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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根稻草

 龙比德 2019-05-13
1

  胡刚又看了一眼纸片上的门牌号码,揿响了门铃。
  门开处,露出女人年轻的脸,天蓝色的眼珠镶嵌在浓黑的眼影之中,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他闪进门,女人弯腰把他脱下来的皮鞋码在鞋架上,脸上灿烂依然:“你先冲个淋浴,出来把这浴巾裹上。你看上去会非常性感!亲爱的,我在卧室等你!”
  从那扇门走出来的时候,胡刚兜里少了250加元。这钱不是他自己的。夏荷下葬后,他生平第一次光顾这种地方。

  2

  夏荷手里捏着人事部刚发下来的解职信。她用不着四下环顾,也知道周围已经被裁得没几位同事了。2002年加拿大经济继续衰退,电信行业被冲得七零八落,公司股票一落千丈。人心浮动,流言四起,员工被裁只是早晚的事。公司里的打印机这一阵格外繁忙,一会冒出一张私自打印的员工简历。起先大家还遮遮掩掩,后来就谁也不避讳谁了。真是人人如惊弓之鸟,个个似漏网之鱼。夏荷早已将私人物品拾掇停当,准备随时走人。她也悄悄发出去十几份简历,可是连一个面试通知都没有。
  虽说被判决比等待一个判决要轻松得多,但收到解职信,她还是一个人躲进洗手间,好半天才出来。她打小要强惯了,人家出国,她也要出国。胡刚当时就不赞成,毕竟一个学中文的,跟她出国等于自断生路。还好出来没多久她就找到了工作,衣食无忧。几年下来,胡刚断断续续打过一点零工,后来就干脆呆在家里不出门了,反正她一个人的工资已经足够维持这个家。年纪大了,要强的脾气却还是没减。人家买房子她也买,面积还不能小,地段还不能差。终于搬进新房子的时候,他们在银行按揭了20万加元,25年还清。
  工作一丢,立刻捉襟见肘。面对每月必须要付的账单,夏荷心事重重,笑容日少。
  “我找到工作了,明天去超市推小车。”吃过晚饭,胡刚没头没脑对夏荷说。
  “不是我还有四个月的补偿金和失业保险嘛,急什么?”夏荷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半年在夏荷的焦虑和胡刚的劳碌中很快过去了。夏荷发出去上百封简历,参加了几次劳务洽谈会,联系了半打猎头公司,工作还是全无着落。他们不得不考虑卖掉住了不到一年的新房子。房子从蓝图开始,就是他们天天挂在嘴上的一件事。房子的位置、式样和一砖一瓦都是夏荷亲自选定的。胡刚还记得搬入新居那天,她抚摸着旋转楼梯的扶手,兴奋得像个孩子:“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家里带楼梯的房子啊,简直像梦一样!真是死也甘心了!”
  房产市场不再像原来那样火爆,广告打出去如泥牛入海,泡都不见冒一个。夏荷无奈找了中介公司,这才开始有人来看房子。每逢一件新家具被低价卖出,胡刚夜里就会被她不停的翻身弄醒。房子终于卖出去那天,夏荷仔仔细细打扫了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隐忍着长吁短叹,盯着天花板醒了一夜。

  3

  “身为版主,你怎么可以不来论坛!”黄蓓蓓在网络上声讨胡刚,每句话后面都带着两三个表情符号。胡刚不必朝九晚五去上班,应邀在渥京华人网的文学论坛做了一年版主。他不时写几篇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赚取网民尤其是小留学生的眼泪。他也因此招致了不少非议,很多人指责他把文学论坛搞成了鸳鸯蝴蝶派的沙龙。
  渥京华人网下设十几个论坛,胡刚的文学论坛不过是其中之一,本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论坛,但由于胡刚的介入,小论坛变得很热闹。这个网站与一般网站不大一样。管理人员经常组织网友活动,什么烧烤啊、舞会啊、露营啊、比赛啊,兼有社团性质,因此许多网友彼此都见过面。胡刚作为老版主之一,早已为很多人所认识。黄蓓蓓在文学论坛发的贴子活泼机敏,深受大家喜爱,但她却总写不出像样的文章,见到胡刚她自然不肯放过当面求教的机会。胡刚出国前是自由撰稿人,出国后一边在论坛写写自己看到听到的故事,一边还给国内的报刊杂志写点介绍加拿大情况的实用短文。他的文章时不时在国内的文学类刊物、生活类刊物和时尚类刊物发表。大家称他为渥京知名文人,他却自嘲:文人?就是一文不名之人吧。
  态度谦和的胡刚中等个头,说话不紧不慢。他面色苍白,白中泛青,很配合他忧郁的气质。他一直是某类女生喜欢的对象,偏巧心高气傲的黄蓓蓓无可救药地属于这种类型。黄蓓蓓高中毕业那年来渥太华读大学预科,是大学里有名的美女。后来小留学生越来越多,她的明星效应才不像初来时那么耀眼,不过她那辆凌志SC跑车却始终抢眼。

