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联4》还没走,《皮卡丘》就到,《哥斯拉2》还要来。 五月的电影院,注定要被好莱坞的爆米花淹没。 一片狂欢中,也有不安分的国片。 有的,极度油滑投机。 被骗后,简直不想承认自己看过。 有的,却极度耿直头铁。 哪怕遇冷了,碰壁了,“炮灰”了。 也不该当它从没来过—— 《雪暴》 开门见山。 关于《雪暴》,Sir两个字:可惜。 别的或许不敢说,但它肯定算的上是本月最刚华语片。 硬刚巨无霸大片。 选择在白热化的五一档上映,和《复联4》狭路相逢。 硬刚极端环境。 剧组忍着苦寒,在长白山纯实景拍摄,最低气温零下42度。 老实说,这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猛气,值得钦佩。 但结果,也令人叹息—— 上映近两周,票房并不理想。 论阵容,重量不轻。 张震、廖凡、李光洁、倪妮。 论成绩,也有奖项加持。 去年入围过法国伯内犯罪电影节、乌迪内远东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还摘得分量不轻的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奖。 烂番茄上给出的都是好评—— 《综艺》:水准之上的动作惊悚片……中国有能力制作在国际上具有吸引力的商业片的证明。 《好莱坞报道》:紧张、风格化、直截了当。 亚马逊也对《雪暴》充满了兴趣。 墙内开花墙外香? 《雪暴》被看上,其实有迹可循。 早在电影还没上映,Sir就开始关注。 好奇的不是神仙阵容。 而是导演崔斯韦。 半个“跨界”的新导演,履历表上是金光璀璨的老资历。 编剧生涯十五年,笔下的爆款有目共睹:《疯狂的赛车》《无人区》《一出好戏》。 正如黑泽明所说,成为一名好的编剧是一个优秀导演的必修课。
熟悉文字,更要精通电影的文字。 至少,崔斯韦八字有了一撇,但另外一捺并不好划。 Sir对《雪暴》的总体感受是:差一口气。 它使用了一些反商业化的处理方法,所以看起来不商业也不文艺既不文艺,未见得纯熟。 但闪现出来的优点却又显而易见。 单论警匪的第一次相遇,就有着大师级的桥段—— 上山路上,两名普通山林警察哼着小曲日常巡山,见一辆车受困,李光洁独自去帮忙,搭档张震留在车里。 警察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聊了起来。 但他不知道,面前三个受困的游客正是刚刚凯旋而归,打劫了大量黄金的三名悍匪。 老大(廖凡)、老二(黄觉)、老三(张奕聪)。 悍匪遇兵,黑白对峙,直接摸枪开打? 《雪暴》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在这只有野兽出没的雪岭山路上—— 黑(邪恶),变得磊落。 白(正义),变得软弱。 所有理所当然的身份标签,都变得小心翼翼。 察觉可疑时,李光洁使出了警察常用的“套路”:“身份证掏出来看一下。” 没想到,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 三人没人说话,没人行动,收起脸上的客气,死死盯着警察。 这沉默,是匪徒亮出的底牌,也发出的警告—— 你,来试试? 气场逆转,警察陷于劣势,沉默中的一场较量便由此开始。 电影,不靠对白讲故事。 有的,靠镜头。 此时的镜头,完全属于李光洁的主观视角:地上用来装金条的布袋;远处警车里全然不知情的搭档;和三个凶相愈发显眼的人。 嗯,正义得怂。 有的,靠气氛。 没有对白,在风声呼啸的沉默之中,双方交换的暧昧表情宛如一场谈判。 不知不觉中,一切常识变形走样。 