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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什文:散文多篇

 江北浪周 2019-05-14

亮晶晶的水珠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青鸟和交喙鸟同声歌唱。雪地上结的冰壳宛如玻璃,从滑雪板下面发出裂帛声飞溅开去。小白桦树林衬着黑暗的云杉树林的背景,在阳光下幻成粉红色。太阳在铁皮屋顶上开了一条山区冰河似的,水像在真正的冰河中一样从那里流动着,因此冰河便渐渐往后面退缩,而冰河和屋檐之间的那部分晒热的铁皮却愈来愈扩大,露出原来的颜色。

细小的水流从暖热的屋顶上倾注到挂在阴冷处的冰柱上。那水接触到冰柱以后,就冻住了,因此早上的时候,冰柱就从上头开始变粗起来。当太阳抹过屋顶,照到冰柱上的时候,严寒消失了,冰河里的水就顺着冰柱跑下来,金色的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滴着。城里各处屋檐上都一样,黄昏前都滴着金色的有趣的水珠。

  背阳的地方还不到黄昏时,早就变冷了,虽然屋顶上的冰河仍然后退着,水还在冰柱上流,有些水珠却毕竟在阴影处的冰柱的末尾上冰结住,并且愈结愈多。冰柱到黄昏开始往长里长了。而翌日,又复艳阳天,冰河又复向后通,冰柱早上往粗里长,晚上往长里长,每天见粗,每天见长。

杜鹃的第一声啼鸣

一旦见到湖水开冻,水光潋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想呢?惟有赶紧沿着水边到森林中去,到森林深处的乌索利耶村去,造小船的师傅们都在那里忙活。

我们的右边,紧靠着湖水,是一片参天的古木,传来哗哗的松涛声,左边是一片无法通行的野沼泽林,快要变为大片的沼泽地了。松林里越桔丛生的地方,阳光斑驳中,我们见到一些活动的影子,我抬起头来,猜到那是老鹰在松树间无声地飞来飞去。

“天还是有点冷,可昨天突然什么都开场了,”护林员对我说。

“天亮时候还是相当冷的,”我回答说。

“可就在今天早晨,鸟儿拼命地叫!”

正说着,传来一声鸟叫,我们好容易才听出是杜鹃的第一声啼鸣,那真是拼命地叫,和松涛混成一片。连苍头燕雀那样的小鸟,也不是吟唱,而是拼命叫。整片松林都在拼命叫,无声的是那些大猛禽,只凭越桔丛中斑驳阳光里的影子才能辨认出来,从一个树冠飞到另一个树冠。

第一次绿色的喧嚣

傍晚,西边阳光清艳,但是另一边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天气十分闷热,很难猜测今夜会不会下雷雨。因为闷热,蓝色的狮嘴花盛开,森林里景天花和芳香的草藤花怒放。白桦树叶饱含着清馨的树脂,在晚照中,熠熠发亮。遍地都有稠李①〔稠李〕一种落叶乔木,果实可入药。的幽香;牧人和仙鹤鼓噪喧哗;鳊鱼和鲫鱼悠游追逐。

看到我们这一边映出一大片反光,我们心头一惊:“莫不是我们这儿发生火灾了?”但这不是火灾。一个人生平往往是爱自问的,我们见到这番景象,识别不清,于是就自我反问道:“既然不是火灾,这又能是什么呢?”等到一个大球的圆周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以后,我们才明白过来:这是一轮满月。湖那边的长庚星久久地闪烁着。阔叶林中,微风吹过,初次听到了绿色的喧嚣。

第一只夜莺

在河水汇入湖里的地方,有一只大麻在柳丛中忽然叫了一声,这只灰色巨鸟的叫声之大,真像一头至少有河马那样大的身躯的动物。叫声一停,湖里又复沉寂。水面很清洁──轻风吹了一天,把它洗净了。水上稍有一点声音,老远就可以听到。

那大麻喝水,能听得清清楚楚,接着它“咳”地大叫一声,两声,三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停了十来分钟,它又“咳”地大叫起来;常常是叫三声、四声,没有听见过超过六声。

到了乌索利耶,听说一个渔人的独木舟被风浪打翻,他只好抱住朝天的船底在湖上漂。我听了不无害怕,就沿着岸边的阴影处划。我仿佛听到岸上有一只夜莺在啼鸣。远处什么地方,仙鹤昏昏沉沉地叫着。湖上极轻微的声音我们船上都能听得清:赤颈鸭咻咻地叫,潜鸭在打架,后来鸭科动物齐鸣。这儿那儿都常有潜鸟和晨凫把脖子露出水面,仿佛骗人的路标。一条小狗鱼的白肚子和另一条缠住它的大狗鱼的黑脑袋,跃出水面,溅起粉红色的水花。

后来天空布满了云,我找不到一处可以停船的地方,一直往左划去,湖岸已朦胧迷茫。每当大麻叫,我们就数数,这声音真怪,我们总要猜它能叫几回,令人吃惊的是,离两俄里远还能听见这叫声,后来离三俄里远也能听见,甚至七俄里之遥,也始终能够传到我们耳里,同时却已清晰地听到哗山上无数夜莺的啼鸣了。

金 龟 子

稠李花还没有凋谢,早春柳树还没有撒尽种子,花楸却已盛开,苹果和锦鸡儿花也已绽蕾舒萼,彼此你追我赶,春天一到便竞相开放,争红斗妍。

金龟子蜂拥而出了。

清晨湖面一片宁静,漂满了开花草木的种子。我划船出行,船迹久远不散,好像湖上一条路。野鸭所停之处,涟漪成圈,鱼儿把头甩出水面,形成一个小洞。

森林和湖水拥抱

我来到湖岸上,欣赏饱含树脂的树叶的香气。地上横着一棵大松树,树身上的枝杈以及梢头都砍得精光,树枝就堆在旁边,它上面又堆着山杨和赤杨带枯叶的树枝,全部杂乱积聚在一起,这些树木的受损肢体,一面腐烂,一面发出十分好闻的香气,使过往动物无不奇怪,它们怎么还能活着,甚至死到临头,还香气扑鼻。

大地的眼睛

傍晚时风停了,白桦树上的嫩叶纹丝不动。哗山下面的路上总有人或步行,或赶车,不知到哪儿去。旁边一条沙土小路上,我看见一个孩子小巧的脚印,可爱极了,要不是怕人见笑,我真会去吻一吻……

一帮人在山下路上赶车,说着闲话,他们的话声冲到静静的水面上,也总是清楚地传到哗山上。几乎每辆大车旁边都有一匹马驹跑着。

终于都安静下来了,从河流汇入湖里的地方,可以听清七俄里之外大麻的叫声。

后来有一个村妇带着小男孩到湖边来洗衣服,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里撒尿,这时,那女人在水边说的话就像在我们身边说的一样清楚。她对孩子说:

“你干什么,作孽啊,往母亲眼睛里……”

她是不是认为湖是大地母亲的眼睛呢?

每逢有这种事,我总要问别连杰耶芙娜如何看法。

“母亲当然是指大地,”她说道,“以后人家还会把这件事拉到人的身上,要是那女人日后眼睛疼,村里人就会说,大概是因为她的孩子往湖水里撒过尿。”

别连杰伊人的古代祭祀已不复存在,对于大地母亲的眼睛充满诗意的看法已转变为全人类的文化,而他们自己所留下的只有迷信。

在这百花飘香的夜里,令人难以入眠,大地母亲的眼睛一宿未合。

有关资料

从某时候以来,我开始对自己身边的生活感兴趣,我也就用不着长途跋涉去追寻非凡之物了。原来那诱人的非凡之物就在近处,在我身边,我特别喜欢每天对那日常的有趣现象写起日记式的笔记来。

我所做的,不过是像那些喜爱森林中或草地上的花儿的人一样:选花,摘花,然后带走。一朵花儿脱离了自己的环境,被置于人的家里,就有了在原地所没有的新意,这一点已为人所知了。被带回家的花儿说着另一种话,这也不是我的所为,而是早已如此了。无论选花和猜测它们的意思是多么困难,但是不是我自己,而是花儿本身在说话,或自言自语,或同花束中别的花儿交谈。

良心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我们好像觉得,如果是鸟,那它们就多半在飞,如果是扁角鹿或老虎,那么它们就在不停地跑,跳。实际上鸟是停着的时候比飞的时候多,老虎懒得很,扁角鹿不停地吃草,只是嘴唇在动。人们也是这样。我们想,人生中充满了爱,而当我们问问自己和别人——谁有多少时候在爱,却原来竟是那么少!请看,我们也是多么懒惰啊!

一年四季千变万化,其实除了春、夏、秋、冬以外,世界上再没有更准确的分法了。

  自然晴雨表一会儿细雨蒙蒙,一会儿太阳当空。我拍摄下了我那条小河,不料把一只脚弄湿了,正要在蚂蚁做窝的土丘上坐下来(这是冬天的习惯),猛然发现蚂蚁都爬出来了,一个挤一个,黑压压的一群,待在那里,不知要等待什么东西呢,还是要在开始工作以前醒醒头脑。大寒的前几天,天气也很温暖,我们奇怪为什么不见蚂蚁,为什么白桦还没有流汁水。后来夜里温度降到零下十八度,我们才明白:白桦和蚂蚁从结冻的土地上,都猜到了天会转冷。而现在,大地解冻了,白桦就流出了汁水,蚂蚁也爬出来了。

最初的小溪

  我听见一只鸟儿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叫声,轻轻地飞了起来,我就跑去找狗,想证明一下,是不是山鹬来了。但是肯达安静地跑着。我于是回来欣赏泛滥的雪融的水,可路上又听见还是那个鸽子般“咕咕”叫的声音,并且一再一再地听见了。我拿定了主意,再听见这响声时,不走了。于是慢慢地,这响声变得连续不断起来,而我也终于明白,这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雪底下,有一条极小的溪水在轻轻地歌唱。我就是喜欢这样在走路的时候,谛听那些小溪的水声,从它们的声音上诧异地认出各种生物来。

春装

  再要不了几天,过那么一个星期,大自然便会用奇花异草,青葱的苔藓,细嫩的缘菌,把森林中这满目败落的景象掩盖起来了。看着大自然一年两度细心打扮自己形容憔悴、恹恹待死的骨胳,着实令人感动:它第一次在春天,用百花来掩盖,免得我们再看见,第二次在秋天,用雪来掩盖。

  榛子树和赤杨树还在开花,金色的花穗现在还被小鸟惹得飘下蒙蒙花粉来,但是毕竟物换星移,这些花穗虽还活着,但时光却已过去了。现在满目都是星星一般的蓝色的小花儿,娇俏妩媚,令人叹赏,偶尔也会遇见瑞香,一样有惊人的美色。

  林道上的冰融化了,畜粪露了出来,数不尽的种子仿佛嗅到了粪香,从云杉球果和松球果里飞到了它的身上。

稠李凋谢了

  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牛蒡、荨麻和各种各样绿草上,那是稿李凋谢了。接骨木和它下面的草莓却盛开起花来,铃兰的花苞也开放了,白杨树的褐色叶子变成了嫩绿色,燕麦苗像绿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泽里的薹草高高地站立青,在黑黢黢的深渊里投下了绿色的影子,一些小甲虫在黑色的水中飞快地转着圈子,浅蓝色的晴蜒从一个绿茵茵的薹草岛上飞到另一个岛上。

