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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他和葛优齐名 | 国伶

 野田高梧 2019-05-13

在《神话学修辞术》一书中,罗兰·巴特不无调侃地指出:曼凯维奇的《恺撒大帝》(1953年,马龙·白兰度主演)的特点就是主要角色额头上都有一绺醒目的刘海,「像小旗帜似的飘扬在他们的额前」。

《恺撒大帝》(1953)

这就是好莱坞化的罗马人「混合着自以为是、美德和征服」的外化特征,实际上是美国佬的自我写照。

该片的另一个特点是恺撒大帝总是肌肉紧绷、汗流满面,这是恺撒时刻处在内心交战状态的象征。

马龙·白兰度饰演的恺撒

在日后的《宾虚》、《埃及艳后》这些好莱坞摄制的古罗马题材电影中,我们总能找到这套似曾相识的符码,甚至在《角斗士》、《罗马》这些新千年之后的片子中也能长盛不衰。

《宾虚》(1959)

罗兰·巴特在提醒观众:镜头前的演员总被有意无意地被符码化、象征化,看起来最表层的脸庞实际是具有深层意义的面具,承载着特殊的信息功能。

这让我想起了八、九十年代之交那批同时蹿红的演员:姜文、葛优、梁天、王志文,还有谢园,被时人冠之以「丑星」的称号。90年的《电影艺术》上还有人撰文将其合称为「姜谢现象」。与前辈影星相比,他们的脸是如此令人陌生,承载的文化意义也出现了巨大的断裂。

谢园是这批影星中最难以符号化的。

谢园

说他是「丑星」实在有点冤枉,因为他的面部的线条缺乏鲜明的特征,乍看起来谈不上英俊却也谈不上丑。但他偏高的颧骨使脸孔显得瘦削,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刚刚结束不久的磨难岁月,而绷紧的嘴唇轮廓则暗示着平静克制的外表下还有一个被时刻处在监视下的自我处于随时可能爆发的状态,只有从躁动不安的眼神中才能偶尔确认这个自我的存在。

《大喘气》(1988)

因为戴着「双重自我」的面具,谢园的面孔显得难以捉摸,如果在强调透明的年代,难以捉摸本身就构成了政治上的不可靠。「姜谢现象」之所以引起时人的热议并不是因为姜文谢园像加西莫多那样丑绝人寰,而是因为他们的形象和王朔笔下那些离经叛道的主人公一样,对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来说构成了难以归类的陌生异质。套用罗兰·巴特的话来说,谢园这张貌似平平无奇的脸本身就意味着 「一个事件」。

1975年谢园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他的同班同学中有张丰毅、张铁林、陈国星、沈丹萍,其貌不扬性格内向的谢园在其中并不显眼。北影毕业后,谢园在《新兵马强》、《邻居》等影片中出演了一些次要角色,他的第一个主要角色是王军钊导演的《一个和八个》中的「奸细」。

《一个和八个》(1983)

张艺谋的摄影镜头从陶泽明、魏宗万、谢园这些极具雕塑感的脸上依次扫过,演员的个性色彩变得模糊,一套新的象征美学初露头角。这部影片标志着大陆「第五代」的导演的横空出世,谢园的个人星路从一开始就与整个时代的转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谢园那张混合着两个灵魂的脸仿佛天生就是为「伤痕文学」而准备的,凭借主演《孩子王》中的老竿和《棋王》中的王一生,这张脸终于为全中国观众所熟知。

《孩子王》(1987)

两部影片都改编自阿城的知青文学,两位主人都生性木讷,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落拓不羁,与身边的大环境格格不入。他们又都别有偏才:老竿诲人不倦、王一生棋艺精湛,都在艰苦的生存条件下顽强地实现了部分自我价值,可以说是戳中了千万知识青年的心结。

《棋王》(1988)

谢园的表演精准地诠释了这两个角色刻板的外表与紧张的灵魂之间的对立,时时刻刻「收着」,越是到了「棋呆子」王一生与九位棋士车轮大战的紧张关头,谢园越是显得如老僧入定般的木然。

对比香港版的《棋王》这一特点就显得更加突出:港版的主演梁家辉同样克制,但时不时会流露出徐克式夸张的肢体语言,反不如以静制动的谢园更能准确地抓住一代人的集体PTSD心理。

