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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性灵寄吴门

 苏迷 2019-05-16

  袁俊伟

  性灵殿军

  清代乾嘉性灵派三大家,主将袁枚(1716-1798)、副将赵翼(1727-1814)、殿军张问陶(1764-1814,号船山)。前二人又同蒋士铨(1725-1784)称乾嘉三大家。当代学界多有异议,钱钟书《谈艺录》,曾就风格说:“袁、蒋、赵三家齐称,蒋与袁、赵议论风格大不相类,未许如刘士章之贴宅开门也。宜以张船山代之。故当时已有谓船山诗学随园者。惜乎年辈稍后,地域不接耳。”钱仲联先生亦持此意见,王英志老师更是列以弘论了。

  倘若看性灵三大家的年岁,张问陶列席其中,也够玩味。张问陶足小袁枚四十八岁,小赵翼三十七岁,张问陶可说是这两位诗坛老前辈的子侄孙辈,但是这三人交游甚欢,丝毫无世代之隔,却也是古人浪漫所在。其与袁枚之关系,道来也算一桩佳话。

  张问陶二十七岁中进士,同年好友洪亮吉(1746-1809)将其举荐给袁枚,袁枚读了张诗,狂喜如童,《随园诗话补遗》卷六:“余访京中诗人于洪稚存,洪首荐四川张船山太史,为遂宁相国之后,寄《二生歌》见示,余已爱而录之矣。追忆乾隆丙辰,荐鸿博入都,在赵横山阁学处,见美少年张君名顾鉴者,彼此订杵臼之交,疑与船山有瓜葛。寄信问之,不料即其尊人也。垂六十年,忽通芳讯,知故人官至太守,尚无恙,且有子不凡,为之狂喜。”

  张问陶将寄给袁枚的诗集取名《推袁集》,两代人就开始了音信往来。袁枚认为张问陶的父亲是个美男,他又听闻其玉树临风,兼仲容之姣。当时的文人趣味,放置如今,就显得有些暧昧了,也可能是古人同性间,仰慕之情,隔代浪漫,太过于赤诚。

  且看二人唱和。船山调之曰: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宋玉年年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而袁枚闻而神往,亦戏调之曰:“夫妻喻友从苏李,贤者怜才每过情。但学房星兼二体,心期何必待来生。”

  赵翼亦看好这位后生,这位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探花,竟然会在八十七岁(1813)高龄时,过访张船山,一同在苏州虎丘雅集,张问陶时年五十,赠写了两首诗。其一“公昔登科我未生,忘年何意订鸥盟。诸天许见真头面,一笑都含古性情。落落孙洪皆后起,遥遥袁蒋旧齐名。三朝日月无私照,留个诗人咏太平。”由此可见,性灵诸人确实出乎情性,以真诗人之态,而自立于天地之间。

  从诗学角度来看,张问陶虽崇拜袁枚,似不太愿意依附于其门户,终生未写诗话,只传一部《船山诗草》,十五写诗,五十二殁,计五千多首,存三千五百多首,其诗学思想多集中体现在几组论诗的诗中,算是遂了杜甫等人的传统,真真正正一诗人尔,得真性灵。《论文八首》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三十岁作。《论诗十二首》是乾隆五十九年三十一岁作。晚年诗学总结之作应是《题屠琴隖论诗图》十首,于嘉庆十七年(1812)四十九岁作于苏州。

  南下江南

  性灵三大家中,袁枚是浙江钱塘人,终老南京随园,赵翼是常州阳湖人,二人籍贯皆属江南。而张问陶却是四川遂宁人,不成想却也与江南结

  下了一份情缘,晚年做了一回苏州人,

  可惜仅仅只有两年。

  张问陶四十九岁时(1812),他在山东莱州知府任上仅一年,就看厌了苛政如虎,看破了半生浮萍。别人辞官归隐是告老还乡,解甲归田。他呢,自二十七岁入宦以来,整整二十二年,只落得两袖清风,还有一身无用的诗名。四川老屋早已残破,又无田可耕,这倒显出了他十足的名士之风,乐圣“何妨且避贤,无田也自说归田。”

  一生诗友大多聚社江浙,苏州更是中国文脉极昌隆之地,又有状元之乡之誉。后来在张问陶身后,为其刊刻诗草的石韫玉(1756-1837),是张问陶同年的状元,江苏吴县人。张问陶的好朋友洪亮吉是相距不远的常州阳湖人,更是那年的榜眼。乾隆五十五年的探花有安徽青阳人王宗诚,皆与之交好,可见张问陶的人品与诗名。张问陶毕生与一百多位诗人题赠相交,可说构成了一部乾嘉诗史。