  我在荨麻从中的发白的小径上走着,荨麻的气味重得使我浑身发痒。成了家的鸫鸟们惊叫着把凶恶的乌鸦赶开了自己的窝,赶得老远老远。一切都是很有趣的:数不清的动物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说明着大地上的和谐的生命运动。

杨花

  白杨树上的鞭毛虫,它们正把杨花纷纷撒落下来。蜜蜂儿迎着太阳顶风飞着,犹如飞絮一般。你简直分辨不出,那是飞絮,还是蜜蜂,是植物种子飘落下来求生呢,还是昆虫在飞寻猎物。

  静悄悄的,杨花蒙蒙飞舞,一夜之间就铺满了各处道路和小河湾,看去好像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我不禁回想起了一片密密的白杨树林,那儿飘落的白絮足有一厚层。我们曾把它点上了火,火势就在密林中猛散开来,使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杨花纷飞,这是春天里的大事。这时候夜莺纵情歌唱,杜鹃和黄鹂一声声啼啭,夏天的鹪鹩也已试起歌喉了。

  每一回,每一年春天,杨花漫天飘飞的时候,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忧伤:白杨种子的浪费,好像竟比鱼在产卵时的浪费更加大,这使我难受而不安。

  在老的白杨树降白絮的时候,小的却把肉桂色的童装换为翠绿色的丽服:就像农村里的姑娘,在过年过节串门游玩的时候,时而这么打扮,时而那么打扮一样。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

  就说这根被风吹下来的白杨树枝吧,它的遭遇多么使我们感动:它躺在地下林道的车辙里,身上不只一天地忍受着车轮的重压却仍然活着,长出白絮,让风给吹走,带它的种子去播种……

  拖拉机耕地,不能机耕的地方用马来耕;分垄播种机播种,不能机播的地方用筐子照老法子来播,这些操作的细节令人看不胜看……

  雨过后,炎热的太阳把森林变成了一座暖房,里面充满了正在生长和腐烂的植物的醉人芳香:生长着的是白桦的叶芽和纤茸的春草,腐烂的是别有一种香味的去岁的黄叶。旧干草、麦秆以及长过草的浅黄色的土墩上,都生出了芊绵的碧草。白桦的花穗也已绿了。白杨树上仿佛小毛虫般的种子飘落着,往一切东西上面挂着。就在不久以前,去岁硬毛草的又高又浓又密的圆锥花序,还高高地兀立着,摇来摆去,不知吓走了多少兔子和小鸟。白杨的小毛虫落到它身上,却把它折断了,接着新的绿草又把它覆盖了起来。不过这不是很快的,那黄色的老骨骼还长久地披着绿衣,长着新春的绿色的身体。

  第三天,风来散播白杨的种子了。大地不倦地要着愈来愈多的种子。微风轻轻送来,飘落的白杨种子越来越多。整个大地都被白杨的小毛虫爬满了。尽管落下的种子有千千万,而且只有其中的少数才能生长,却毕竟一露头就会成为蓊茸的小白杨树林,连兔子在途中遇上都会绕道而过。

  小白杨之间很快会展开一场斗争:树根争地盘,树枝争阳光。因而人就把它们疏伐一遍。长到一人来高时,兔子开始来啃它的树皮吃。好容易一片爱阳光的白杨树林长成,那爱阴影的云杉却又来到它的帷幕下面,胆怯地贴在它的身边,慢慢地长过它的头顶,终于用自己的阴影绝灭了爱阳光的不停地抖动着叶子的树木……

  当白杨林整片死亡,在它原来地方长成的云杉林中西伯利亚狂风呼啸的时候,却会有一棵白杨侥幸地留存在附近的空地上,树上有许多洞和节子,啄木鸟来凿洞,椋鸟、野鸽子、小青鸟却来居住,松鼠、貂常来造访。等到这棵大树倒下,冬天时候附近的兔子便来吃树皮,而吃这些兔子的,则是狐狸:这里成了禽兽的俱乐部,整个森林世界都像这棵白杨一样,彼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应该描绘出来。

  我竟倦于看这一番播种了,因为我是人,我生活在悲伤和喜悦的经常交替之中。现在我已疲乏,我不需要这白杨,这春天,现在我仿佛感到,连我的“我”也溶解在疼痛里,就连疼痛也消失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我默默地坐在老树桩上,把头捂在手里,把眼盯在地上,白杨的小毛虫落了我一身,也毫不在意。无所谓坏的,无所谓好的……我之存在,像一颗撒满白杨种子的老树桩的延续。

  但是我休息过来了,惊讶地从异常欢愉的安谧之海中恍然苏醒,环视了四周,重新看到了一切,为一切而欣喜。

第一只虾

  雷声隆隆,雨下个不休,太阳在雨中露脸,一条宽大的虹从天的这边伸到那边。这时候稠李开放了,一丛丛的野醋栗欹斜水面,也转绿了。第一只虾从一个洞中探出头来,微微动了一下触须。

春天的转变

  白天,空中的一个高处挂着“猫尾巴”,另一个高处云团浮沉,有如一大队数不尽的船只。我们真不知道天会刮旋风,还是逆旋风。

  到了傍晚,才都明显起来:正是在今天傍晚,梦寐以求的转变开始了,没有打扮的春天要转变为万物翠绿的春天了。

  我们到一片野生的森林中去侦察。云杉和白桦之间的木墩上残留着枯黄的芦苇,使我们回想起春天和秋天的时候,这片森林该是如何密不透光,无法穿越的。我们是喜欢这种密林的,因为这里空气温暖宜人,万物春意深浓。突然近旁水光闪一闪,原来那是涅尔河,我们欢欣若狂,便奔了河岸去,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个气候温暖的国度,那里生活沸腾,沼泽上的百鸟争鸣不休,大鹬、沙锥发着情,好像小神马在阴暗下来的空中驰骋,野乌鸡呼唤着伴侣,白鹤几乎就在我们的身边发出喇叭般的信号;总之,这儿的一切都是我们所喜爱的,连野鸭也敢落在我们对面的澄清的水中。人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既没有鸟笛声,也没有发动机的嘟嘟声。

  就在这个时刻,春天的转变开始了,万物苗长,百花争艳。

旱天

大旱仍没有完。小河干透了,只留一些原来被水冲倒、可以当桥过河的树木,猎人追索野鸭时走出米的小路也还留在岸上,沙地上却有鸟兽的新鲜足印,它们是照老例到这儿来喝水的。它们一定能在什么地方的小深水坑里找到水喝的。

小白杨感到冷

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云杉树林的边上聚集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幼小的白杨树,一棵挨着一棵,密密匝匝,似乎它们在云杉林中感到冷,伸到林边来晒太阳取暖。这真像我们农村里的人,也常出来坐在墙根上台上,晒太阳取暖。

落叶期

茂密的云杉林中出来一只兔子,走到白桦树下,有见一片大空地,就停下了。它不敢径直走到空地对面去,只顺着空地的边,从一棵白桦到另一棵白桦绕过去。但在中途又停下来,侧耳细听着……要是在森林中怕这怕那的,那么在树叶飘落,窃窃私语的时候,就最好别去。那兔子一边听,一边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窃窃私语,偷偷地走近来。当然,胆小的兔子也可以鼓起勇气,不去回头看,但这里往往有另外的情况:你倒不害怕,不受落叶的欺骗,可是恰恰这时有个东西,趁机悄悄地从后面把你一口咬住。

降落伞

连蟋蟀也听不见草丛中有自己同伴的声音,它只轻轻地叫着。在这样宁静的时候,被参天的云杉团团围住的白桦树上,一张黄叶慢慢地飘落下来。连白杨树叶都纹丝不动的宁静时候,白桦树叶却飘了下来。这张树叶的动作,仿佛引起了万物的注意,所有云杉、白桦、松树,连同所有阔叶、针叶、树枝,甚至灌木丛和灌木丛下的青草,都十分惊异,并且问:“在这样宁静的时候,那树叶怎么会落下来呢?”我顺从了万物的一致要求,想弄清那树叶是不是自己飘落下来。我走过去看个究竟。不,树叶不是自己飘落下来的,原来是一只蜘蛛,想降到地面上来,便摘下了它,作了降落伞:那小蜘蛛就乘着这张叶子降了下来。

星星般的初雪

昨天晚上没来由飘下了几片雪花,仿佛是从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落在地上,被电灯一照,也像星星一般烁亮。到早晨,那雪花变得非常娇柔:轻轻一吹,便不见了。但是要看兔子的新足印,也满够了。我们一去,便轰起了免子。

今天来到莫斯科,一眼发现马路上也有星星一般的初雪,而且那样轻,麻雀落在上面,一会儿又飞起的时候,它的翅膀上便飘下一大堆星星来,而马路上不见了那些星星以后,便露出一块黑斑,老远可以看见。

森林中的树木

一片皑皑白雪。森林中万籁俱寂,异常温暖,只怕雪都要融化了。树木被雪裹住,云杉垂下了沉重的巨爪,白桦屈膝弯身,有的甚至把头低到地上,形成了交织如网的拱门。树木就像人一样:云杉在无论怎样的压力下面,没有一棵会弯腰屈膝,除非折断完事,但是白桦,却动辄就低头哈腰。云杉高耸着上部枝叶,傲然屹立,白桦却在哭泣。

在下了雪的静谧的森林中,戴雪的树木姿态万千,神情飞动,你不禁要问:“它们为什么互不说话,难道见我怕羞吗?”雪花落下来了,才仿佛听见籁籁声,似乎那奇异的身影在喁喁私语。

人的宝藏

峡谷里的森林下层既潮湿,又同地窖一样阴暗,你好不容易从这黑魆魆的深渊中出来,穿过被蛇麻草缠住身的赤杨树和荨麻,到了奇花烂熳,蝴蝶蹁跹,树浪环绕的草地上。这时候,你才确确实实地知道,才以整个身心理解到,这周围有多么大的不曾取走的财富,圣约翰节①前夜人人想觅宝发财,在这财富前面简直微不足道。你蓦然想起了那些宝藏以后,反会因为人的想象力的贫乏和某种浅薄而感到吃惊。睁开眼睛看着吧,没有被人取走的财富毫不神秘地聚在你的眼下。它们不是在哪儿地下,就在你的眼下:你就去取吧!你满心欢喜,站在它们面前,奇怪人为什么还不伸手去取这实在的财富,取这真正的幸福。说出来吧,给人指明吧,但是怎么说好呢,免得人家百般地称赞你,说都是因为你独具慧眼的缘故,反而把全部幸福都糟蹋了。

真理——这意味着人身上良心的胜利

“您认为真理就像一座屹立不动的山岩,或者像一头奶牛吗?真正的真理是生气勃勃的,它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为自己开辟道路,好似一堆废物之中一棵春天的青葱的幼芽。”

“堂吉诃德像钉钉子那样把真理钉进自己的头脑里,而真理却像春天里一堆废物当中的青葱的幼芽——看着真叫人感到惊心动魄,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斗争啊!时间流逝,一切都将绿化——真理终将获胜,真理的世纪终将来临。”

我们所以是同时代的,是因为我们大家都被某种思想联结在一起。每个时代都流行一种特殊的思想,其中包含有这个时代里我们该走的道路。

能不能认识这一思想呢?这是个问题,但每个人都能用心灵感觉到这种思想,就像感觉到我们的道路一样,只要他想看看自己的良心,而对我们真正的道路的感觉,有良心的人就称之为真理。

