒失、活泼而轻率、深情而严格。她曾经是一家剧院的演员，与丈夫离异后，独自承担起抚育儿子的重任，尽其所能给予儿子最好的教育，坚信他长大以后会成为“法国大使，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获得者，伟大的戏剧家”。

影片《童年的许诺》剧照

罗曼·加里对母爱的描写美极了，甚至美得有点令人心碎。这种母爱对作者来说，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因为他以后再也不会得到这样浓烈、真切、无条件的爱了。

我还记得这张面对我的狡黠的脸，这个有点儿嘶哑的嗓音。当我还在某个美好的世界飘然遨游的时候，这个声音便摩挲着我的脸，对我说：

“哎，你可不能告诉她啊。我实在忍不住要讲。我知道她是你的母亲，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爱毕竟是美好的……可最终会引起你过分的期待……你这辈子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会像她那样爱你。这是肯定的。”

这是肯定的。但我当时不知道。快四十岁的时候，我才开始明白。这样年轻，这样早，就得到这样的爱，这并不好。这会使你养成坏习惯。你会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会以为这样的爱在别处也同样可以得到、享受到。你仰望着，期待着，怀着希望，企求达到目的。有了母爱，从童年开始，生活便向你展现一幅美妙的画面，但却永远是一幅画面，你以后不得不终生品尝冷漠。从此以后，每当一个女人把你搂在怀里，把你紧贴在她的胸口时，你不会感到别的，只会感到哀伤。你会像一条被人遗弃的狗，跑到你母亲墓前大声喊叫。你不会再得到别的，永远不会。可爱的胳膊搂在你的脖子上，甜蜜的嘴唇向你倾诉着爱情，但你仅仅是顺水推舟。你早早地来到泉水边，把泉水已经全部喝干了，当你又感到口渴时，你到处寻找，却枉费心机，再也找不到一口水井，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你从童年开始就沉浸在爱河里，有了这样的体验，以后每到一个地方，你就会进行有害的对比，就会白白耗费时间去等待你往昔经历的东西。

我不是说，母亲们不能爱自己的孩子，我只是说，母亲们最好把爱让别人分享。如果我母亲当时有个情人，我一生中不致在每一股清泉旁忍受干渴之苦。不幸的是，对我来说，我也把自己看成了真正的稀世珍宝。

法国在“二战”中前线全面崩溃，罗曼·加里准备飞往英国，加入戴高乐的“自由法国力量”，与母亲做了一次生死离别的通话：

几分钟后，我在电话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这里，我无法记述我们所说的一切，那是一连串喊声、单词和啜泣，而不是清晰的话语。从那以后，我总觉得自己懂得了动物的语言。在非洲的夜晚，当我听见动物的叫声，特别是听出痛苦、恐惧、悲惨的音调时，我的心脏常常剧烈地收缩。那次打完电话后，在世界上所有的森林里，我都能辨认出母兽失去幼崽时的声音。

在大马士革，罗曼·加里得了伤寒，肠道出血，医生认为连千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了，但他总算挺了过来。

我病愈很多年后，当年给我治过病的这个或那个大夫遇到我时，总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打量我，说：

“真叫人捉摸不透，你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是的，这是神灵们忘记剪断我这条脐带了。人类试图赋予命运某种形式和含义，神灵们对此心怀忌恨，对我猛烈追击，弄得我体无完肤，到处是血淋淋的伤口，但是神灵们对我的爱一无所知，他们忘了剪断这根脐带。我幸存下来了。母亲的意志、勇气和生命力源源输入我的体内，继续哺育着我。

“一切都已了却。”在罗曼·加里的笔下，所有辛酸的磨难、艰苦的奋斗和出生入死的光辉英雄业绩仿佛都化为一抹轻烟，唯有绵绵的母爱，如一眼清泉，一首清歌，润物无声，穿越时空，永驻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