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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丨一个人的凤凰

 江北浪周 2019-05-16

那一年,独自一人去凤凰。那时,是我最好的时候,还很年轻,已经行了许多地方的桥,看了许多次数的云,也喝了许多种类的酒,爱了值得依托终生的人。所以也不是一个人,因为随身带着自己至亲挚爱之人的照片,有些陪伴也许并不需要肉身,而只需要灵魂吧。

车在半夜的时候驶进凤凰,路边不知名树上的白花旁若无人似雪飘扬,在静得连星星都睡着了的夜晚,只能听见一朵朵小小的花儿惬意飞舞的声音,这种意境,仿佛我堕入了梦的温柔乡。而至今当我想起凤凰,仍然如同梦中。为什么呢?我记得我曾经在那儿所有的时刻,甚至连街角手工姜糖的味道都还记得,我还记得我戴着满身耀眼的苗银首饰,穿着苗族服装,忸怩作态地拍了无数张照片。可奇怪地是,我找遍了所有存储器,竟然没有找寻到一张当时的照片,对于行摄不停的我来说,真是有点恍惚,莫非我根本没有去过凤凰,那些记忆只是梦境的回忆?怪哉,百思不得其解!罢罢罢,人生本来就是南柯一梦,你我都是梦中人,真假幻梦谁能说得清楚呢?

而我那时执意去那湘西小城,也不过是为了那“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从文先生而已。我多想知道《边城》里那出走的傩送到底是否回来,多想知道翠翠最终的结局。这也是一种无明的痴吧,当年纪慢慢大了,才懂得,人生的悲剧或喜剧最终也都不过如此,所有结局其实早已经写好,一切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就如沈先生对后辈的殷殷耳语“要从容啊”,造反派批斗他,各种凌辱,而他事后生气的是贴在背后的“打倒沈从文”那几个字写得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在干校时,他没有任何参考资料查阅,单单凭记忆就写了二十一万字的中国服装史。这样的人珠玉在前,你还用纠结傩送和翠翠是否会被上天安排一个大圆满的结局吗?他是冰冻的石头缝里也可以开出繁花的人,他笔下的人物应也如是。

我还为了他的表侄黄永玉先生而来,如果年轻时候喜欢沈先生,年长后会更欣赏黄先生。如黄霑为黄永玉写的几句词:“眉飞色舞千千样,你是个妙人,是个少年狂”,他那句“毕加索、吴道子才算大师,我算什么大师,今天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不知道曾让多少人忍俊不禁。不知道这边陲小城有何灵秀之气,能孕育出这样两位大师?让他们生则思故乡、忆故乡、写故乡、画故乡,死则骨灰撒入沱江魂魄亦归故乡,一生一世向故乡频频回首不舍远离。如我之后去杭州泉州追寻弘一法师足迹,去眉州瞻仰东坡故里,凤凰之行,就来自对这两位大师的敬仰——他们,是灵魂有光的人。

首先当然去沈从文故居,曾经见过黄永玉画的一张沈家门外的小巷,没有规整漂亮的建筑,有些脏,有些乱,但是开满了大红花,不知道是夹竹桃还是木芙蓉,那个颜色好像没有调开就上了画布,浓得触目惊心。据说沈先生对这幅画爱不释手,可见黄先生是画出了他老家的样子。可是我所见的沈家故居已经修缮一新,失去了一些古旧的味道,感觉那四合院的每块砖都好像被人擦洗得太过于干干净净,也没有见着画中的红花,真是遗憾,不知道那记忆中的红花和那逝去的光阴都到哪儿去了?唯有在故居买一本《边城》,盖上它特有的印章(奇怪的是现在这本书也无了踪影),喜欢这率真清雅和充盈着淡淡忧郁的文字,私以为那种韵味很多年中国没人能够超越。因为沈从文而知道凤凰,但到了凤凰才知道,是因为凤凰的大美与深厚的蕴藏,才能给了这个小学学历甚至不会用标点符号却能成为大作家的凤凰人神奇的滋养与内涵。