可是,当然也有没有良心的人……不过谁没有良心,他也就多半没有真理。

枞树和橡树

它们,枞树和橡树,竞相追逐,向上,向着阳光,看究竟谁胜过谁。

它们不是为了取乐,不是因为贪婪,也不是由于任性或骄傲,而是为了生死攸关的需要,才发起了这场追逐赛——谁先探头伸出光明之窗,它自己就会遮住这扇小窗,作为一个胜利者,用它的树冠和旁的大树结合在一起。不论谁留在林冠下面,留在昏暗之中,都只能在自己的一生中日渐枯萎。

这就是它们,枞树和橡树为什么要全力以赴,你追我赶,向上生长的原因。

蜘蛛

  我生起炉子。当火焰笼罩了木柴时,在一根劈柴发暗的断面上看到了一只蜘蛛。它兴高采烈,也许因为觉得热而感到不安,它顺着断面跑到了尽头处,而迎接它的却是一片火海。

  如果我看到动物处在悲惨境地,总要设想自己处在它的地位上。每当我设身处地时,不会忘了把它那个相对的范围换成大小和我相称的地方。劈柴上的那点面积换成我所在的地方,就好比是一间房子,对我来说,就好比房子四面都起火了。蜘蛛奔到另一端,那儿也是一片火海。就这样绕着劈柴的整个断面跑了一圈,它停下来,呆住了。我懒得动手救出这只蜘蛛,而且还不单是懒而已,而是似乎在向谁挑战:哼,仿佛说,我还要去管这种事吗,由它去吧,我们人类自己的灾难已经够多的了!让蜘蛛自己照顾自己吧。

  这时火已包围了这根劈柴,大概支撑着它的另一根劈柴塌下去了,于是轰隆一声,我们这根有蜘蛛的劈柴突然垮下来,倒到屋子里,蜘蛛曾经呆着的那个断面猛一下子撞在炉边被铁器碰坏了的地板上。

  我认为,经这么一撞,蜘蛛大概已经粉身碎骨了。但当我捡起那根劈柴的时候,蜘蛛却生气勃勃,在一块铁片上跑起来了。这时我的小狗发现了它,于是把鼻子伸到它身上去,而且像它往常碰到昆虫时一样,淌出一大摊口涎,形成了一片口涎的海洋。在这汪湖水当中,隐约看得出一个很小的小岛,这就是蜘蛛所留下的一切了。不过这还不是结局。

  渐渐地,“小岛”动弹起来,从海里爬上了陆地。似乎它只剩下两条腿,但后来变成三条,四条,就这样,粘在一起的腿都舒展开了,于是蜘蛛很快向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爬去。

  我向它祝贺,同时想起了我自己生活中一件情况复杂的意外事故,当时我也是丝毫不靠别人帮助,在一场火灾中安然脱险;后来又想到战时的情况,想到我也曾像这只蜘蛛一样,浑身湿透,从大海里爬出来。什么事情我没经历过啊……

  可见在世界上什么都不要怕,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在灾难之中灰心丧气。

《雾》

夜里星光灿烂,格外温暖。将近黎明时分,我走到台阶上,我所听见的,只是一滴水从屋檐滴到地上的声音。晨光初露时,晓雾缭绕,我们来到一望无际的湖的岸边。

从晨光熹微到旭日东升这一段时间,是最神秘珍贵的时间,片叶不留的树木图案,在这时间才显露出来。小白桦从上到下的被梳理过槭树和山杨从下到上的被梳理过。我做了严寒诞生的见证人,亲眼看到他怎样使枯黄的草变干、发白,怎样给小水洼蒙上一层薄薄的晶片。

太阳升起时,彼岸的结构显露在云彩中,高高地悬在半空。在曙光照耀下,湖也终于在白雾中出现了,缥缈的烟雾里,一切都好像扩大了许多。长长的一队水鸭,变成了进攻部队的队列,而那群天鹅,却像童话中出水的白石城。一只从宿地飞来的黑琴鸡出现了,它无疑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偶然来的,因为从另一边,朝着同一个方向,又飞来了一只,接着,一只又一只......当我来到湖边沼泽的时候,那儿已聚有一大群了,少数停在树上,大多数在小丘上奔跑、跳跃、发情,完全跟在春天里一样。只有看了嫩绿得显眼的冬麦,才能断定这样的日子不是早春。还有凭了我们本身,或许也能断定不是早春,因为我们胸中并无春酒在发酵,快乐也没有使人发狂,现在的快乐是平静的,像平时有什么痛苦消失之后一样。你会因痛苦而感到快乐,但同时又伤感的想:这不是痛苦,而是生活本身消失了啊......

在这场初雪期间,湖水完全变黑了,湖边添加上了一个冰圈,冰圈日甚一日的紧扼着白色湖岸中间的黑水。现在,冰圈融化了,水得到了自由,闪闪烁烁,十分快乐。激流从山间飞下,淙淙潺潺,犹如春天。但一旦云彩遮盖了太阳时,才发觉水、水鸭的队列和天鹅的城,全凭太阳的光辉才能看见的。雾气重新把万物蒙住了,连湖也隐没了。不知为什么,留下来的只有那高悬在空中的彼岸的结构。

林中深渊

  一只巨大谷蛾似的灰蝴蝶,坠落在深渊中,仰浮于水面,成三角形,仿佛两翅活活地给钉在水上。她不停的微动着细腿,身体也跟着扭动,于是,这小小的蝴蝶就在整个深渊中荡起微波,密密的一圈一圈四散开去。

  蝴蝶附近有许多蝌蚪,只管游者,对于水波并不在意;有些小甲虫像骑手在陆地驰骋上一般,在水中发疯似的转着圈子;石头旁边的阴影中的一条小梭鱼,却像小木棒一样,在水里竖着——多半是想捉那蝴蝶吃,它在下面大概是不知道有微波的。当然,水底下还有什么微波!

  但是,这只蝴蝶挣扎在静静的深渊中所频频激起的微波,却仿佛在水面的上空引起了普遍的注意。野醋栗把硕大的还是青的果子吹到水边,凋谢了的款冬花让朝露和水把自己的叶子洗得鲜莹明洁,翠绿的新生蛇麻草绕在挺拔的、绿须披挂的云杉树上愈爬愈高;而下面那蝴蝶抖动起来的水波到达不了的石头后边,倒映着陡岸上的一带林木和澄碧的天空。

我料定那小梭鱼迟早会从呆然木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注意到这遍及整个深渊的到水圈。但是看着这个蝴蝶,我不禁回想自己当年的奋斗:我也曾不止一次的弄得仰翻了身体,绝望地用两手、两脚以及随便可以抓到的东西争得自由。我回想起那阵失意时日之后,便往深渊里丢了一块石头,石头激起了一阵水波,掀翻了蝴蝶,把它的翅膀整平了,送她飞上了空中。这就是自己经历过艰辛,也就能理解别人的艰辛。

湖光天影

别连杰耶芙娜突然喊起来:

“去,快去看看湖什么样了!”

我跑了出去,见到了无法再重现的景象,因为这一次湖把它一切最好的给了我,我也就把我最好的给了湖。整个天宇,连同它那一座座城市和村庄、草地、柱廊式大门、普普通通像白浪似的浮云,都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离我们这么近,离人这么近……

我不禁回想起了那春天时节,那时她对我说:“你拿走了我最好的。”我又回想起她在秋天说的话,那时太阳离开了我们,我对太阳大为恼火,买来最大的煤油灯,由着自己的性子扭转了整个生活……

别连杰耶芙娜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说:

“假如我跟以前一样,还是个小姑娘,见到这样的湖,就会跪下来……”

那是春天里气象万千的一天,突然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忍受了如此多的阴沉、严寒、刮风的日子,原来都是为了创造这样的一天所必需的啊……

春天,邻居给了四只鹅蛋。我们把它放到我家那只外号叫黑桃皇后的母鸡窝里,黑桃皇后孵出了四只淡黄色的小鹅。它们唧唧叫着,口哨吹得和小鸡完全不同。黑桃皇后一副自高自大的样子,蓬起了羽毛,它压根儿不想分辨,依然像对待小鸡那样,以母亲般的关怀来对待小鹅。
  夏天来了,到处都是蒲公英,小鹅伸伸脖子几乎比它们的母亲还要高了,但是它们还是跟着它到处走。有时母鸡用爪子刨地,招呼小鹅跟着它学。可它们只管玩着那些蒲公英,用嘴打它,把蒲公英的团团绒毛打得随风飞扬。这时黑桃皇后就朝它们那边瞅一瞅,似乎有几分怀疑。有时它竖起羽毛,一连几个小时咯咯叫着、扒着。可那些小鹅只唧唧叫着啄食绿草。有时,一只狗想从母鸡身边经过,嗬,没门儿!母鸡猛扑过去,把狗赶走,然后瞅一眼小鹅。有时候母鸡一边瞅它们,又似乎在想什么……
  我们开始留意母鸡,看它什么时候才能弄明白,这些孩子根本不是小鸡,也不值得为了它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和狗斗。
  这样的事终于发生了。六月一个晴朗的弥漫着花香的日子,忽然间,阳光暗淡了,公鸡打起鸣来。
  “咯咯咯,咯咯咯!”母鸡一边回答公鸡,一边呼唤小鹅到屋檐底下来。
  “天哪,黑沉沉的乌云来了!”女主人们喊起来,三步两步跑过去抢收晒在院子里的衣服。
  雷声轰鸣,电光闪烁。
  “咯咯咯,咯咯咯!”母鸡黑桃皇后还在固执地叫着。
  那些小鹅把脖子扬得很高,就像四根柱子,一个个跟着母鸡来到屋檐下。我们惊奇地注视着四只几乎和母鸡一般高的小鹅,怎样听从母鸡的命令,变成一个个小东西,爬进母鸡的身下;而母鸡,蓬松着羽毛,在它们上面伸开翅膀遮盖着,用母亲的温暖焐着它们。
  雷雨很快过去了。
  乌云散开了,太阳又照耀着我们的小花园。
  房檐水也停了,各种小鸟又开始唱起歌,小鹅在母鸡翅膀下听到这些声音,都想出来自由自在地玩。
  “放开我们,放开我们!”它们吹起了口哨。
  “咯咯咯,咯咯咯!”母鸡回答。
  这意思是说:“再呆一会,这会儿还太凉。”
  “还凉呢!”小鹅叫着,“放开吧,放开吧!”
  突然,它们一齐站了起来,扬起脖子,母鸡就像被四根柱子举了起来,远远离开地面在空中摇摆着。
  直到这时母鸡才明白过来,它可不想再一次被举到那几根柱子上去。从此以后,黑桃皇后和小鹅的关系才算彻底结束了。它开始独自走来走去,而小鹅也单独行动了。
树根
  太阳上山之前,但见明月悠悠,向西坠落一一比昨天显得远多了,竟没有在化了冰的水面上倒映出来。
  太阳时而露脸,时而被浮云遮住,你满以为:“要下雨了。”然而始终不下。天却暖和了起来。
  昨日热烘烘的阳光还没有把新结的冰融化净尽,留下两条薄薄的晶莹的冰带,如同宽宽的饰绦,镶在河的两岸,碧绿的流水泛起涟漪,惹动着那薄冰,发出象孩子往上扔石子的声音,又象有大群鸟儿叽叽喳喳地横空飞过。
  水面有几处昨天留下的薄冰,好似夏天的品藻,红嘴鸥游过,留下了痕迹.从岸上孩子手中逃脱的野鼠跑过,却无半点塌陷。
  举目望那整片浸水的草地上的仅有的一棵小树一一我窗前的那棵榆树,只见所有的候鸟都栖身在那上头,有苍头燕雀,金翅雀,红胸鸲,我就频频联想到又一棵树,当年行役天涯的我,在那棵树上停下来。从此和它融为一体,它的根也就成了我长入故土的根。在我象候鸟一般漂泊不定的生涯中,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来的。
  
  蛇麻草
  一棵欹斜在漩涡上头的参天云杉枯死了,连树皮上的绿苔的长须都发黑了,萎缩了,脱落了.蛇麻草却看中了这棵云杉,在它身上愈爬愈高一一当它爬高了的时候,它从高处看到了什么呢?自然界发生了什么呢?
  
