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竺清 元至正十三 年（1353）秋七月，病中的葛乾孙有所预感，他独自沐浴洁身，卧床不久便安然辞世。他是神医，为无数人延年益寿，而自己的生命却终结于49岁。 一 至正十二年（1352）天下已乱，安徽盗寇抢掠苏州，百姓惊恐。葛乾孙平素“倜傥而温雅，慈爱而好施”，文武双全，医术精绝，深受百姓爱敬，是公认的地方领袖。浙西道肃政廉访司佥事李仲善特请葛乾孙共商对敌之策。葛建议筑城拒敌，他以身守城，讨伐贼寇。乾孙大义凛然，令李仲善肃然起敬，采纳建议，百姓最终得以保全。 葛乾孙见武士挽强弓，看得心痒忍不住亲自动手。弓如满月人如劲松，自感威风未减当年，豪气大发许久不肯停歇，却因劳累损伤导致便血。他急命儿子煎大黄四两，儿子怕药性太猛偷偷将大黄减半。乾孙服药后淤血未排出，询问方知。他告诉儿子药量多少无关紧要，自己会在第二年去世，如今还不是死期。又煎服二两大黄后果然痊愈。 次年正月，葛乾孙与好友徐显同游开元寺时，悄悄透露“今兹六气淫厉，吾犯司地。”中医认为风、寒、暑、湿、燥、火六种气候产生异常人会生病。犯司地是指下半年气运不利。他预测自己如若病死，必定在秋天。一个月后，乾孙得了小病，徐显探视，见老朋友有说有笑，无甚苦楚。哪知到了秋七月，葛乾孙还是走了，只留下没来得及编选完的诗稿和医学著作《经络十二论》《医学启蒙》以及曾被叶天士家秘藏并流传至今的《十药神书》——治疗肺结核的专著。 葛乾孙最惋惜“闻中原豪杰方兴，而吾不得与，命也。”他“生而负奇气”，习得满身文武绝艺，然而科举政策限制南人进入仕途，乾孙再雄心勃勃，也没有正常途径建功立业。元廷气数将尽，群雄四起，他却已无缘逐鹿天下。世道乱了，朝廷一急便想招揽守土有方的葛乾孙。他死后不久，任命书到了。 二 葛乾孙，字可久，生于苏州杉渎桥的一个世医家族。自曾祖父起即以医术显名于世。吴“中以儒为医，而德被人者，世称葛氏。”葛乾孙的曾祖父葛思恭是宋朝的从八品文散官宣义郎，祖父葛从豫是无品武散官进义校尉，官阶皆不高也无职务，但还算是官宦人家。葛乾孙的父亲葛应雷“幼习举子业”，入元后不能再“以儒入仕”，便精研家藏方书，其处方制剂与众不同，声名远扬。元时户口按民族和职业划分，葛家被编为世袭医户。葛应雷之弟葛应泽亦“以儒通医”，后任平江路官医提领。葛应泽之子葛正蒙得家传，精医学。 当时有中州(今河南)名医浙西提刑李判官，在苏做官，自己为父看病，又请葛应雷出诊。应雷的言论令李判官父子相顾骇愕，惊叹南方竟也有这样的高人。他们拿出金朝大医学家刘完素、张元素的医书，书中观点完全与应雷的吻合。葛应雷学习刘张医书后，又教授他人。从此北方医学的易水流派，在吴门、在江南传播开来。 葛应雷医术精、名望重，办事有能力，又善于普及北方医学的先进经验。大德十年(1306)，他以荐补被朝廷委任为平江路医学教授，是苏州卫生行政和医学教育事务的主要负责人。葛应雷曾参与重修扩建大德六年（1302）时为天灾所毁的三皇庙。三皇庙供奉伏羲、神农、黄帝等医家始祖。医药业人士于此集会。当时地方医学官署也多设在三皇庙内，“府学合一”。应雷又劝募学田以补贴经费，扶助学子。当时不经医学官署教育考核者不得行医，经应雷悉心培养，诸多弟子成为良医。 葛应雷成绩斐然，行省与行御史台都举荐他升任整个江浙行省的医学副提举。延祜五年(1318)他升为提举，官阶由从八品医愈郎升至正七品成全郎。