凤凰是美的,毋庸置疑。

起个大早去沱江那道跳岩上行走,听着早起的凤凰女子在岸边清脆捣衣的声音,笑声清脆,说话声音清脆,偶尔相起骂来也是清清脆脆。为何古诗词里的捣衣声总是与秋愁与月夜与思妇有关,而凤凰的捣衣声却伴随着清晨那淡淡的青雾也遮不住的朝阳,与那浓的化不开的湘西风情相连,有着凤凰女子们生气勃勃生活着劳作着的自然姿态。突然会感觉有点晕眩,因为站在江中的位置,无比清新的空气和四周的美逼迫得自己有点睁不开眼睛,有点想就这么倒下去,到干净清爽的沱江里泡泡也无妨。泛舟沱江的时候,不能置信水能如此清澈见底,看见丝丝的水草在轻轻的招摇,整个江面如一块冰冷莹彩的水晶石,用手掬水,触感更像水晶,凉得让人精神一震。(这点也让我觉得恍惚,因为无数后来去凤凰的朋友诟病沱江的水脏得不忍直视,到底是因为我去得早水质尚未污染还是确实我又做梦了?或者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所言“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江边有一间间装修得非常原始古朴的酒吧,里面放的音乐好象都不很吵,走廊上随意摆放着几把或木或竹的老椅子,有一家的人特别多,它的大门口写着十个字:不走回头路,只爱陌生人。如果在有生之年,能和至亲挚友爱人在临江吊脚楼上住上一段悠闲的时光,或者走一走那古老的风雨桥,回味着那一句话:“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那该多好啊!

凤凰的食物也是美的,除了闻名遐迩的各种湘西特色菜,我最喜欢名不见经传的两样,一样是土家蒸糕,据说是小米粉做的,很香很柔糯,一样是野菜鸭掌菜,奇特的香和口感,两样都是简单和朴素的食物。捧着虾饼边吃边逛到杨家祠堂,墙壁上到处都挂着老玉米、干辣椒还有烟叶,是我所见最有乡土生活气息的祠堂,摆设应有尽有,烟枪、首饰、织布机、厨具,甚至还有骨质麻将,可以想象老凤凰人偏安一隅的闲适,难怪网上有人说“但愿长做凤凰人”。

年轻的凤凰人都很漂亮,大部分是苗族和土家族,有着相同的特征,不太高,微黑的脸,整齐的牙齿,眼睛很有神,亮晶晶的。在凤凰城边因为巧遇苗人赶集而塞车,我也偷偷下车赶了一次集,原始的以物易物的方式竟然还存在。他们从山上采来的小竹笋和蕨菜,价格低得出乎想象,淳朴的苗人并没因为我是外地人而随便要价。还有很多人在卖小鱼,真的是小鱼,米般大小。我问一位苗族青年,他说是买回去喂养的,我心里正诧异着“这能养活吗?”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用一个袋子装了数十条,“拿去玩吧!”他的普通话有点含糊不清,但笑容非常清晰,那张风日里长养着被太阳亲吻得黑里透红的年轻淳厚的脸,是像傩送,还是像他的兄长天保呢?

多想做一个凤凰人啊,这样也许我就和沈先生有了某种相同而神秘的生命密码吧?凤凰的旅程如梦,但此刻院子里仍青青的虎耳草是我当年从凤凰带回来的,仿似那一次旅行的唯一凭证。它已经繁衍了无数,是翠翠曾从梦中采摘过的,也是沈先生最喜欢的故乡之草。它真好看,那青翠欲滴的颜色有些像沱江的水,又有些像听涛山沈从文先生墓地旁边还没成熟的野生猕猴桃。它好像沈先生笔下《长河》里明媚爽朗的夭夭,认真地对我说“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可我又仿佛看到沈先生温和的笑脸在说,“飞飞,依我看,好看的总不会长久,但,有什么要紧呢!”是啊,你说,有什么要紧呢!

人间惊鸿客,终究梦一场。

如果喜欢这样平凡和平淡的旅程,我们同行可好?

我们,下一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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