  一条树皮上的生命
  去年,为了使森林采伐迹地上的一个地方便于辨认,我们砍折了一棵小白桦作为标记,那小白桦因此就靠了一条树皮危急地倒挂着。今年.我又寻到了那个所在,却教人惊讶不已:那棵小白桦居然还长得青青郁郁,看来是那条树皮在给倒悬的树枝输送液汁呢。
  
  瑞香
  朋友刚离我而去,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个被空的云杉球果穿满了孔的老树桩上。
  啄木鸟在这儿操劳了一个冬天,树桩周围厚厚的一层云杉球果,都是它一冬中衔来,剥了壳吃了的。
  从这层果壳下面,一支瑞香好容易钻到世界上来,争得了自由,盛开着小小的紫红花朵。这支春天最早开放的花儿的细茎,果然十分柔韧,不用小刀是几乎折不断的,不过也好象没有必要去折它:这种花远远闻去异香扑鼻,有如风信子,但移近鼻子,却有一股怪味,比狼的臊气还难闻。我望着它,心里好不奇怪,并从它身上想起了一些熟人:他们远远望去,丰姿英俊,近前一看,却同豺狼一般,其臭难闻。
  
  树桩—蚂蚁寓
  森林中有些老树桩,象瑞士干酪似的浑身是小窟窿,却还牢牢地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但是如果坐到这种树桩上去,窟窿之间的平面一定会破碎,你在树桩上会感到稍稍陷落下去。当你感到有些陷下去了,就得赶快站起来,因为你身下这棵树桩的每一个窟窿中,会爬出成批成批的蚂蚁来,原来这虚有其表的多孔的树桩,却是个完整的蚂蚁窝。
  森林的墓地
  人们砍了一片树木去作柴禾,不知为什么没有全部运走,这里那里留得一堆一堆,有些地方的柴堆,已经完全消失在繁生着宽大而鲜绿的叶子的小白杨树丛中或茂密的云杉树丛中了。熟悉森林生活的人,对于这种采伐迹地是最感兴趣不过的,因为森林即是一部天书,而采伐迹地是书中打开的一页。原来松树被砍掉以后,阳光照射进来,野草欣然茁长,又密又高,使得松树和云杉的种子不能发育成长。大耳的小杨树居然把野草战胜了,不顾一切地长得蓊蓊郁郁。待它们压服了野草,喜阴的小云杉树却又在它们下面成长起来,而且竟超过了它们,于是,云杉便照例更替松树。不过,这个采伐迹地上的是混合的森林,而最主要的,这里有一片片泥泞的苔藓,一一自从树林砍伐以后,那苔藓十分得意,生气勃勃哩。
  就在这个采伐迹地上,现在可以看到森林的丰富多彩的全部生活:这里有结着天蓝色和红色果实的苔藓,有的苔藓是红的,有的是绿的,有象小星星一般的,也有大朵的,这里还有稀疏的点点的白地衣,并且夹有血红的越枯,还有矮矮的丛林……各处老树桩旁边,幼嫩的松树,云杉和白桦被树桩的暗黑的底色衬托出来,在阳光下显得耀眼生花。生活的蓬勃交替给人以愉快的希望。黑色的树桩,这些原先高入云霄的树木的裸露的坟墓,丝毫也不显得凄凉,哪里象人类墓地上的情景。
  树木的死法各不相同。譬如白桦树,它是从内部腐烂的,你还一直把它的白树皮当作一棵树,其实里面早已是一堆朽物了。这种海绵似的木质,蓄满了水分,非常沉重;如果把这样的树推一下,一不小心,树梢倒下来,会打伤人,甚至砸死人。你常常可以看到白桦树桩,如同一个花球.树皮依然是白的,树脂很多,还不曾腐烂,仿佛是一个白衬领。而当中的朽木上,却长满了花朵和新的小树苗。至于云杉和松树,死了以后,都先象脱衣服一般把全身树皮一截一截脱掉,做堆儿归在树下。然后树梢坠落,树枝也断了,最后连树桩都要烂完。
  如果有心细察锦毯一般的大地,无论哪个树桩的废墟都显得那么美丽如画,着实不亚于富丽堂皇的宫廷和宝塔的废墟。数不尽的花儿,蘑菇和蕨草匆匆地来弥补一度高大的树木的消殒。但是最先还是那大树在紧挨树桩的边上发出一棵小树来。鲜绿的、星斗一般的、带有密密麻麻褐色小锤子的苔藓,急着去掩盖那从前曾把整棵树木支撑起来、现在却一截截横陈在地下的光秃的朽木;在那片苔藓上,常常有又大又红、状如碟子的蘑菇。而浅绿的蕨草,红色的草莓,越桔和淡蓝的黑莓,把废墟团团围了起来。酸果的藤蔓也是常见的,它们不知为什么老要爬过树桩去,你看那长着小巧的叶儿的细藤上,挂了好些红艳艳的果子,给树桩的废墟平添了许多诗情画意。
  
  水
  
  涅尔河
  涅尔河在沼泽上流过,只在蚊子还沒有喧闹以前,这儿才是个得天独厚、令人留连忘返的去处。涅尔河的支流库布里亚是一条活泼的夜莺之河。河的一边陡岸上是野生的森林,和涅尔河上的一样,另一边是耕地。涅尔河上赤杨和稠李夹岸丛生,你在河面荡桨漫游的时候,头上仿佛是绿色的拱门。这儿夜莺多极了,有如黑土区的庄园里的大花园。
  我们泛舟悠悠前行,只见葇荑花,那没有穿上绿装的树木的花,争妍斗丽,密密麻麻,在前面空中形成了一顶网子,那里头有赤杨的葇荑花.有早春柳树嫩黄的幼芽儿,还有稠李的百样蓓蕾和硕大的已经半开的花儿。这些没有穿上绿装的树木的枝条,真是俏丽多姿而又腼腆动人,似比羞答答的女郎更觉可爱!
  在姗姗来迟的春天里,没有穿上绿装的森林中的一切,都是抬头可见的:无论是各种鸟儿的巢穴,也无论是各种正在鸣啭的鸟儿本身,喉咙里发出咕嘟声的夜莺,苍头燕雀,歌鸫,林鸽.连杜鹃在咕咕叫的时候也看得见,还有那野乌鸡,在枝头走来走去,发出咯咯声,呼唤着异性。
  有些地方的赤杨和稠李,全身被蛇麻草缠住,只有一根绿枝从去岁的老蛇麻草下面透露出来,真象毒蛇缠身的拉奥孔。
  前面水上有四只雄鸭,一面游着,一面嘎嘎地叫。待我们划近前去,正要用步枪打时,三只扑棱棱飞走,第四只原来是打断了一只翅膀的。我们让这只缺翅的鸟儿摆脱了痛苦的残生,拿来放在船头上,作为拍摄河上风景时的前景。
  
  倒影
  我摄下了森林中美丽的最后的白色小径(“碎瓷片”)。有时小径会中断,会从它底下露出绿水盈盈、树木倒映的车辙来,有时白色的小径会被小水塘挡住去路,只好全然伸入水中,再从那深处隐隐约约在巨大的倒映的森林间显露出来。穿着我脚上的靴子,要想走到这海洋的彼岸去是不行的,而且也不能走近那大森林,不过我却走到了那倒影旁边,居然还能把它照了下来。够了!完全用不着飞机,用不着让发动机震聋我的耳朵,我却能站在清澈见底的融水的水塘前面,欣赏我脚下的小朵浮云。
  
  林中客人
  
  林中深渊
  一只巨大谷蛾似的灰蝴蝶,坠落在深渊中,仰浮于水面,成三角形,仿佛两翅活活地给钉在水上。它不停地微动着细腿,身体也跟着扭动,于是,这小小的蝴蝶就在整个深渊中荡起微波,密密地一圈一圈四散开去。
  蝴蝶附近有许多蝌蚪,自管游着,对于水波并不在意,一些小甲虫象骑手在陆地上驰骋一般,在水中泼风也似的转着圈子,石头旁边阴影中的一条小梭鱼,却象小木棒一样,在水里竖着,一一多半是想捉那蝴蝶吃,它在下面大概是不知道有微波的。当然,水底下还有什么微波!
  但是,这只蝴蝶挣扎在静静的深渊中所频频激起来的微波,却在水面的上空仿佛引起了普遍的注意。野醋粟把硕大的还是青的果子垂到了水边,凋谢了的款冬花让朝露和水把自己的叶子洗得鲜莹明洁,翠绿的新生的蛇麻草绕在挺拔而枯雕的、绿须披挂的云杉树上愈爬愈高,而下面那蝴蝶抖动起来的水波到达不到的石头后边,倒映着陡岸上的一带林木和澄碧的天空。
  我料定那小梭鱼迟早会从呆然若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注意到这遍及整个深渊的一道道水圈。但是看着这蝴蝶,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的奋斗: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弄得仰翻了身体,绝望地用两手、两脚以及随便可以抓到的东西想争得自由。我回想起自己那阵失意时日之后,便往深渊里丢了一块石头,石头激起了一阵水波,掀起了蝴蝶,把它的翅膀整平了,送它飞上了空中。这就是说自已经历过艰辛,也就能理解别人的艰辛。
  
  乌鸦
  我试枪的时候,打伤了一只乌鸦,一一它飞了几步路,落在一棵树上。其余的乌鸦在它上空盘旋一阵,都飞走了,但有一只降了下来,和它停在一起。我走近前去,近得一定会把哪只乌鸦都惊走的。但是那一只仍然留着。这该如何理解呢?莫非那乌鸦留在伤者身旁,是出于彼此有某种关系的感情吗?就好象我们人常说的,出于友谊或者同情?也许,这受伤的乌鸦是女儿,所以为娘的就照例飞来保护孩子,正象屠格涅夫所描写的那只母乌鸡,虽然身受重伤,鲜血淋漓,还奔来救那囮鸟。这种感人的事情,在鹑鸡目动物中是屡见不衅的。
  可是转念一想,眼前是食肉的乌鸦啊,我脑子里不禁又有了这样不愉快的想法:那停落在伤者身边的第二只乌鸦,也许是嗅到了血腥味,醺醺然一心妄想马上能饱餐一顿血食,所以就益发挨近死定了的乌鸦。强烈的私心使它丢不开垂危的同类。
  如果第一个想法有拟人观,也就是把人类感情搬到乌鸦身上去的危险,那么第二个想法就有“拟鸦观”的危险,也就是说,既然是乌鸦,那一定是食肉者无疑了。
  
  松鼠的记性
  我在想着松鼠:如果有大量储备,自然是不难记住的,但据我们此刻寻踪觅迹看来,有一只松鼠却在这儿的雪地上钻进苔藓,从里面取出两颗去年秋天藏的榛子,就地吃了,接着再跑十米路,又复钻下去,在雪上留下两三个榛子壳,然后又再跑几米路,钻了第三次。绝不能以为它隔着一层融化的冰雪,能嗅到棒子的香味。显然它是从去年秋天起,就记得离云杉树几厘米远的苔藓中藏着两颗榛子的……而且它记得那么准确,用不着仔细估量,单用目力就肯定了原来的地方,钻了进去,马上取出来。
  