一群“猛虎下山”的匪徒,一个“不负责任”的警察,在沉默之中达成了协定—— 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 而处于弱势的警察,不但要放弃立场,还得主动给出台阶,“得了得了,身份证不看了,快走吧,快走吧。” 在警察的催促下,匪徒一言不发,慢悠悠地开门上车。 这又是一句没有回答的回答: “不错,算你识相。” 匪徒上车开路,警察带着屈辱原地目送。 各走各路,就此结束? 只见越野车刚刚开动一步,一杆猎枪从车后探了出来—— 嘭! 嘭! 嘭!嘭!嘭!嘭! 在这个设计精妙的开场中,你能感受到导演给反派的形象层层加码,极具叙事张力—— 乖乖照警察吩咐掏身份证,那只是毛贼; 不理,那是匪气; 警察给台阶下,继续不理,那是嚣张; 已经脱身,还要拔枪灭口,那就是穷凶极恶了。 皑皑雪岭之中,象征纯洁的白雪尚未覆盖一切。 最显眼的。 是人性的污迹。 无人区,向来不只是电影的背景板。 它所富含的边缘、混沌、危险,是犯罪题材的富矿。 《雪暴》如是。 长白山山脊的废弃林场,白雪皑皑的无人区。 实景拍摄,除了对电影的尊重,对电影工业的挑战,更为了贴近严寒下,法律、秩序、道德的真空。 现代社会约定的常识,在这里通通失效。 警察,不穿警服,蓄起胡须,一脸痞子相。 坏蛋,大摇大摆,随意放枪,什么也不在乎。 警察不像警察,坏蛋不像坏蛋。 在这里,再热的血,也得在自然规律中被冻成冰。 “穷山恶水出刁民”,在这里到达极致。 《雪暴》中,即便是来自普通人的民风,就已经带着一股杀意。 不比住房,不比汽车,一把新买的猎枪,是被拿出来炫耀的资本。 枪。 是这不毛之地最原始的丛林规则。 一片恶土,众生恶像。 导演崔斯韦亲手打造了一票复杂化的简单人物,把他们送进了这片修罗场。 电影中有一个细节,Sir印象深刻—— 一个小聋子(岳小军 饰)。 畏畏缩缩,不吭不哈,反应总是慢一拍,看上去脑子还有点问题。 平日里什么也不做,只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里重复播放的花样游泳比赛。 热爱运动吗? 他盯着的,是伸出水面的一条条大腿。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就连好色,都必须“雁过留毛”。 这也解释了,他何以那么狠: 他敢在看到倪妮的时候,上前不顾挣扎大胆猥亵;在被老大控制的时候,试图举起镐头瞄向对手的头颅。 这种表达再明显不过—— 恶,是这里呈现出的生物性的常态。 进一步的规则是,你的恶欲有多强,你就能够站到多高的生态位。 小聋子是食物链中最弱鸡的一个,正是因为肉欲,是最不高级的一种恶欲。 而其他人,更是代表着不同的欲望。 老二,阴谋算计。 鬼花样多,鬼点子多。 身为团队军师,却又暗地长了反骨,为了分黄金时少掉一个人,心里总是做着除掉队友的打算。 他的恶欲,是贪。 老三,心狠手辣。 年纪最小,脾气最暴。 一旦情绪激动便掏枪动手,无论队友还是亲情,一概不管不顾。 他的恶欲,是嗔。 痴呢? 老大廖凡吗? 不,是张震饰演的警察王康浩。 在这里,警察身份毫无用处,令他强大的,是他的复仇欲。 出手凶狠,行事暴躁,目无法纪。 本来打算调离此地的他,因为目睹搭档在自己眼前惨死,怨恨难消。 守着份苦差事,为的是亲手解决仇人。 他身上背负的不止职责。 一场血案,给了他对歹徒的恨,对自己的怨。 更多的,是正义挫败之后的屈辱。 好的犯罪电影,从来都不止关乎于善恶。 恶,是伸出来的那杆枪。 执念,才是抠下扳机的那根手指。 《雪暴》同理。 在一年前的血案之后,两股力量便等待着一场碰撞。 树大招风,匪徒只能藏好黄金落荒而逃,雪原留下了匪徒必须回头的欲望。 搭档惨死,幸存的警察深仇积恨,雪原留下了警察必须复仇的执念。 一个得不到,一个放不下。 困于欲望的两只猛兽,必将迎来一场厮杀。 另一个重要“角色”。 