  4

  黄蓓蓓一抱怨,胡刚趁机辞去了版主职务。事实上,自从开始打工,他就没时间管理版务了。不过辞职后,网站他还是照去,论坛毕竟是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地方。黄蓓蓓后悔得要死,一直自责犯了大错。后来她见胡刚有空仍然上网写贴子,这才心下稍安。她对他热情不减,有贴必跟,私下里还请他吃过几次饭。
  香车配美女,黄蓓蓓是不寂寞的。她接近胡刚,自己也知道,无非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喜欢成熟男人的老套。胡刚成天呆在家里多少都有些郁闷,乐得跟她出去散心。咖啡店和酒吧是他们常去的地方,谈起文学和电影,胡刚说得眉飞色舞,黄蓓蓓也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一旦当她表示好感,胡刚便装聋作哑,这使她相当恼火。胡刚过生日那天,收到黄蓓蓓一件礼物。打开一看,是一个飞利浦8000系列电动剃须刀。他吓了一跳,心中一个小秘密竟被黄蓓蓓无意间撞破了。他早想买一个这样的三头剃须刀,可是昂贵的价格让他犹豫了很多年。说起来,夏荷也知道他这点心思,几次要给他买,都被他断然拒绝。一件普通刮胡刀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何必要花两百多加元?换算一下,一千多元人民币买个剃胡子的家什对他来讲实在太奢侈了。
  “这礼物可不轻啊!”夏荷不冷不热说了一句。对于胡刚和黄蓓蓓的来往,夏荷一向不闻不问。胡刚跟她解释过黄蓓蓓,夏荷当时一笑:我理解,不过你要让我放心哦!这件礼物让夏荷破例开了口,胡刚明白这把剃须刀已经突破了夏荷的底线。作为要好的朋友,生日收一件礼物原本无可厚非,但如果一件礼物让每个人心里的天平都有所倾斜,恐怕就蹊跷了。
  “黄蓓蓓吗?你好!我是胡刚。再次感谢你送我的剃须刀,真不错!哪里哪里,不是我客气,是你太破费了。”三天后他给黄蓓蓓打电话,“是这么回事,想不到这么好的剃须刀居然也会出毛病。你能不能把发票给我,我去商店交涉一下?谢谢啊!”
  拿到发票的第二天,胡刚找到黄蓓蓓:“我把剃须刀退了,这钱你拿着,心意我领了。”
  “没劲!”黄蓓蓓气得直跺脚。