  三个兽洞
  今天在一个獾洞旁边,我想起了卡巴尔迭诺一巴尔卡里亚的黄峭壁上的三个兽洞.我曾在那儿把沙地上的足迹细细考察了一番,得知了獾、狐狸和野猫同居的一个极有趣的故事。
  獾为自己挖了一个洞,狐狸和野猫却来和它同居。不干净的狐狸浑身恶臭,不久就把獾和野猫撵了出去。獾只得在稍高的地方再挖一个洞,和野猫住在一起,那臭狐狸仍旧留在老洞里。
  
  梭鱼
  一条梭鱼落进我们安设的网里,吓呆了,一动也不动,象根树枝。一只青蛙蹲在它背上,贴得那么紧。连用小木棒去拨,半天也拨不下来。
  梭鱼果然是灵活、有力、厉害的东西,可是只要停下来,青蛙就立刻爬了上去。因此,大概作恶的家伙是从来也不肯停手的。
  
  田鼠
  田鼠打了一个洞,把眼睛交还给了大地,并且为了便于挖土,把脚掌翻转过来,开始享受地下居民的一切权利,按着大地的规矩过起日子来。可是水悄悄地流过来,淹没了田鼠的家园。水为什么耍这样做呢?它根据什么规矩和权利可以偷偷逼近和平的居民,而把它赶到地面上去呢?
  田鼠筑了一道横堤,但在水的压力下,横堤崩溃了,田鼠筑了第二次,又筑了第三次,第四次没有筑成,水就一涌而至了,于是它费了好大的劲,爬到阳光普照的世界上来,全身发黑,双目失明。它在广阔的水面上游着,自然,没有想抗议,也不可能想到什么抗议,不可能对水喊道:“看你,”象叶甫盖尼对青铜骑士喊的那样。那田鼠只恐惧地游着,没有抗议,不是它,而是我这个人,火种盗取者的儿子,为它反对奸恶的水的力量。
  是我这个人,动手筑防水堤。我们人汇集来很多,我们的防水堤筑得又大,又坚固。
  我那田鼠换了一个主人,从今不依赖于水.而依赖于人了。
  
  啄木鸟
  我看见一只啄木鸟,它衔着一颗大云杉球果飞着,身子显得很短(它那尾巴本来就生得短小)。它落在白桦树上,那儿有它剥云杉球果壳的作坊。它嘴衔云杉球果,顺着树干向上跳到了熟悉的地方。可是用来夹云杉球果的树枝分叉处还有一颗吃空了的云杉球果没有扔掉,以致新衔来的那颗就没有地方可放了,而且它又无法把旧的扔掉,因为嘴并没闲着。
  这时候.啄木鸟完全象人处在它的地位应该做的那样,把新的云杉球果夹在胸脯和树之间,用腾出来的嘴迅速地扔掉旧的,然后再把新的搬进作坊,操作了起来。
  它是这样聪明,始终精神勃勃,活跃而能干。
  
  落后的野鸭
  小河流进了葱茏郁茂的赤杨林里,两岸渐渐陡峭起来,河面窄得可以一跨而过。这儿的河水由于森林中的温热和流速较大,不曾冻结。一只落后的野鸭就滞留在这儿,打发着冬天来临之前的最后的日子。它隐藏在林彩沉荫中,我们看不见,只听见振翅声和叫声。当它飞到赤杨树的高空时,我们才总算开枪打到它。一颗霰弹击中了翅膀,把它打断了,野鸭就活象瓶子,一头倒裁下来。
  断翅的野鸭通常都往水里逃生。它钻进水里,躲在树根之间,只把黑色的不显眼的小嘴露出水面。猎人明明看见它掉下来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往往都弄得筋疲力尽。
  我们打伤的那只野鸭飞落的地方,正是河的转弯处,水势开阔,象个池塘,在这宁静的地方结着一层冰,只在表面还保留着完全透明的水的样子。
  那野鸭看见自己向这水面倒栽下去,心想潜入水里躲起来,不料一头碰在冰上。冰倒没有被碰碎.受惊的野鸭一骨碌爬起来,踏着红脚掌就走。皮尤什卡看见了,追了去,可是它的脚老陷到冰下面去,只得回来,后来犹豫了一会,伸开脚爪.撇着脚尖,又慢慢地走去。走去,终于抓到了……
  
  蜘蛛
  绵绵阴雨,令人心烦。夕阳在浑厚的蓝幕中西沉,晚上不见得天会转好。我心焦地等了一天,总想在傍晚时分太阳能露一下脸,好让我夜里安然入睡。指望明天有一个期待已久的清露辉映的早晨,可以拍摄水珠璨璨的蜘蛛网。不!太阳一沉落,蓝幕就破碎了,在蓝幽幽的底色上,出现了一只红色的鸟,另一处跑出了一个身着红衣的骑手。
  我和主人家的儿子谢辽查一起在草棚里过夜,那草棚在采伐迹地的旁边,我就是在这采伐迹地上观察森林中的织工的生活的,——那织工,就是身如小酒桶,背上有一个十字记号的善结网的蜘蛛。远处闪烁的电光透进草棚的壁缝,穿过我的闭阖的眼皮,在我的头脑中演出了好些荒诞的故事。譬如说,我梦见人们似乎想要用蜘蛛网来做什么东西,为了叫蜘蛛夜间工作,就用探照灯把林木照得通亮。次日一清早,太阳还没有升起,谢辽查的母亲道姆娜·伊万诺芙娜就到草棚里来叫谢辽查:
  “该打麦子去了,起来吧,谢辽查!”
  “蜘蛛织网了吗?”我问道。
  我的女主人已经习惯了,对我的观察很感兴趣。她过了一会答道:
  “不大看见。”
  “嗯,既然不大看见,”我说,“大概就要下雨了,可你们的麦场子都是没有顶棚的啊。”
  “没有办法,”道姆娜,伊万诺芙娜回答说,“剩下的面粉连做一个小圓面包也不够了,得赶紧打,打多少是多少,不然要饿肚子了。”
  谢辽查起身打麦子去了。
  我从草棚里出来,只见天空中日光在和乌云相争,看起来太阳是会得胜的。露水已经很大。阴沉的早晨,露水却大。这真是不平常的事情。
  我因早晨露水蒙蒙,天气阴沉,倒觉得十分愉快,就出去拍那织网的蜘蛛,巴不得不受太阳反光的影响,一心想在恶劣天气中延长曝光时间拍出来的照片,能比有太阳的快照还要好。谁知道来到昨天的地方之后,非但没有新的网,连旧的也不见踪影了。我猜想,那些网过了一日一夜,自然破损了,被蚊蚋撕坏了。那些蜘蛛,想必是在黎明前时分织网的。但是昨天后半夜,恰好有闪电,显然会有一场阴雨。所以它们就没有工作。不过也不能说它们全然没有工作:不少地方、尤其是在地面上,也可以见到蜘蛛网。然而和平日灿烂的早晨比起来,却实在少得可怜。见了这不多的蜘蛛结的网,我就想到:看来蜘蛛也不都是一个样的。有的比较聪明,有的比较愚笨。
  日光和乌云斗争了一个钟头以后,太阳终于获胜了。
  也许蜘蛛本来会开始工作的,只是露水太大了。不!最可能是还在黎明前的时分,蜘蛛就已经预感到天要下雨了。
  鸟儿也没有往常那样活跃。野乌鸡一语不发。这可都不是在骗人。白鹤无声地栖息在河湾里。连鹞鹰都很少见到了。后来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也闷热,撩人愁思,正是一番风雨欲来时的情景。大气中的变化是如此之快,非但不及回家.连找一棵可以躲大雨的云杉都几乎来不及了。
  我刚安顿好,天空便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了。幸喜我找的那棵云杉,就是下一整天暴雨,也滴不到我一点。我是多么爱在这样大雨中,坐在云杉树下,沉思默想。那些小兽和鸟儿,这时候也一定是这样坐着,而且,也在遐想……但是最好还是能够不想,再进一步呢,那就是欣然超然,能够对自己说:“别想了,就这样坐着,空气多么芳香,再好好听吧!”于是就默坐着,什么都不想,一味地听,闻。大概,禽兽们也是这样坐着的。
  不料雨下个没完,我只得从云杉底下爬起身,走出来,冒雨回家。村子里经历了一场忙乱、所有的人都受了天气的欺骗,现在全身湿淋淋的,嘴里骂着,收工回家.我看见了女主人。就说:“您看,道姆娜·伊万诺芙娜,蜘蛛原来比我们都懂事,没有几个出来工作的。我们却全给骗了。”“可不是?”道姆娜·伊万诺芙娜答道,那双小得象蚂蚁头一般的眼睛盯着我看。
  傍晚,村中谷物干燥房里发出阵阵香味。橙黄色的晚霞迟延不退,长久地衬托出村舍,谷物干燥房和柳枝的侧影。白茫茫的浓雾偷偷地低低降临草地,不久便是星斗满天的夜晚了。
  
  客人们
  我们有满堂的客人。附近的柴垛(躺在那里等发大水达两年之久)中有一只鹡鸰鸟向我们走了过来,它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只想看一看我们。那劈柴估计够我们烧五十多年——看有多少!它们在风里,雨里,烈日中白白地躺了几年,都发黑了,许多垛儿都歪歪倒倒,有的已如画地塌下来了。无数昆虫在腐朽的劈柴中繁殖起来,其中有大量的鹡鸰。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种方法,能在短短的距离中拍摄这些细小的鸟儿:如果鸟儿停在柴垛的背面,要把它呼唤过来时,我们就得从远远的地方露一下身,再立刻躲起来。那时鹡鸰为好奇心所驱使,就跑到柴垛的边上来,从转角处向你窥视,而你看见它正好是在照相机预先对准了的那块木柴上。
  这真好象做击棒游戏一样,只不过那是孩子们玩的,这儿却是我老头儿和小鸟儿玩了。
  飞来一只白鹤,在黄色的沼泽中小丘之间流过的小河对岸落下,低头散起步来。
  鱼鹰飞了来,微微搧动着翅膀,停在空中,专心察看下面的猎物。
  尾巴头上呈凹形的老鹰飞来,在高空翱翔。
  鵟鸟也飞来了,它最爱吃鸟蛋。它来后,所有鹡鸰都从柴垛中出来,象蚊子一样跟在它后面飞。一会儿看家的乌鸦也加到鹡鸰群中去。巨大的猛禽露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这庞然大物也居然惊慌失措,东西乱窜,恨不得立刻逃脱。
  林鸽们发出“呜——呜”的声音。
  松树林中有一只杜鹃不倦地啼啭着。
  苍鹭从干枯了的老芦苇丛中猛地跃起。
  野乌鸡就在附近喋喋不休地叫着。
  芦鹀发出啾啾声,停在一枝细细的芦苇上摇来摆去。
  鼩鼱在落叶堆中吱的叫了一声。
  天气再暖和一些以后,稠李的叶子也宛如绿翼的小鸟,飞来做客,并且歇下来了,紫色的银莲花也来了,瑞香也一直待到树林各层都长满嫩绿的叶芽的时候。
  还有早春的杨柳,它上面落了一只蜜蜂,一只丸花蜂嗡嗡叫着,还有一只蝴蝶折起了翅膀。
  毛茸茸的狐狸象有什么心事,在芦苇丛中闪了一下。
  蝮蛇蜷伏在小丘上,发干了。
  这令人销魂的时刻,好象没有尽头。但今天我在沼泽上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小丘行进的时候,发现水里有一种东西,弯身一看,原来是数不尽的象蚊子一样小的鞭毛虫。
  这些鞭毛虫过不多久会长出翅膀,从水中出来,用腿立在对它们说来是硬的水面上,然后再一鼓作气飞起来,嗡嗡不休。那时,由于这吸血鬼,艳阳天就变成了阴天。不过也要说,这支大军倒能捍卫沼泽森林的童贞,不让避暑的人来消受这处女地的美丽。
  一条斜齿鳊在游着。两个渔人划着一只小船来了。我们只得依依不舍地收拾东西离开,他们却立刻在我们的地方生起篝火,挂上提锅,把鳊鱼刮了做鱼汤,一会儿做得,三两口吃光,没有吃面包。
  在这个唯一干燥的小地方,可能原始的渔人也生过篝火的,而现在我们却把汽车开到了这里。我们的帐篷里有一个旅行灶,在我们把帐篷收起来以后,芦鹀就飞了来,在搭帐篷的地方啄食什么东西。这是我们最后的客人。
  