葛应雷多年担任医官，著有《医学会问》20卷，认为用药应根据时世盛衰选择宣泄法或补益法。其医术理论盛行于东南一带。至治二年（1322），葛应雷母亲去世，他回家居丧，过于哀痛，竟在第二年正月逝世，享年六十岁。 葛应雷因医入仕。元廷比较看重医学，不少医生得授官职，甚至引起儒生不满。但传统观念里，医术是“方技”属旁门左道，从医者为人轻视。皇庆元年(1312)科举恢复后，应雷对葛乾孙寄予重望，希望儿子高中以偿自己的“初志”，也将诗礼家风传承下去。葛应雷精通《周礼》，但并不适用于如今的科举，他便让乾孙主攻《诗经》。 葛乾孙体格壮硕，膂力绝佳，击刺之术，战阵之教，百家“众技，靡不精究”，年少时他习了一身好武艺好兵法，精通阴阳、乐律、历法、星相之术。相貌也生得雄健俊伟令人称奇。他二十岁成年后开始钻研四书五经、诸子著作，不久便写出“奇伟博辨”的雄文。此时科举南北士人分试，南人受歧视，江南参试人口多、进士配额少，竞争激烈。上了考场，乾孙按自己的理解诠释经典，文风依旧保留个性。主考官私下极钟爱他的文章，把玩不忍舍”，却不“敢坏了“规矩”录取他，须知科考本就为驯服士人而设，有不可变更的范式，经义解释要按官方标准答案来。屡试不第，乾孙仍不愿写违心的文章，慨言：此不足为也。吾宁龌龊从“谀，离析经旨以媚有司意乎！”他饱读古书又有独立见解，认为官方解读歪曲和背离了儒学经典，不愿同流合污，逢迎献媚，决定不再应试。乾孙的文章在当时享有盛名。他还不时指点弟子们写出好文章。儒林“四杰”之一黄溍当年应试因“词近激”被抑为三甲末第。他极赏识乾孙的才华品格，劝其出仕。乾孙毅然谢绝，回归医途。 三 元初苏州名医纷涌，引得来访的马可·波罗惊叹“居民中间有许多医道高明的医生，善于查明病源，对症下药。有一些人是学识渊博的著名教授或者我们应称之为哲学家，还有一些人可称为术士或巫师。”乾孙生在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里，本是“工巧独自天得”的奇才，因家学渊源又自幼接触医术。神乎其神的是，他还在游历江湖时巧遇异人传授奇方，终于练成惊世骇俗的医技。又专治疑难杂症，一时名扬天下。自丞“相以下诸贵人得奇疾，他医所不能治者，咸以谒君，无不随愈。当是时可久（即葛乾孙）之名，重于南北，吴人有之四方者，必以可久为问，四方士大夫过吴中，亦必造可久之居而请焉。” 乾孙精于针灸。某江浙行省左丞瘫痪，经乾孙用针，半边身子能动能举物。乾孙要显本领，见路有狂犬，让人擒住，在狗肾扎针治愈了它。 乾孙的肉眼诊断和把脉像X光透视体检一样准。有群无赖少年在可久家附近嬉戏。其中一人见乾孙走近，便想以让医生难堪来取乐。他从窗外跳入房中，叫同伴强拉乾孙来给自己“诊病”。结果乾孙诊出少年“肠已断矣，当立死耳。”少年果然死了。 乾孙的针灸药疗结合胜过微创手术。一人患腹痛，乾孙诊脉后对病人家属说：病人腹内有肉龟，等他睡熟后通知我来针灸，不要让他知道，否则肉龟就“藏”起来了。家人哄骗患者：医生说寒气凝结，多饮酒就散了。患者很高兴，大醉后熟睡。此时乾孙以针刺其患处，病者惊醒，乾孙给他敷上药饵。很快病人体内排出了龟形肉块便痊愈了。龟首”还有针灸的痕迹。“ 乾孙治病奇招迭出，甚至不需病人服药。某士人染上伤寒不能排汗，痛苦难忍，沿河狂奔。乾孙将其扑倒推入水中，并按住不让挣脱。很久后才放开，裹上厚棉被，捂出汗缓解了患者病情。 乾孙邻家孕妇临产，痛不可忍。乾孙见此情形，立即用手掌猛拍桌面并厉声大骂。