  5

  夏荷是一个生活非常规律的人,喜欢安静,平时很少主动看电视、听音乐,没事就自己跟自己琢磨。下岗以后,她发现家里并不清闲。家务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具有无限的可伸缩性,怎么做都刚好占满她的时间。而且做家务的时候,身体累得要命,心里却无聊得发慌。胡刚下班回家,鲜有时间跟她说话。也难怪,推一天车下来,胳膊都是僵的,再到网上转一转,一倒头就睡着了。胡刚最近总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从高处向黑暗坠去。去看家庭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叮嘱他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
  听着他货真价实的劳动人民酣声,看着他越来越泛青的脸色,攥着他粗砺坚硬的双手,夏荷心里真不是滋味。她后悔把胡刚硬从国内拉到加拿大,也后悔没有早点给他生个孩子。可是这个家一直由她撑着,她实在没那个时间。“不出国这一切就会不同吗?”她常常这样问自己。
  “真没办法,都快一年了,还是找不到工作。”夏荷在饭桌上歉意地说。
  “找不到就是快了。”胡刚口无遮拦,“这是加拿大嘛。遍地黄金,我就捡了不少。” 
  “加拿大其实挺不错的啊。收入比国内高,生活质量比国内好,人际关系比国内简单,这是你和我都喜欢的啊!你以前虽然没工作,但写写文章,上上网,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活得也满潇洒嘛。文人不都喜欢闲云野鹤吗?”夏荷一边摆弄着碗碟一边说,“我丢了工作,生活是变差了点,可我们住的这个公寓还是比我们在国内的房子大吧?出入有车,打开水龙头热水随时流出来,多方便啊!比国内可强多了。”她见胡刚不作声,就又说:“当然,我下岗这一年,你确实太辛苦了。我也没想到来加拿大风险这么大,又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要是在国内,我们总有一个人可以找出解决办法──”
  “你不是抱怨我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吧?不错,每天在停车场反反复复推着一辆一辆插在一起的四轮小车,既不体面,钱又少得可伶,我也不想干哪!可我们总得想辙儿活下去吧?”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几十辆小推车插在一起,你以为我不知道推起来费劲吗?天寒地冻烈日当头,你在外面推小车,我在家里为你心疼。这你知道吗?”夏荷说着红了眼圈。“胡刚,不管怎么说,是我拖累了你。其实就是我有工作的时候,你也失去了你的事业。以前我自私,没从这个角度多考虑,现在才发现欠你好多!”
  “别这么说。”胡刚赶紧搂住她,“生活就是这样。选择本身就是赌博,有时的确很残酷。谁让我们赶上呢?现在很多人回国,要不我们也去做‘海龟’(海归)?”
  “不!我死也不回国。回去不适合我们,这你知道。”夏荷摇头,非常坚决。
  “好。不回就不回。我们就在这美丽的加拿大穷耗着。”胡刚试图调节一下气氛。
  “可是,我们马上就付不出汽车分期付款了。”夏荷带着哭腔说。
  “那就卖掉它。”胡刚早想说这话了,“我们有那辆破车就够了。”
  “多丢人呐!”夏荷痛苦地说。
  “我没觉得。开车还丢人?我推车都不觉得丢人。”胡刚耸耸肩。
  “你不是要我跟一起你去推四轮小车吧?”夏荷冲口而出。
  “你以为那工作是人就能干吗?”胡刚皱皱眉头,开了个玩笑:“就你这体格,谁敢要你啊?”
  “你!”夏荷挣开他,忽然发了脾气:“我是没人要。可你是香饽饽啊,有人抢着要呢!我工作没了,房子也没了,最后连老公都守不住,我还有什么呀?”
  “你都胡说些什么!” 胡刚的无名火腾地蹿起来。可是一想到近来和黄蓓蓓的你来我往,还有那把退回去的剃须刀,他觉得真是百口莫辩。于是这句话喊到最末尾时便减低了音量,变得期期艾艾、色厉内荏。出国这几年,胡刚一方面悲哀自己后半生一事无成,一方面又痛恨自己无能,负担不起养家糊口的义务。
  夏荷抿着嘴盯着他,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没什么。我听到的,看到的,毕竟算不了什么。我大概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胡刚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夏荷的心事他永远不知道。先前你浓我浓时靠猜,成为平淡夫妻后,他早已懒得再去揣摩。