  一年四季
  一年四季千变万化,其实除了春、夏、秋、冬
  以外,世界上再没有更准确的分法了。
  
  自然晴雨表
  一会儿细雨蒙蒙,一会儿太阳当空。我拍摄下了我那条小河,不料把一只脚弄湿了,正要在蚂蚁作窝的土丘上坐下来(这是冬天的习惯),猛然发现蚂蚁都爬出来了,一个挤一个,黑压压的一群,待在那里,不知要等待什么东西呢,还是要在开始工作以前醒醒头脑。大寒的前几天,天气也很温暖,我们奇怪为什么不见蚂蚁,为什么白桦还没有流汁水。后来夜里温度降到零下十八度,我们才明白,白桦和蚂蚁从结冻的土地上。都猜到了天会转冷。而现在,大地解冻了.白桦就流出了汁水,蚂蚁也爬出来了。
  
  最初的小溪
  我听见一只鸟儿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叫声,轻轻地飞了起来,我就跑去找狗,想证明一下,是不是山鹬来了。但是肯达安静地跑着。我于是回来欣赏泛滥的雪融的水,可路上又听见还是那个鸽子般“咕咕”叫的声音,并且一再一再地听见了。我拿定了主意,再听见这响声时,不走了。于是慢慢地,这响声变得连续不断起来,面我也终于明白,这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雪底下,有一条极小的溪水在轻轻地歌唱。我就是喜欢这样在走路的时候,谛听那些小溪的水声,从它们的声音上诧异地认出各种生物来。
  
  亮晶晶的水珠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青鸟和交喙鸟同声歌唱。雪地上结的冰壳宛如玻璃,从滑雪板下面发出裂帛声飞溅开去。小白桦树林衬着黑暗的云杉树林的背景,在阳光下幻成粉红色。太阳在铁皮屋顶上开了一条山区冰河似的,水象在真正的冰河中一样从那里流动着,因此冰河便渐渐往后面退缩,而冰河和屋檐之间的那部分晒热的铁皮却愈来愈扩大,露出原来的颜色。细小的水流从暖热的屋顶上倾注到挂在阴冷处的冰柱上。那水接触到冰柱以后,就冻住了,因此早上的时候,冰柱就从上头开始变粗起来。当太阳抹过屋顶,照到冰柱上的时候,严寒消失了,冰河里的水就顺着冰柱跑下来,金色的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滴着。城里各处屋檐上都一样,黄昏前都滴着金色的有趣的水珠。
  背阳的地方还不到黄昏时,早就变冷了.虽然屋顶上的冰河仍然后退着,水还在冰柱上流,有些水珠却毕竟在阴影处的冰柱的末尾上冻结住,并且愈结愈多。冰柱到黄昏开始往长里长了。而翌日,又复艳阳天,冰河又复向后退,冰柱早上往粗里长,晚上往长里长,每天见粗,每天见长。
  
  春装
  再要不了几天,过那么一个星期,大自然便会用奇花异草,青葱的苔藓,细嫩的绿菌,把森林中这满目败落的景象掩盖起来了。看着大自然一年两度细心打扮自己形容憔悴、恹恹待死的骨骼,着实令人感动:它第一次在春天,用百花来掩盖,免得我们再看见,第二次在秋天,用雪来掩盖。
  榛子树和赤杨树还在开花,金色的花穗现在还被小鸟惹得飘下蒙蒙花粉来,但是毕竟物换星移,这些花穗虽还活着,好时光却已过去了。现在满目都是星星一般的蓝色的小花儿,娇俏妩媚,令人叹赏,偶尔也会遇见瑞香,一样有惊人的美色。
  林道上的冰融化了,畜粪露了出来,数不尽的种籽仿佛嗅到了粪香。从云杉球果和松球果里飞到了它的身上。
  
  稠李凋谢了
  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牛蒡、荨麻和各种各样绿草上,那是稠李凋谢了。接骨木和它下面的草莓却盛开起花来。铃兰的一些花苞也开放了,白杨树的褐色叶子变成了嫩绿色,燕麦苗象绿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泽里的薹草高高地站立着,在黑魆魆的深渊里投下了绿色的影子,一些小甲虫在黑色的水中飞快地转着圈子,浅蓝色的蜻蜓从一个绿茵茵的薹草岛上飞到另一个岛上。
  我在荨麻丛中的发白的小径上走着,荨麻的气味重得使我浑身发痒。成了家的鸫鸟们惊叫着把凶恶的乌鸦赶开了自己的窝,赶得老远老远。一切都是很有趣的:数不清的动物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说明着大地上的和谐的生命运动。
  
  杨花
  我拍摄白杨树上的鞭毛虫,它们正把杨花纷纷撒落下来。蜜蜂儿迎着太阳顶风飞着,犹如飞絮一般。你简直分辨不出,那是飞絮,还是蜜蜂,是植物种籽飘落下来求生呢,还是昆虫在飞寻猎物。
  静悄悄的,杨花蒙蒙飞舞,一夜之间就铺满了各处道路和小河湾,看去好象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我不禁回想起了一片密密的白杨树林,那儿飘落的白絮足有一厚层。我们曾把它点上了火,火势就在密林中猛散开来,使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杨花纷飞,这是春天里的大事。这时候夜莺纵情歌唱,杜鹃和黄鹂一声声啼啭,夏天的鹪鹩也已试起歌喉了。
  每一回。每一年春天,杨花漫天飘飞的时候,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忧伤。白杨种籽的浪费,好象竟比鱼在产卵时的浪费更加大,这使我难受而不安。
  在老的白杨树降白絮的时候,小的却把肉桂色的童装换为翠绿色的丽服:就象农村里的姑娘,在过年过节串门游玩的时候,时而这么打扮,时而那么打扮一样。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
  就说这根被风吹折下来的白杨树枝吧,它的遭遇多么使我们感动:它躺在地下林道的车辙里,身上不只一天地忍受着车轮的重压却仍然活着,长出白絮,让风给吹走,带它的种籽去播种……
  拖拉机耕地,不能机耕的地方用马来耕,分垄播种机播种,不能机播的地方用筐子照老法子来播,这些操作的细节令人看不胜看……
  雨过后,炎热的太阳把森林变成了一座暖房,里面充满了正在生长和腐烂的植物的醉人芳香:生长着的是白桦的叶芽和纤茸的春草,腐烂的是别有一种香味的去岁的黄叶。旧干草、麦杆以及长过草的浅黄色的土墩上,都生出了芊绵的碧草。白桦的花穗也已绿了。白杨树上仿佛小毛虫般的种籽飘落着,往一切东西上面挂着。就在不久以前,去岁硬毛草的又高又浓密的圆锥花序,还高高地兀立着,播来摆去,不知吓走过多少免子和小鸟。白杨的小毛虫落到它身上,却把它折断了,接着新的绿草又把它覆盖了起来。不过这不是很快的,那黄色的老骨骼还长久地披着绿衣,长着新春的绿色的身体。
  第三天,风来散播白杨的种籽了。大地不倦地要着愈来愈多的种籽,微风轻轻送来,飘落的白杨种籽越来越多。整个大地都被白杨的小毛虫爬满了。尽管落下的种籽有千千万,而且只有其中的少数才能生长,却毕竟一露头就会成为蓊茸的小白杨树林,连兔子在途中遇上都会绕道面过。
  小白杨之间很快会展开一场斗争:树根争地盘,树枝争阳光。因而人就把它们疏伐一遍。长到一人来高时,兔子开始来啃它的树皮吃。好容易一片爱阳光的白杨树林长成,那爱阴影的云杉却又来到它的帷幕下面,胆怯地贴在它的身边,慢慢地长过它的头项,终于用自己的阴影绝灭了爱阳光的不停地抖动着叶子的树木……
  当白杨林整片死亡,在它原来地方长成的云杉林中西伯利亚狂风呼啸的时候,却会有一棵白杨侥幸地留存在附近的空地上,树上有许多洞和节子,啄木鸟来凿洞,椋鸟、野鸽子、小青鸟却来居住,松鼠、貂常来造访。等到这棵大树倒下,冬天时候附近的兔子便来吃树皮,而吃这些兔子的,则是狐狸。这里成了禽兽的俱乐部,整个森林世界都象这棵白杨一样,彼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应该描绘出来。
  我竟倦于看这一番播种了,因为我是人,我生活在悲伤和喜悦的经常交替之中。现在我已疲乏,我不需要这白杨,这春天,现在我仿佛感到,连我的“我’也溶解在疼痛里,就连疼痛也消失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我默默地坐在老树桩上,把头捂在手里,把眼盯在地上,白杨的小毛虫落了我一身,也毫不在意。无所谓坏的,无所谓好的……我之存在,象一颗撒满白杨种籽的老树桩的延续。
  但是我休息过来了,惊讶地从异常欢愉的安谧之海中恍然苏醒,环视了四周,重新看到了一切,为一切而欣喜。
  
  第一只虾
  雷声隆隆,雨下个不休,太阳在雨中露脸,一条宽大的虹从天的这边伸到那边。这时候稠李开放了,一丛丛的野醋粟欹斜水面,也转绿了。第一只虾从一个洞中探出头来,微微动了一下触须。
  
  春天的转变
  白天,空中的一个高处挂着“猫尾巴”,另一个高处云团浮沉,有如一大队数不尽的船只。我们真不知道天会刮旋风,还是逆旋风。
  到了傍晚,才都明显起来:正是在今天傍晚,梦寐以求的转变开始了,没有打扮的春天要转变为万物翠绿的春天了。
  我们到一片野生的森林中去侦察。云杉和白桦之间的土墩上残留着枯黄的芦苇,使我们回想起春天和秋天的时候,这片森林该是如何密不透光,无法穿越的。我们是喜欢这种密林的,因为这里空气温暖宜人,万物春意深浓。突然近旁水光闪了一闪,原来那是涅尔河,我们欢欣若狂,直奔了河岸去,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个气候温暖的国度,那里生活沸腾,沼泽上的百鸟争鸣不休,大鹬、沙锥发着情,好象小神马在阴暗下来的空中驰骋,野乌鸡呼唤着伴侣,白鹤几乎就在我们的身边发出喇叭般的信号;总之,这儿的一切都是我们所喜爱的,连野鸭也敢落在我们对面的澄清的水中。人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既没有鸟笛声,也没有发动机的嘟嘟声。
  就在这个时刻,春天的转变开始了,万物茁长,百花争艳。
  