是这场巨大的雪暴。 它为对抗增加了一个重要的前提:如果不在固定时间内离开,就一定会冻死在这无人区。 这就让正邪较量,最终会走向一场极限吃鸡,每个人都避无可避。 同时,各方势力,面对着共同的生存危机。 谈判、合作、结盟,反复上演。 这样做,Sir能看出导演的取舍。 他放弃了绝对的对立,而选择了一股气候。 不断交叉的角色关系,很难形成强大的情节推进力,也让影片显得凌乱。 但Sir必须承认—— 这样取舍,也是为了从另外一个角度表现:恶,真实的样子。 《可可西里》中,一个情节你一定印象深刻。 为了使命,他们用命,打击偷猎者。为了经费,他们卖皮子,“鼓励”着偷猎。 这是现实世界的绝对悖论。 却是边缘世界真实的生存逻辑: 活下去,不光要与恶为敌,也要与恶交易。 在暴雪提供的“密室环境”中,合作脱困,成了角色们不得不共同面对的问题。 Sir印象最深刻的,是警匪之间的一场“谈判”,能看到导演风格化的处理方式。 老二,在暗处。 警察,在明处。 但他攥着筹码,身边除了自己受伤的同事,他也控制住了一名人质——老三。 一段僵持过后,警察认怂,用步话机开始了谈判:让他带搭档出去,就留住老三的命。 注意看。 远处的三个人,警察独自顶风向前,身后老三托着伤员,缓慢步行着。 而老二,驾驶着雪地摩托紧紧跟随,如同秃鹫盯着一只将死的猎物。 危机感、紧张感,绷紧了一根脆弱的弦。 恶人,终归是恶人。 只看老二驾驶摩托,悄悄地靠近射程范围,慢慢地端起猎枪。 他屏气凝神,瞄准了带头的警察。 开火。 形式反转。 带头的“警察”应声中弹,身后的“老二”却向老三射击。 “警察”一边在雪中打滚,一边高喊着:“操!你打的是我!他换了我的衣服。” 局势瞬间逆转,也正是因为—— 恶人,终归是恶人。 警察从一开始就换上了老三的衣服,等着老二上钩。 他,才是真正放出诱饵的猎人。 发现了吗? 恶的对决,从明刀明枪的开干,变成了一条暗箭难防的猜疑链。 它为电影持续输出着紧张感。 而每当链接断裂,又是一次次猎人、猎物的身份对调。 从“我不知道眼前的人想做什么”,到“我知道他会动手,但不知道他何时动手。” 只要合作,就能脱险。 但所有合作,都藏着他心。 有的人惦念着黄金,有的人执着于复仇,有的人就想自己先活命。 《雪暴》并不是一部成熟的商业作品,但它完成了国产类型片的一次向“恶”的突围。 即使影片结构上稍显繁琐,没有强烈对抗的气魄。 却能让你体会到一股肃杀的气候。 正如导演崔斯韦所说—— “好的电影就是要么给观众一个启示,要么给观众一把刀子。” 《雪暴》显然是把刀子。 更准确地说,《雪暴》点出了你心中那把刀子。 恶行只是恶人,与你我无关? 上面那出反转,还有一个照应出你我的细节—— 老三中枪,高喊自己被换了衣服。 老二得知自己上当。 一秒。 又开出一枪。 打的不是警察,依旧是老三。 Sir不相信这是深思熟虑地解决一个分赃名额,射击距离远,万一没死,风险太大。 这更像是一种惯性,一种冲动。 一种源自直觉的,恶的本能。 别说你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摔碎一只完好的碟子;砸碎一扇漂亮的窗户;撕毁一件漂亮的衣服......用破坏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情绪。 就像在电影的序章中,为解决一场人质事件,王康浩抱着罪犯,自杀式地从高处跳下。 这样的破坏欲,正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死亡本能”。
它有时是软肋,有时也是铠甲。 但一定的是。 为寻求平静,我们总是被迫选择了寒冷。 这样的恶,我们每个人心中的一场大雪。 这场大雪,没有人走得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