  6

  警方通知胡刚的时候,夏荷失踪已两天。
  夏荷是在国会山前,运河水闸下被发现的。胡刚去辨认尸体时,发现从里到外,夏荷穿的都是她平时最喜欢的衣服。除了驾照和健康卡,兜里只有一张公共汽车转车票和几元零钱。她没有带其它多余的东西。信用卡和现金没有带,家门钥匙也没有带,看来一切都是预先计划好的。尽管在夏荷身上和家里都没有找到遗书,警方还是很快做出了投河自尽的结论。人寿保险公司因此不予理赔。
  夏荷的人缘不坏,葬礼去了不少朋友。很多人触景生情,眼泪不知是为夏荷还是为自己,反正刷刷地流。胡刚拟的悼词短得像加拿大的春天,还没展开就已经结束。看样子他也没指望要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他的脑海里始终摆脱不了那个由高处落向黑暗的景象。作家的想象力帮助他毫无困难地虚拟出夏荷的最后时刻。他仿佛看到夏荷穿好衣服,由家里从容出走。她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投币,扯下一张转车票,对司机说声谢谢。她在国会山前下了车,在永不熄灭的圣火坛前驻足停留,也许还像旁人一样扔上几枚硬币。天气不冷不热,夜色渐深,她缓缓走到威灵顿大街横跨运河的那座桥上,向北眺望。远处的林木消隐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脚下的河水在两岸的灯光映照下粼粼晃动。她拾阶而下,在岸边来回反复地踱着,脚步时而迟缓、时而急促,像是与河水交谈。要命的是,胡刚在这虚拟中怎么也看不到夏荷落水的细节。按那个梦,她该再次走上桥头,飞身投下,姿态妙曼。可是,那不是她的性格,就连死她也不会张扬。她走得一定安静,就像她融入的河水,不动声色,胸有成竹,流到入海口,忽然一个急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刚的头炸裂似的剧痛起来,哀痛、孤独和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然而,他的眼里几乎找不出悲伤的神情。整个葬礼他表现得相当木然,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就是心事太重了!
  黄蓓蓓忧心忡忡,安慰他:“你不要这样啊!你不能垮!”
  他答非所问地说:“我只是她的影子,她来,我才来。她走了,闪出一片光明。而光明是我的敌人!”
  当晚的论坛上,有人指责胡刚靠夏荷才得以出国,对夏的死竟然无动于衷,太没良心了。进而有人怀疑夏荷的死因。黄蓓蓓当即出贴为胡刚辩护,说他们夫妻感情一向和睦。胡刚出国完全是出于对妻子的爱,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牺牲。立刻有人反驳说,正因为这样胡刚才更有可能心怀不满。更有人暗示胡刚的生活里出现了有钱的美眉。虽然论坛规定不准进行人身攻击,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贬损胡刚的却大有人在。
  后来的一个匿名贴子说的很有意思:压垮骆驼的,是背上的一垛稻草。最后放上去的那一根,尽管很轻,但正是它让骆驼倒在了地上。现在追究到底是哪一根稻草让夏荷倒下去的已经不重要了。死去的已经死去,留下的问题都是活人要面对的。胡刚已是满身稻草,大家行行好吧。
  有人说这是胡刚自己化名写的,更多的人则表示了同情。网站管理员在获得了满意的访问量后,终于锁了这个主题。这期间,黄蓓蓓收到胡刚一封电子邮件,感谢她的理解和仗义执言。
  胡刚本人自始至终没有在论坛发言。锁贴的那一夜,他睡得相当安稳,没有做那个奇怪的梦。事实上,葬礼之后他就再没有做过那个梦。