  柳兰
  转眼夏天到了,在森林的阴凉处,散发着象瓷一样白的“夜美女”的醉人芳香,而在树桩旁边的向阳地方,伫立着我们森林中的丰姿英俊的美男子——柳兰。
  
  河上舞会
  黄睡莲在朝阳初升时就开放了,白睡莲要到十点钟左右才开放。当所有的白睡莲各各争奇炫巧的时候,河上舞会开始了。
  
  旱天
  大旱仍没有完.小河干透了,只留下些原来被水冲倒、可以当桥过河的树木,猎人追索野鸭时走出来的小路也还留在岸上,沙地上却有鸟兽的新鲜足印,它们是照老例到这儿来喝水的。它们一定能在什么地方的小深水坑里找到水喝的。
  
  小白杨感到冷
  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云杉树林的边上聚集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幼小的白杨树,一棵挨着一棵,密密匝匝,似乎它们在云杉林中感到冷,伸到林边来晒太阳取暖。这真象我们农村里的人,也常出来坐在墙根土台上,晒太阳取暖。
  
  落叶期
  茂密的云杉林中出来一只兔子,走到白桦树下,看见一片大空地,就停下了。它不敢径直走到空地对面去,只顺着空地的边,从一棵白桦到另一棵白桦绕过去。但在中途又停下来,侧耳细听着……要是在森林中怕这怕那的,那么在树叶飘落,切切私语的时候,就最好别去。那兔子一边听,一边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窃窃私语,偷偷地走近来。当然,胆小的兔子也可以鼓起勇气,不去回头看,但这里往往有另外的情况:你倒不害怕,不受落叶的欺骗,可是恰恰这时有个东西,趁机悄悄地从后面把你一口咬住。
  
  降落伞
  连蟋蟀也听不见草丛中有自己同伴的声音,它只轻轻地叫着。在这样宁静的时候,被参天的云杉团团围住的白桦树上,一张黄叶慢慢地飘落下来。连白杨树叶都纹丝不动的宁静时候,白桦树叶却飘了下来。这张树叶的动作,仿佛引起了万物的注意,所有云杉、白桦、松树,连同所有阔叶、针叶、树枝,甚至灌木丛和灌木丛下的青草,都十分惊异,并且问:“在这样宁静的时候,那树叶怎么会落下来呢?”我顺从了万物的一致要求,想弄清那树叶是不是自己飘落下来。我走过去看个究竟。不,树叶不是自己飘落下来的,原来是一只蜘蛛,想降到地面上来,便摘下了它,作了降落伞.那小蜘蛛就乘着这张叶子降了下来。
  
  星星般的初雪
  昨天晚上没来由飘下了几片雪花,仿佛是从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落在地上,被电灯一照,也象星星一般烁亮。到早晨,那雪花变得非常娇柔:轻轻一吹,便不见了。但是要看兔子的新足印,也满够了。我们一去,便轰起了兔子。
  今天来到莫斯科,一眼发现马路上也有星星一般的初雪,而且那样轻,麻雀落在上面,一会儿又飞起的时候,它的翅膀上便飘下一大堆星星来,而马路上不见了那些星星以后,便露出一块黑斑,老远可以看见。
  森林中的树木一片皑皑白雪。森林中万籁俱寂,异常温暖,只怕雪都要融化了。树木被雪裹住,云杉垂下了沉重的巨爪,白桦屈膝弯身,有的甚至把头低到地上,形成了交织如网的拱门。树木就象人一样。云杉在无论怎样的压力下面,没有一棵会弯腰屈膝,除非折断完事,但是白桦,却动辄就低头哈腰。云杉高耸着上部枝叶,傲然屹立,白桦却在哭泣。
  在下了雪的静谧的森林中,戴雪的树木姿态万千,神情飞动,你不禁要问:“它们为什么互不说话,难道见我怕羞吗?”雪花落下来了,才仿佛听见簌簌声,似乎那奇异的身影在喁喁私语。
  
  人的踪迹
  
  我的家
  我爱大自然中的人的踪迹,爱人赤脚行走于树木之间所留下来的印记:一脚又一脚,串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过绿茸茸的草地、苔藓、暴露的树根,穿过蕨草、松树,向下过了小河的独木桥,又急转直上,象登楼梯似的顺着树根往高处去。
  嗳,我的亲爱的人们,只要回想起自己的小径,真有说不完的话:我的脚踏遍了森林、草原、山岳,到处都有我的家。只要我曾在那儿写成过一篇故事。
  
  蜜
  五月的寒意已经消尽,天气暖洋洋的,稠李没有光泽了。花楸却抽华吐萼,丁香也盛开起来。花楸一开花,春天便完了,等到它发红,夏天也要过去了,入秋以后,我们开始打猎,在打猎中经常会遇见殷红的花楸果,直到冬天的来临。
  要说出稠李散发的究竟是怎样一种香味,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比较,是说不出来的。有一年春天,我初次闻它的时候,我回忆起了我的童年,我的亲人,我想他们也是一样闻过稠李。也是象我一样说不出它散发的是什么气味的。就连祖父,连曾祖父,连生活在唱伊戈尔王远征歌谣的时代,或更加早得多的已被人完全遗忘的时代的人们,也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也有稠李,有夜莺,有百样啼鸟,有千种花草,以及和它们密切相关形成我们的故乡感情的种种体验和感受。单凭这稠李的香味,你就可以和整个过去联系起来。眼下它却将要凋谢了。我最后一次把花道到鼻下——最后一次徒然地想弄明白,稠李到底散发的是什么香味。我惊奇地感到那花有一股蜜的气味。是啊,我回想起了稠李在即将凋谢的时候,散发的不是我们所闻惯的那种特别的气味,而是蜜的气味,这就告诉了我,无怪乎那是花啊……纵然它们现在要飘落了,但同时聚集了多少蜜啊!森林中的人
  我看着在芦苇丛中划船的渔人。黑水鸡,芦苇,水,倒映在水中的树木,这整个世界连同周围的一切,都好象在发问,它们想要得到的答案,就在这个划船的人的身上:这个划船的人,就是你们要问的,就是你们所期待的,这是你们自己的“理智”在航行。
  
  审判员打猎
  我的一个当人民审判员的朋友,晚上到沼泽上去猎野鸭,在那河边一直待到次日早晨,到鸟儿飞归宽水区的时候。从昨晚起,他才打过一只绿头鸭,因为空气宁静而湿润,枪烟弥漫在宽水区上,象一片阴空,他连那野鸭还是被打死在宽水区里,还是飞走了,也不知道。这以后不多一会功夫,浓重的夜雾就从两岸飘下来,把人民审判员笼罩了整整一宿。沼泽上的雾霭在他是看不透的;稀疏的最大的星辰也显得暗淡无光,后来整个天空都暂时隐藏起来了,就象阴天的太阳对我们隐藏起来一样。入夜以后,在这紧盖着杜布内沼泽的白色被子似的雾霭上空却星月交辉,清艳莹彻。天将破晓时,气温转冷,人民审判员冻醒了。他没有立时要爬起来,他以为右侧是躺在干草上,所以比左侧感到暖和。他试着翻动身子,这才明白右侧是躺在水里;和黎明时分转冷的空气比起来,他把水误当作温暖的干草了。
  这时候,我顺着小丘上的狭路,在星光下向微微发白的东方走去,心中想着被白色被子似的雾霭遮掩起来的审判员:我想,如果这时候天再不起变化,审判员今天早晨又打不成野鸭了。我不羡慕这位审判员,不羡慕这位打野鸭的猎人,我带了狗,兴奋地朝突然出现的一大群大鹬走去。
  
  梭鱼
  我们在河中航行,只见岸上有一个戴白便帽的青年人,非常激动地在自言自语,还夹着恶骂。我们就从水上朝岸上问道:“是怎么回事?……”青年人倒高兴起来,把一条大梭鱼如何被他用鱼叉逮住,他如何几乎把鱼提了上来,不料钓丝断了,梭鱼就逃回了水中一席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有什么办法呢,只得作罢:这在谁都是常有的事……可是真教人有意想不到的高兴:那条梭龟竟肚子朝上浮了起来,微风慢慢地把它送到岸边.好容易等了半天,一把逮住,不料又马上挣脫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再不出现了。
  “你是怎么逮的?”彼嘉问。
  “两只手捧住鱼肚。”
  “这么说,您是从来也不曾逮过梭鱼的了:得把手指插到眼睛里去逮才行啊。”
  “我知道插到眼睛里去逮,可它是死的啊,肚子都往上翻了。”
  “不管它肚子往上翻不往上翻,对这种家伙可万万不能大意,需要警惕啊,同志。”
  那渔人可没有心思开玩笑,他大概想起了手榴弹炸鱼的事,就残酷地回答说.“得用炸弹轰掉这些鬼东西!”
  
  啄木鸟的作坊
  
  小舟
  太阳照在河的浅滩上,水面光影点点,犹如一张金丝网。藏青色的蜻蜓在芦苇丛和问荆丛中飞来飞去。每一只蜻蜓都有它自己的一棵问荆或芦苇,它从那里飞下来,后来又飞回那里去。
  乌鸦孵过了雏儿,楞头楞脑的,无精打采,在休息着。
  一张小极了的叶子,驾着游丝飘落水面,你看它转动得多么轻盈!
  我泛舟河上,顺流而下,心中想着大自然,现在大自然在我是一种起始不明的东西,是一种“赐予”,人类本身才在不久以前从它那里出来,现在又从它那里创造自己的东西——创造第二个大自然了。
  
  两种高兴
  我们觅到了蘑菇,十分高兴.蘑菇也好象和我们一样高兴.有的蘑菇是自己在森林中生长的,我们在休息的日子里常去寻觅。有的是我们在地窖里培养出来的。前一种——你为它自己生长却被我们白白得来而高兴,后一种——我们为我们自己培植出来而高兴。一是蘑菇“自己”,一是我们“自己”。
  蘑菇只在没有被人发现以前才生长,以后它便成为食用品了。作家的成长也正是这样……一部书给拿走了,得再重新从那个地下的蘑菇园里,靠了温暖的细雨成长起来,直到食用者来了,发现了你,把你从根上摘了去。创作是在阔叶和针叶的庇萌下静静地完成的。
  