  张问陶对山东有感情,自曾祖张懋诚起,五世宦游,四世在山东。他的父亲张顾鉴曾知山东馆陶县,这里也是张问陶的生地,故而名问陶。当年,他风尘仆仆赴任莱州知府,写了一首《出都留别旧雨》:“一门四世宦山东,曾为趋庭念祖风。生小齐人惯齐语,此方原在梦魂中。”如今,他的梦破了,要去苏州了,似是旷达,此生诀别官场,只为诗狂。角巾西笑赋还乡,佳句“依然在锦囊。野鸟一声呼晓梦,林花五色绣春光。鱼龙怪幻洪涛远,车马平安古道长。绝口不谈官里事,头衔重振旧诗狂。”

  嘉庆十七年(1812)的三月四日,张问陶离开莱州,前往苏州,至苏州应该是是年的四月下旬,路途近两月,一路记游,用七十多首诗,勾出了一条南下江南的旅游路线图来。

  自莱州到平度,继而昌邑至潍县。然后便是邹平、济阳、东阿、东平、汶上,由兖州绕道曲阜。他来曲阜是扫墓的。张问陶高祖张鹏翮曾任兖州知府,次子入赘于孔府,且张鹏翮之妻唐太夫人病卒后也葬于曲阜。如今四世而过,玄孙又来了,他写下:遥遥东“震隔西坤,万里飞来扫墓门。弹指百年冠盖影。孙曾才过又玄孙。”

  曲阜至邹城而滕县时,妻子林颀生日(前室为广东学政周东屏之女,与所生女俱殇,后赘婿四川盐茶道林西厓),船山写道:膝前雏凤鬓“堆鸦,小婢齐簪寿字花。鲍女本来能出世,葛仙今日正移家。”船山晚年仕途又冷,看了很多道书,自生归隐之意,故而此处以葛洪和鲍姑作比。船山性灵思想也大量体现于爱情诗中,尤为浪漫。

  到了峄县,船山想起二十八年前,亡妻周氏在此生女,如今物是人非,写下:舟中细弱谁还在,眼底河“山我仅存。重补鸳巢如隔世,再来鸿爪又留痕。闺房也有沧桑感,可笑愚公计子孙。”性灵诗人重情重性,或如袁枚所说,诗表性情,莫过男女,他们对于男女关系的体认,也从性灵而出,我们当世之人,虽不及其浪漫风流,多少也能体会心中普遍柔软所在。

  船山继而由峄县入江苏,经邳州到淮阴而淮安,又抵宝应、高邮而扬州,过江到镇江,丹阳,江南春景日渐明朗。当他走到常州阳湖,洪亮吉已逝三载,他想起这位同年知己,又写下一首至情之诗,《过阳湖怀稚存》“:常年慷慨庆弹冠,曾有诗盟结岁寒。爱我猖狂呼李白,看君光气夺齐桓。浮沉世网终须了,进退名场本不难。泉下有灵能笑否?故人今日也辞官。”

  稚存是十足的江南士人风骨,以诗触怒嘉庆,罪死而改流伊犁,百日释罪归乡。船山何尝不是如此,他三十五岁时(1798)以《宝鸡题壁十八首》闻名天下,白莲教起义,故乡屠戮其中,自感“天如有意屠边徼,我忍无情苦故乡。”百姓揭竿起义,莫不是官逼民反,“战斗心疲千帐冷,惊呼声乱一城秋。老师糜饷成何事,宵旰空贻圣主忧。”他这里直指的应是和珅集团。作为一位诗人,无可奈何,只能学杜甫做诗史之叹。三十几岁的船山,诗学思想中的“我”可能由“情”入“真”,日渐深沉了。

  吴门隐居

  船山初抵苏州,第一眼看到的是灵岩山,有《将至吴门舟中望灵岩诸山作》,“除却灵岩好,繁华压古今。笙歌招士女,风月助山林。忧乐先贤志,烟云过客心。勾吴空霸业,虎气亦销沉。”