  7

  胡刚一如既往,还是去超市推他的小车。写作占据了他所有的空闲。他的笔调从风花雪月转为悲怆冷峻,几篇描述失业华人的小说写得有声有色,极富力度。黄蓓蓓为他没有沉沦下去而欣喜,有空就过来陪他。跟黄蓓蓓在一起,他轻松而愉快,但却时时警惕。他从本能上抗拒她的亲近。他知道在华人圈子里,自己大小算得上一个文化名人,有点朦胧的光环,受人尊敬。但到了真刀真枪的现实社会,他不过是一个超市的小推车收集工。假如干脆没有那个文化名人的虚名,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双重的身份似乎将他的人格也撕裂为两半,这感觉在他头痛时尤为强烈。他的头越疼越厉害,医生终于同意他去做CT。他打电话约时间才发现等候的名单长得吓人,他居然被排到了半年之后,简直荒唐。
  连续发表几篇文章后,他感到空前地疲倦。再加上医生禁止他用脑过度,他决定休息一段时间。每天从超市下了班,他不再赶着回家,而是习惯地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开他那辆破车滑进寂寞的夜。他不想回家,不想接电话,不想和任何人来往。黄蓓蓓功课紧,最近见他的次数少了,他反倒高兴。他越想见到她,就越怕见到她。莫利街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常常把车停在路边,抽一两支烟,躲一时算一时。
  这是一条有名的红灯街,偶尔有浓妆艳抹穿小皮裙的女郎走过来跟他搭讪。说真的,他其实很想跟她们走,他有这个生理需求。与夏荷在一起一直非常压抑,那件事两口子越做越亲密,越不做越生厌。他和夏荷的时间表总对不上,久而久之,俩人干脆连个景都不应了。
  不过,胡刚总是挥挥手让那些女郎走开。在加拿大找妓女是违法的,他知道也许警车就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越来越喜欢呆在车里向外张望。他喜欢街灯下那个倚墙而坐拴着一只猫的乞丐;他喜欢两排街灯漂亮地延伸到路的尽头;他喜欢远处灯火隐现的黑暗。这样的夜,既有梦里令人着迷的虚幻,又没有那么多的恐惧。他也看到警察把嫖客和女郎一起带走。他甚至不着边际地觉得自己属于这条街,属于这里的人群。他和那嫖客或那乞丐就是兄弟。直到一天凌晨,街上空无一人,他从一个小觉里被剧烈的头痛弄醒。他擦去嘴边的口水,忽然呆住了。他的脸吓得惨白。那个梦又出现了:由高处坠向黑暗。这梦夏荷死后再没有出现过,他原以为那仅仅是夏荷自尽的征兆。他错了。
  黄蓓蓓已经埋怨了好多次,问他晚上都躲到哪里去了,害她打电话总是没人接。他回回都巧言搪塞,这次却毫不含糊,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呆在外面了。
  胡刚又回到了屏幕上,屏幕和键盘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他几乎不开口说话了,要不是黄蓓蓓,他完全可以像哑巴一样生活。夜风在呜咽,吹响阳台上的风铃,仿佛在诉说他听不懂的心事。也许他听懂了,却无从回应。黄蓓蓓青春的身体,不管在不在眼前,总是惹他烦躁不安。他的身体仿佛有话要说。
  他嘲笑自己迂腐,却无法脱胎换骨换一种活法。他必须要把黄蓓蓓留给别人,留给一个她可以与之过上幸福生活的人。
  黄蓓蓓对他表现出的忽冷忽热十分不解,渐渐没有耐心去理会他间歇性的情绪波动。
  加拿大国庆节的前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呆了一整天。黄蓓蓓离开的时候留下一个信封,说:“过几天就放假了,同学约我一起去露营,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到外面好好吃几顿自助餐吧。我看你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这钱你随便买点什么东西,算我送你的礼物。这次你可不许推辞!”
  胡刚看了看她,沉吟许久,难得爽快地说:“好,不论信封里有多少钱,我都收下了。谢谢你!但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黄蓓蓓头一歪,冲他嫣然一笑。

  8

  几天以后,黄蓓蓓度假归来。
  “我回来了!”她一身新装,两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个新换的微型手机,“你看漂亮吗?旧的那个你拿去用好了,反正旧手机的付款计划还没到期。”
  “不,谢谢!我用不着手机。”胡刚忙不迭地推辞。
  “不就是个装饰嘛!”黄蓓蓓拖长声音满不在乎地说,“拿去吧。男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装饰的。不过现在的手机越做越小,简直就是妇女用品。”
  胡刚坚决地说:“我真的用不着。你别为我乱花钱了。上次拿你的钱已经说好,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好啊,随便你。我就怕你又把钱还我。别告诉我,钱都替我存起来了。”黄蓓蓓呵呵笑着调侃他。
  “不会啊,我想开了。不就是可着劲儿糟践吗?你给的钱我花光了,我自己的也花了不少。”胡刚言辞闪烁,神情很不自然。
  “噢?居然会这样?”黄蓓蓓兴奋起来,“说说看!都怎么花的?”
  “找了个洋妞,买了点大麻。”胡刚尽力让自己坐直。
  “耍我?”黄蓓蓓止不住大笑起来,“你要能活得这么潇洒我求之不得呢。”
  “是真的。”胡刚安静地迎着她的目光,“大麻还剩下一点,你要不要尝尝?”
  “你宁愿去找鸡?去吸大麻?”黄蓓蓓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嘲笑爬上嘴角。
  胡刚一下子涨红了脸,口气却冷冰冰的:“你还不明白?我是你彼岸的人,我们永远无法汇合。来到加拿大我一天都没有抬起过头!你对我好,值得吗?”
  一股彻骨的寒意撞上心头。黄蓓蓓用力点头,声音里夹杂着止不住的颤音:“你狠!我明白了,你是铁了心要我离开你。我走!可是姓胡的,你对不起我!”说罢摔门而去。
  胡刚紫红的脖子慢慢退回原色。黄蓓蓓的面容模糊得像遥远的回声,渐渐消散在空气中。胡刚心中的一念终于踏实,他下意识地抖抖消瘦的身子,仿佛自己是一头无羁的骆驼。