  啄木鸟的作坊
  我们在森林里游春,观察大鹬,啄木鸟,猫头鹰的生活。突然,在我们以前做过记号的一棵有趣的树木那边,传来了锯木的声音。人告诉我们,说那是在伐枯木,给一家玻璃工厂做柴烧。我们却替自己那棵树担心,赶紧顺着锯木声奔了去,可是晚了。在锯倒了的白杨树的树桩周围,有许多云杉球果的空壳:这都是啄木鸟在漫长的冬天里剥食了的。啄木鸟把它们觅得来,搬到这棵白杨树上,放在两根树杈之间,然后啄食。这白杨树是啄木鸟的作坊。
  两个老头儿,个体农民,终年只以伐木为生。他们的样子,就象是被判为永远砍柴的老罪人。
  “你们就和啄木鸟一样。”我们一面说,一面指着啄木鸟的作坊上的球果。
  “你们的罪孽是要报应的,老孽种。”说着,对他们指着锯倒了的白杨。
  “叫你们砍的是枯树,可你们干出什么来了?”
  “啄木鸟凿了无数洞,”罪人们回答道,“我们看了看,自然把它锯了。”
  说着大家都仔细看那棵树。树是依然生机勃勃的,只在不长的一截——不过一米——树干被蛆虫蛀了。显然,啄木鸟象医生一样听诊过这棵白杨,知道被蛆虫蛀空了,于是就动手术取蛆虫。当它凿出一个洞时,蛆虫往上去了:啄木鸟没有算准。它连着凿了第三次,第四次……一棵不大的白杨树干变得象一支带音键的竖笛:外科医生啄木鸟凿了七个洞,在第八个洞里才找到蛆虫,拖了出来,救了这棵白杨树。我们把那截树干锯了下来,这可做博物馆的珍贵陈列品。
  “你们看,”我们对老头儿说,“这是森林的医生,它救了白杨树的命。”
  老头儿不胜惊讶。有一个甚至向我们挤挤眼,并且说道:
  “我们干的工作里,说不定也不单单是些空球果啊。”
  我是什么都爱拿自己作家这个行当去比较的,于是也想:“我也并不是只说些空话啊。”
  
  风格
  我的朋友,艺术家的风格是从包罗世界的激情中产生的,只有懂得这一点,并且亲身体验到达一点,同时学会抑制激情,小心地表达它,这样,你的艺术风格才会从你个人的吞噬一切的欲望中产生出来,而不是从单纯的学习技巧中产生出来。
  
  自来水笔
  天赋即便不很高,也能成为艺术大师的。为此须得善于在创作中寻觅不朽的东西(即所谓“自来水笔”)。须得根据那些得手的不朽的东西来创造新的作品,在新的作品中寻觅那得手的东西。如此日积月累,让自己的作品能饱含“不朽的”东西,而且孜孜不倦地精益求精。如果一辈子照我说的这样作去,便会感到自己有充足的信心。可惜许多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没有信心的,是靠了天赋的,是“照上帝所赐”写的。他们象“季节之王”在社会上一闪,立时便文思枯竭了——“上帝赐予,上帝又收回了”。
  
  热切的关注
  为了描写树木,山崖,河流,花上的小蝴蝶,或在树根下生活的鼩鼱,需要有人的生活。倒不是为了比较树木、岩石或者动物,并赋以人性,才需要有人的生活,而因为人的生活是运动的内在力量,是汽车上的发动机。一个作者,应该在自己的才能上达到使这一切极为遥远的东西变得亲近起来,为人所能理解。
  
  损失
  我今天出得门来,心中充满了清晨的喜悦,这种心情,总要为它自己找一件可以体现的东西,而且往往会很快地找到:也许,是那鵟鹰,它显得那么笨重,快快地从湿润的树上飞下来,也许,是那云杉,它赏给你丰富的浅绿色的球果,也许,你会发现,地上有一朵红色的饱满的蘑菇,你再回头一看,又见到一朵,又见到第三朵,整个空地上全是蘑菇,蘑菇……
  我见到这朵也摘,见到那朵也摘,眼不离地,一直摘去。于是,我被寻找蘑菇的这个目的捆住了,整个身心都在这上头了,再也不能在大自然中发现什么了。
  
  话语和种籽
  我在林边和一位耕着地的庄员聊天,谈到一片白杨树林要能长成,必得白白费掉多少种籽:自然界安排得多么不对。
  “不过,人也往往有这样的事,”我说,“就拿我们作家来说,要一个东西成长起来,有多少话语得白费掉呵。”
  “所以说,”那庄员把我的话做了总结,“既然连作家都有空话,我们还能要白杨树怎么样呢?”
  
  暴风雪
  有时候心中千头万绪,一如纷纷大雪,回旋穿插乱飞,一丝想头也把握不住,不过凄惋的情味却一点也没有,这心中思绪的风雪,就好象在阳光下刮起的。我于是从这个内心世界中,从这个眼下无法把握住一个想头可资深入思索的内心世界中,去望那外部世界,只见那儿也充满明媚的阳光,在冻结的银色雪地上,也有一阵阵风雪在飞窜。
  世界是美丽非凡的,因为它和内心世界相呼应,把它继续了下去,并使它扩大,增强起来。光的春天,我现在是从阴影上来辨认的:我走的路已被雪橇压过,路的右边是蓝幽幽的影子,左边是银晃晃的影子。你顺着雪橇的辙迹走,就好象能够无止境地走下去。
  
  人的宝藏
  峡谷里的森林下层既潮湿,又同地窖一样阴暗,你好不容易从这黑魆魆的深渊中出来,穿过被蛇麻草缠住身的赤杨树和荨麻,到了奇花烂熳,蝴蝶蹦跹,树浪环绕的草地上。这时候,你才确确实实地知道,才以整个身心理解到,这周围有多么大的不曾取走的财富,圣约翰节前夜人人想觅宝发财,在这财富前面简直微不足道。你蓦然想起了那些宝藏以后,反会因为人的想象力的贫乏和某种浅薄而感到吃惊。睁开眼睛看看吧,没有被人取走的财富毫不神秘地聚在你的眼下。它们不是在哪儿地下,就在你的眼下:你就去取吧!你满心欢喜,站在它们面前,奇怪人为什么还不伸手去取这实在的财富,取这真正的幸福。说出来吧,给人指明吧,但是怎么说好呢,免得人家百般地称赞你,说都是因为你独具慧眼的緣故,反倒把全部幸福都糟蹋了。
  
  自由生存
  一切都是灰溜溜的,路面是棕黄色的,窗外滴着春天的最初的眼泪。我从家里出来,一走进森林,便感襟怀旷荡,真是到了一个大世界。
  我望着一棵巨树,心里想着它那地下的最小的根须,那几乎象发丝一样纤细的、带有一个戴小帽的小头的根须,它为了找寻食物,在土壤中给自己打通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是啊,我进入森林,兴奋万状时,所体验到的正是这些。这实在是体验到了一种巨大的整体,你现在就在这个整体中确定着你个人的根须的使命。我的这番兴奋,就和朝阳升起时的兴奋完全一样。
  然而这是怎样一种若隐若现的感情啊!我几次想追溯它的发端,想将它永远把握住,象把握住幸福的钥匙一样,却始终不能如愿。我知道,这襟怀旷荡,是经过某种磨难之后得来的,是和庸俗进行不明显的痛苦的斗争的结果;我知道,我的书是我得到的许多胜利的明证,但是,我根本不相信,当遇上类似某种胃癌的最后磨难时,我也能在这一场大搏斗中得以自由生存下来。
  我还知道,果然能自由生存时,那热切的关注便会大大加强。所以我现在就愉快地和整个生活溶合在一起,同时却不把目光离开那个细小的、在我前面的白皑皑雪地上移动的黑脑袋。我脚下的路已被宽雪橇压实;路面被蹄子踩凹下去,形成了棕黄色的槽,槽的两边是白色的,又平又硬,是雪橇的横木来来去去磨成的,在这边上走路很是舒服。我就在这路边上走着,并且知道在拐弯处后面的棕黄色的槽中,有一只鸟儿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在跑着,它的脑袋被路边白的底色衬托出来,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从那脑袋上猜出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蓝翅膀的松鸦。道路转直了以后,我发现除了松鸦以外,还有一只红雀和两只鳾雀,也和我保持了距离跑着。
  
  追求王位者
  在艺术作品中,美丽是美的,然而美丽的力量却在于真理:可以有无力的美丽(唯美主义),却没有无力的真理。
  古来有无数坚强勇敢的人,伟大的演员,伟大的艺术家,但俄罗斯人的本质不在于美丽,不在于力量,而在于真理。如果竟是整批的人,整个的外貌都浸透了虚伪,那么对于基本的文明的人来说,这却不是基本的状况,他们知道,这虚伪是敌人的勾当,一定会消失的。
  伟大的艺术家不是在美丽中,而仅仅是在真理中为自己伟大的作品吸取力量的,而这种象婴儿一般天真的对于真理的崇拜,艺术家对于伟大真理的无限的恭顺,就在我们的文学中创造出了我们的现实主义;是的,我们的现实主义的实质就在这里:就是艺术家在真理面前的忘我的恭顺。
  
  作家和写生画家
  上午,太阳从“猫尾巴”后面照耀着,午后,下起了热烘烘的小雨。这对于庄稼真是太好了。中饭前我在格林科沃附近拍摄了一条还盛开着稠李的小河;我还拍摄了俯首恭立的蕨草,款冬和河上一簇簇的黄花。蚊子不住地咬我,同时夜莺却在耳边啼啭,斑鸠咕咕不休,黄鹂互相呼唤,林鸽肄声乱叫。我不单照了相,居然还在小本子里写了些东西,因为我的心境实在是好,我的生活经验的线索有时会汇合,思想便从这里产生出来。
  写生画家也正是这样作草图的,——在沼泽上看见一个写生画家在工作,没有一点可以奇怪的地方。但对这样工作的作家,为什么看起来感到奇怪呢?大概是因为在一般人的理解中,作家是安乐的艺术家,是关在书房里的吧。
  
  我的狩猎
  有些人说我身体健壮,是因为营养好,常呼吸新鲜空气的缘故:“您的脸色多好啊,大概还是老习惯,住在森林里吧。打猎情况怎么样?”我总是有礼貌地回答说,森林和打猎是健康的最好条件……我的森林!我的狩猎!他们能到沼泽上的蚊子成群的森林里走走,能在牛虻的歌声中玩几个钟头就好了!说来也是一样的——我的狩猎!我用外部的平常的狩猎,来在大家面前掩盖和辩护我那内部的狩猎。我是追捕自己的心灵的猎人,我时而在幼嫩的云杉球果上,时而在松鼠的身上,时而在阳光从林荫间的小窗子中照亮了的蕨草上,时而在繁花似锦的空地上,发现和认出了我的心灵。可不可以猎捕这个东西呢?可不可以把这件美事对无论什么人直言呢?不消说,简直谁也不会明白的,但是如果有了打沙鸡这样一个目的,那么以打沙鸡为名,也是可以描写自己如何猎捕人的美丽的心灵的,而那美丽的心灵之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之有健壮的身体(“脸色多么好”),不是因为沼泽上的森林空气好,也不是因为营养好:我的营养是最平常的。我以探求美好事物的希望和欢乐而生活,我有可能从这里吸取营养,因为我多少己准备好承受那件憾事了:如果我问杜鹃,我还能活多久,它却不把两声“咕——咕”连着叫完,只是“咕”的一声就飞走了。
  
  创造彩色的力量
  我歇在汽车里,望着被白雪覆盖着、被旭日照得艳艳生光的森林,心底里不禁回忆起了一个旧的想法:就是这种美丽的景象,只有用彩色才能够留得住,整个问题都在彩色上头。我又回想起了一个窃听来的定义:空间就是创造彩色的力量……
  
  为直的道路而斗争
  我窗前那片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圆形草地上,均匀地布着化了雪的地面,水洼和小圈的白雪,一道白痕从这些白的、青的、黄的东西上直向远方伸展了开去。这样笔直的痕迹,在自然界中是不可能有的,你一看就会猜到,这是人在冬天走出来的道路。但是我在天空上也看见了这样一道笔直的痕迹,它把云朵都划破了。我左思右想不明白:这样笔直的东西,只有人才会作得出来,可是云端里有什么人呢!
  突然一架飞机从云层里飞了出来,这才破了谜:空中这笔直的痕迹,是人留下来的。在地面上,在空中,都在进行着为直的道路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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