《棋王》(1991)

凭借王一生这个角色,谢园摘得了第九届金鸡奖影帝的桂冠。

像老竿、王一生这类具有双重自我色彩的角色最契合谢园的气质,但这样有丰富层次的角色可遇而不可求,走红之后的谢园接演的角色延续了他的表象自我与内在自我两个路线:一类是《寡妇村》中的忍不住违背祖训与妻子私自圆房的阿泰,《上海一家人》中的老实懦弱的阿祥,将其人格面具中木讷克制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

《上海一家人》(1991)

另一类则是《大喘气》中的走私彩电的「倒爷」丁健,犯罪惊悚片《疯狂的代价》中的倒卖黄色书籍的小贩李长伟,这类角色将谢园人格面具中叛逆的一面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但对谢园来说,这两种角色都失之简单,相当于仅发挥了他的一半潜力,「棋呆子」王一生仍是他个人表演的巅峰。

《疯狂的代价》(1988)

在喜剧片《爱情傻瓜》中谢园干脆一人分饰两个反差极大的角色:带着爱人逃婚的陕北农夫田喜和北京的大明星谢优。可惜这部电影的剧本具有严重缺陷,完全是九十年代对于「城市人」和「乡下人」刻板印象大杂烩,虽然是为谢园量身定做的剧本,他却并未能在其中贡献出有深度的表演。

这一时期谢园出演的作品多为京味喜剧,如《爱情傻瓜》、《无人喝彩》、《高朋满座》、《喜剧明星》等等。谢园也被当时的观众与葛优、梁天并称为「喜剧三剑客」,这批京味剧捧红了一批演员,却令身兼双重气质的谢园显得的有些迷失。

《无人喝彩》(1993)

在《高朋满座》中他扮演的为邻居打抱不平京城老炮儿,古道热肠颇有点类似陈佩斯塑造的「二子」,但他的攻击性太强,不如「二子」宽厚可爱;《无人喝彩》中与前妻藕断丝连的丈夫莫名像《过把瘾》中的王志文,却缺少一点后者身上的诗人气质,多几分三心二意的渣男潜质。谢园的可塑性很强,但在每一个方向上都不是最强的。倒是《天生胆小》里那个眼神阴郁、满腹牢骚的刑满释放人员是他成名后贡献的最踏实的角色。

《高朋满座》(1991)

综观整个九十年代,谢园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喜剧角色恐怕莫过于《我爱我家》中入室抢劫的农民工宝财。这个角色倒是和王一生、老竿有些相通,都是落魄的底层人物,只不过宝财是一个更加小丑化的版本。

《我爱我家》(1993)

闯入老傅家后,宝财因直观地感受到物质的巨大落差而处处流露出畏缩卑微,精神上却又自视甚高,这让谢园的双重气质再次有了发挥得余地,只是这一次从他木讷的外表下迸发出来的是铤而走险的犯罪冲动。

《我爱我家》(1993)

在情景喜剧《一手托两家》第8集中,谢园再次客串了一个招摇撞骗的民间「发明家」,已经好几个月都吃不上一顿饱饭了却幻想着搞出惊天动地的伟大发明。

《一手托两家》(2000)

陈宝国饰演的中介公司老板讥讽地告诫自己的年轻员工:「你们要有察言观色的能力,有的客户素质都低成那样了还说自己是搞高科技发明的——你看他那模样,像高科技吗?」

随着中国城市化的提速,来自农村怀才不遇、不甘于命运的海量底层迅速地从富含诗性的正面形象变成了现实中的不稳定因素,而且越是怀才不遇越危险。对于以饰演知青成名的谢园来说这实在是有点讽刺。

时代变了,「伤痕文学」不再被人问津,干嘛去主动戳破伤口呢?新经济体制发挥出强大的整合能力,将一度陌生的面具重新归类就位。谢园就像是失去了栖息地的猛兽,适合他的角色渐渐只剩下了在城乡之间流窜的可疑人士。

今天「喜剧三剑客」早已风流云散,葛优依旧是国内身价最高的男演员之一,梁天谢园却早已淡出一线演员的行列。梁天下海从商,谢园回归教坛,固然是很多个人选择和偶然因素叠加的结果,可是谁又能说这其中没有某种宿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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