  此后,他一直侨寓虎丘,今苏州山塘街青山桥附近,因为左有白居易的白公祠,右有陆龟蒙的甫里祠,故而自题“乐天天随邻屋”,有诗:“香山居士抽簪处,甫里先生鬭鸭时。驿使无须打金蝉,醉乡尤喜听杨枝。凭栏早醒繁华梦,点笔难删讽喻诗。且作生公台下石,掠枝飞燕任差池。梵书先典塞虚堂,更喜邻僧施竹林。我在尚留金栗影,人来都讶赞公房。居同弥勒原无著,坐久旃檀忽有香。三万两千狮子座,任他求法礼灯王。”

  船山自言就医吴门,且号“药庵退守”。嘉庆十七年壬申(1812)四月始,寓居苏州,时年四十九岁。嘉庆十九年甲戌(1814),三月四日,因恶性疟疾,病逝苏州,时年五十一岁,寄葬光福玄墓山。嘉庆二十年(1815)秋,太仆寺卿鲍树堂资助船山家人千金,林颀将其夫寄殡于玄墓山的灵柩,走长江水路,千里赴柩,还归遂宁两河口。嘉庆二十二年(1817),方入祖茔为安,诗魂归土。

  在苏州短短两年间,船山交游更广,写了一百四十多首诗,多以虎丘为中心。如《虎丘寓楼即事》“:东来移疾为思亲,草草归装那酒贫。屈指巴船空计日,惊心吴市忽经春。中途浩渺还乡梦,半世飘零负米人。万里江山西望久,白云多处是峨岷。”诗里有他来苏州的打算,可惜来了苏州,却没钱回家了。好在江南美景并没有辜负船山,《虎丘冬日》“:山塘清旷且浮家,小艇摇摇水一涯。莫管霜飞吹帽冷,江南红叶好于花。”

  嘉庆十八年(1813)的二月间,船山有过一次短途旅行,应两淮盐运使廖寅之邀,去扬州住了一个月。此行或许有意向船山之父的旧交吴树堂缘资,将老母亲从四川接来苏州奉养。钱仲联先生精编了一本《清诗三百首》,其中收录张问陶三首诗,其一《十六夜雪中渡江》,其二《阳湖道中》,其三《出栈》。

  前两首则是这次出行的产物,可堪精品,钱先生极爱。《雪中渡江》是去程:“故人折简近相招,一舸横江路不遥。醇酒暗消京口雪,大帆平压海门潮。扬州镫火难为月,吴市笙歌剩此箫。那管风涛千万里,妙莲两朵是金焦。”《阳湖道中》是归程。“风迥五两月逢三,双桨平拖水蔚蓝。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红妖翠画江南。”

  船山早年经常过路于扬州、金陵。且在嘉庆元年(1796),同洪稚存在常州卷施阁祭诗。嘉庆十年(1805),船山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同治《苏州府志》卷二《流寓》载:“(张问陶)嘉庆十年改御史,屡有建白:奏请甄别九卿之衰老恋栈者,上是之,见于施行。又奉九卿会议会事,辙模棱无所可否,请饬令各书所见,不得仍蹈诡随之习。又奏请巡幸,皆蒙嘉纳。”那么,船山之前可能至少来过一次苏州,而且为苏州做出了一些贡献。

  苏州民间倒是也传有船山一则小掌故。船山无子,私纳一个十六岁的幼妾,名为杜素芬。沈蕙风《眉庐丛语》有记:“遂宁张船山太守问陶,移疾去官,侨居吴阊,别营金屋藏娇,夫人不知也。一日,携至虎丘,而夫人适之,事遂败露。太守戏作一诗云云。此诗近人传为韵事,或谱院本以张之。”其诗曰:秋菊春“兰不是萍,故教相遇可中亭;明修云栈通秦蜀,暗画峨眉斗尹邢;梅子含酸都有意,仓庚疗妒恐无灵;天孙冷被牵牛笑,一角银河露小星。”

  吾辈如此勾勒船山与苏州的前尘往事,也是性灵所托,借此抒怀。只是乾嘉性灵派的自我表达,袒露至诚无须依傍,吾辈却又习惯偷藏捏之,将心中想法在行笔中隐匿,颇为汗颜。初读船山,于多年前独步四川泸州,伊人吟诵:“城下人家水上城,酒楼红处一江明。衔杯却爱泸州好,十指寒香给客橙。”西蜀那头,他妇之手应有人所温,只是我在吴门多载,老气横秋,近年学业多坎,愈发胡思乱想,只能低吟几首船山抒怀。如果“诗人原是有情人”,“凭空何处造情文”呢,想来“千古穷愁同一致”,只能在寒山寺下,暂坐“忘飘泊,钟声荡客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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