  9

  一篇关于加拿大移民生活状况的报告文学引起了巨大反响,文章署名胡刚。国内各大报刊纷纷转载这篇文章。因特网上也掀起了讨论热潮。
  文章的基调很阴暗。大陆移民餐馆打工与械斗的惊险场面、某肉铺老板公然歧视华人的丑恶嘴脸、华人社团之间关于会馆大楼的归属纠纷、华人泡赌场找妓女的现场实录、小留学生的挥霍与横死,都近距离呈现在读者眼前。有些细节简直叫人瞠目结舌。本来胡刚没有把文章发到渥京华人网,但早有好事者转贴过去。论坛上有人叫好,有人破口大骂,一时吵得天翻地覆,有人甚至指名道姓叫胡刚出来辩论。胡刚照例不去论坛和人吵架。
  “来了?”拉开门见是黄蓓蓓,胡刚喜出望外,但脸上随即堆满尴尬。
  “哈!你倒是吃胖了,气色也好多了,果然是名人派头嘛。看来人逢喜事就是精神爽啊!”黄蓓蓓说罢把脸一沉,严厉地说:“胡刚,你必须向小留学生道歉!你那篇文章把小留学生的父母都说成贪官。纯粹是无耻的诽谤!”
  “那是你的理解,我的原话并不是那样。”胡刚装出一脸无辜。
  “当我是傻子看不出来啊?”黄蓓蓓气得两颊泛红,“别自己从农村出来就仇视国家干部好不好?不是这些人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你能出得来吗?别人我管不着,我父母可是清清白白的。”
  “别开玩笑了。凭你父母的工资,你买得起那辆凌志吗?”
  “那是我妈办实体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个体户没知识没文化赚的钱就是清白的,干部下海靠头脑凭智慧挣的钱就不清白?什么逻辑嘛!”
  胡刚摇摇头:“咱们别争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你有不同意见完全可以写出来公开发表啊。”
  “你活得太压抑了。”黄蓓蓓的音调忽然柔和下来,充满了因顾惜而迟疑的怜悯。她诚恳地说,“我父母是不是正直清廉我清楚。你别把我当小孩子,什么事我不懂啊?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平等对话了,你就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东西需要沟通,也可以沟通。”
  胡刚疲倦地拒绝道:“我们之间无法沟通。等你长大了……噢,对不起,等你再经历一些生活,你就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沟通。”
  “切!我经历的还少吗?” 黄蓓蓓露出一付“我至少比你活得潇洒”的不屑神情。不过她立刻又说:
  “你说的也对。我昨天又吹了一个男朋友,跟那个奶油小生的确没什么好沟通的!”
  “你们这些小留学生啊!” 胡刚听了直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知说什么好。
  “干吗这么愤怒啊?就说你有偏见嘛!一竿子打落一船人。不错,我们是在攀比,花的也是父母的钱。可我们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容易吗?你这么小的年龄经受过这么大的压力吗?我们就是不能被人欺负!唉!说了你也不懂。”黄蓓蓓说着自己愤怒起来。
  “可是比来比去,你们得到的只是失落感。你们一个比一个有钱,谁也不服谁。就说你这款新手机,在一般人眼里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根本没人和你比。可你那些同学呢?还不是谁想买就买一个?”这话本来火药味挺重,胡刚却说的不愠不火。
  “再说,父母的官荫不能遮盖你一辈子。你总要长大自立。”胡刚顿了顿又说,“要学会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学会生活。”
  黄蓓蓓破颜一笑,扮个鬼脸:“看你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我都不忍心跟你吵了。”
  胡刚也笑着揶揄:“我老了,不中用了,只能给你点忠告。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黄蓓蓓气不打一处来:“呸!呸!呸!闭上你的鸟嘴!”