孕妇一受惊，孩子就生出来了。乾孙安慰她：刚才见你脸色发青胎气上逆，是腹中儿上攻，再等便不能救了。你受惊了胎气会下降，孩子也能生出来了。另一孕妇难产，乾孙说是“秋气未足”，煎一片桐叶让其服下，最终安然生产。 一位富家女子，突然四肢无法动弹，双目瞪出，不能饮食，屡次求医未能治好便请来乾孙。乾孙让人将女子闺房里所有带香气的化妆品和香料、流苏之类拿走。并令人挖坑，让女子待在坑里，家人在旁等候，等到她手脚能动发出声音再来通知乾孙。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果然举着手足呼喊。乾孙给她服下一颗药丸。第二天，病人自己从坑里出来了。原来乾孙看出病因是女子因长期嗜香导致慢性中毒，“脾为香气所蚀”，所以采取这样的疗法。 乾孙还用“挖坑治疗法”治疗了一个船家妇所生、全身无皮的新生儿。他命人在岸边挖坑，用被子裹住小儿放入其中，再在上面覆盖一层细土，让家属不要搬动婴儿。过了许久打开被子一看，皮肤已经长出来了。婴儿出生时皮肤缺损是因其母怀胎时一直在船上久不登岸，失受土气”。“ 乾孙竟能不用药物治水银中毒。一人服水银僵死，微有喘息，肢体如冰。请乾孙救命，乾孙说要白银二百两才能救。家属凑借来后将白银放入热水同烧让病人洗澡。浴后病人手足微微动弹，接着四肢可以伸展，继而双目眨动，自己坐了起来。乾孙又将川椒二斤放在桶中，让病人坐上去。病人排泄后，水银都汇入川椒。乾孙说：“银汤”能动水银，川椒能收水银，故水银中毒得救。 神医朱丹溪已治愈某位浙中女子的肺痨，但想尽办法也去除不了女子双颊的两团病态红晕。丹溪告诉主人只有“吴中葛公”能治，并写信去请。乾孙正和人赌博，收到信后，一不辞别客人，二不回家取行李，直接赶赴病家。到后朱丹溪介绍了病情。乾孙见过病人便提出治法是在女子双乳施针。为免主人为难，乾孙提出让女子用衣服覆盖身体，他引针一刺，准确命中穴位，女子脸上的红晕当即消失。主人奉上丰厚谢礼，乾孙全都谢绝，笑说：我为朱先生来，哪会要你报答。 倪云林之母有疾，云林为请乾孙，以心爱的水晶驹相迎。乾孙知道云林爱洁成癖，故意将白马赶到污泥池里。到倪家后云林极力忍耐，将乾孙迎入画室清秘阁，乾孙又拨乱云林珍藏的古玩书画。气得云林跪在母亲床前发誓：今日忍葛某只为他能治好母亲您，我自己就算死，也不要他再来治！据说云林终身不复入清秘阁。又洗了好几天马，在无锡留下“洗马池”遗迹。看来名士狷介之气连神医也治不了。 乾孙制药严谨。炒大黄要亲尝，过焦便弃去不用，以免耽误病人。他心存仁厚。只要病家求诊，不问贫富都上门。穷人带祭祀所用纸钱来换药，乾孙根据患者的病情轻重包上好药并返还纸钱。如纸钱质量欠佳，他还换成好的退还，以免患者连粥都喝不起。 有记载称朱丹溪不顾年龄和医界地位，甘拜乾孙为师。洛阳人程恒一心想成为神医建立功德，慕名欲拜葛先生为师，起初乾孙回绝，表示不愿将医术传于“庸夫”。次日，程恒携礼登门，乾孙性傲，一开始不见。良久他起身由门隙窥见程恒神采烨然，认为此子“并非庸夫，是能昌吾道者”，便收为弟子。乾孙有四子：葛观、葛晋、葛涣、葛升，都从事医术。其中孟颙（当是被誉“孝敬淳谨，能继家业”的葛晋）最出色，出而起“人之疾，又复有父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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