  10

  黄蓓蓓跟他重归于好是胡刚没有料到的,但却是内心暗暗企盼的。他除了用十二分的关爱呵护她,没有别的选择。黄蓓蓓说的没错,她不是孩子了,她对自己的未来进行了相当周密的规划。她父母一直希望她毕业后回国发展,她的专业也适合国内的环境。她要胡刚跟她一起回国,共同建立一个文化传媒公司。她说他的价值不在于一天推了多少辆小推车,他完全应该和她一起在本土文化的天空中翱翔。
  就在胡刚的生活热情再次被点燃的时候,华人圈子里沸沸扬扬流传着一个关于黄蓓蓓父母非常不利的消息。他急于向黄蓓蓓证实这个流言,却又很怕见到她,更不知道该不该讲给她听。最让他不忍心的是看到黄蓓蓓仍像梦中人一样,跟他讨论他们的宏图伟业。他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惹得黄蓓蓓颇不耐烦,而他终于没有说什么。
  这段时间,他们感情上相当融洽。胡刚甚至不相信自己,居然还可以如此投入这种年轻人的游戏。他觉得他在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写的就是他自己。
  夜里忘了服用镇静剂,那个奇怪的梦又出现了。他抹着冷汗从床上坐起来,久久不能入睡。

  11

  这一天,黄蓓蓓几乎是闯进门的。
  “我家出大事了!”她气急败坏地说,“都怪你这张乌鸦嘴!我爸爸被双规了!”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了?”胡刚多么希望自己听错了!
  “你居然早就知道了?你居然瞒着我!”黄蓓蓓的双眼射出愤怒的目光。
  “这种消息不确实,怎么敢跟你讲嘛!”胡刚竭力辩白。
  “天呐!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只有我还蒙在鼓里!”黄蓓蓓双手捂着脸嘶喊着。
  “你冷静!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胡刚拉下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黄蓓蓓啜泣着说:“还不让回家,也没下结论。我妈妈要我务必留在加拿大,家里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许回去。”
  胡刚完全同意:“是啊,危巢之下,安有完卵?你绝对不能回去!”
  她六神无主,嘴里毫无意义地说些不相干的话。她的眼里闪着泪光:“所有的计划都是针对回国安排的,现在怎么办?留在加拿大谈何容易!”
  “申请移民呢?”
  “太晚了!”黄蓓蓓说,“我就要毕业了。”
  “那么推迟毕业呢?再多学一年?” 
  “没用。我的财源断了。” 黄蓓蓓垂下眼帘。
  “你那么多钱,居然没有存一点?”胡刚看着她像看外星人,“总该有个办法吧?”
  黄蓓蓓懦懦地说:“恐怕只有嫁人一条路了。” 说罢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胡刚。
  胡刚苦笑道:“看什么看?真到了那份上,我跟你结婚帮你留下就是了。可你喝西北风呀?那是最后的稻草。你别急,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你真是好人!”黄蓓蓓扑过去,伏在他肩头呜呜地哭起来。
  “好人都没有什么用的。”胡刚拍拍她后背,轻轻叹了一口气。
  黄蓓蓓站起身,点上一支铅笔一样细长的香烟。转身去厨房拿来一瓶酒,还拎了两个杯子。胡刚也不拦她,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对饮了几杯。黄蓓蓓抬头说你不是还有大麻吗?别只顾自己藏着啊!胡刚顺从地取出来为她弄好点上。
  这一夜,黄蓓蓓没有走。他们的激情混合在慌乱与忧虑之中,空气中迷漫着酒气和烟雾,还有黄蓓蓓夸张的笑声。

  12

  黄蓓蓓没有和胡刚结婚,毕业后她嫁到了温哥华。
  夏荷一周年忌日,胡刚从墓地回来,独自喝了半瓶酒。他上网进入自己的银行账户,付完各种费用,看着账户上剩下的可怜数字,发了一会呆。恍惚间他听到门铃在响,起身才发现那也许是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不会有人来了,这个家除了他自己,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他环视四周。一个熟悉的小窝。他在这里失去了夏荷,也留不住黄蓓蓓。他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镇静剂已经失去了效用。医生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明天就是做CT的日子。他推开玻璃门,走上阳台。眼前司空见惯的景象忽然变得与往日不同。
  他高高地站着,迎面是风,下面是幽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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