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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富章:关于《四库全书总目》版本的几个误区

 慧然 2019-05-16
编者按
崔富章,山东淄博人。1941年生。师从姜亮夫,曾任浙江省图书馆副馆长、杭州大学古籍所常务副所长,现为浙江大学古籍所教授。著有《四库提要补正》等。本文选自《〈四库全书总目〉版本考辨》,选文部分提出四条论断:一、浙本《总目》底本为文澜阁写本《总目》;二、殿本《总目》刊成于乾隆六十年;三、殿本较浙本为优;四、所谓“扬州小字本”实乃浙本,所谓“湖州沈氏本”实为《简明目录》。所辨证诸说,均沿习日久,以讹传讹,该文发覆启蒙,是《总目》版本研究中一篇力作。
关于乾隆六十年浙江刻《总目》的底本

近百年来,学界多以为浙本翻刻殿本。傅以礼《校刊殿本〈总目〉跋》、洪业《〈四库全书总目引得〉序》、郭伯恭《四库全书纂修考》,王重民《论〈四库全书总目〉》、《跋影印本〈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影印浙本《出版说明》(1964年12月)、昌彼得《影印〈四库全书〉的意义》、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殿本《弁言》(1983年)、华立《四库全书纵横谈》等,皆主浙本源出殿本说,似乎已成定论。其实不然。乾隆五十九至六十年浙江刻本的底本乃颁发文澜阁庋藏的四库馆缮写本,今归浙江图书馆收藏,原钞写本尚存二十七卷,经对校,全部吻合。尤其文澜阁写本中的讹误,如卷六九《吴中水利书》提要“书中有并图以进之语,载于其上加贴黄云:其图画得草略,未敢进上”,“载”为“而”之误;卷七八《日本考》提要“明李言恭、都杰同撰”,“都”为“郝”之讹;卷七九《钦定历代职官表》提要“迨秦汉内设夫卿,外制列郡,而官制一变”,“制”为“置”之讹;卷一六三《覆斋遗集》提要“又有务畜人才疏”;“务”为“豫”之讹;卷一六四《耻堂存稿》提要“历官端明阁学士”,“阁”为“殿”之误;“端平间知(氵丐)州”,“(氵丐)”为“沔”之讹;卷一六五《四明文献集》提要“盖捃拾残剩,非其真矣”,“真”为“旧”之误;《晞发集》提要“而节概亦卓然可观”,“观”为“传”之误,等等,浙刻本皆沿袭之。上述八处讹误,除第二条外,殿本皆不误。当然,浙江翻刻本较原写本又增加了部分手民之误,如:卷六九《四明它山水利备览》提要“二湖皆王元暐所浚”,翻刻误作“纬”。卷七〇《岁华纪丽谱》提要,误作“记”;《闽中海错疏》提要“故征引不能博赡”,误作“瞻”;卷七一《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提要“盖指其父邦彦也”,翻刻脱“彦”字;卷一五一《李群玉集》提要“群玉字文山,澧州人”,误作“沣”;卷一六四《芸隐横舟稿》提要“萍泛不羁”,舍为“覉”;《文山集》提要“后人复集众说以益之”,误为“又”;卷一六五《须溪集》提要“大率破碎纤仄”,误为“太”,大多因形近音近而讹而漏校者。亦有翻刻补正原阙者,如卷一五一《李群玉集五卷后集五卷》提要,文澜阁写本将前一“五”字圈掉,未补,而翻刻本补“三”字以足之。

乾隆六十年,当浙本《总目》刊成时,阮元由文渊阁直阁事调任浙江学政,恭纪云:“四库卷帙繁多,嗜古者未及遍览,而《提要》一书,实备载时地姓名及作书大旨,承学之士,钞录尤勤,毫楮丛集,求者不给。乾隆五十九年,浙江署布政使司臣谢启昆、署按察使司臣秦瀛、都转盐运使司臣阿林保,请于巡抚兼署盐政臣吉庆,恭发文澜阁藏本,校刊以惠士人。贡生沈青、生员沈凤楼等,咸愿输资,鸠工蒇事,以广流传。六十年,工竣……士林传播,家有一编,由此得以津逮全书,广所未见,文治涵濡,欢腾海宇,宁有既欤!”作为见证人,阮元认为,浙刻的功绩在于结束了“毫楮丛集,求者不给”的传抄阶段,而步人“士林传播,家有一编”的刊印时期。所谓“恭发文澜阁藏本”,指文澜阁《四库全书》本,即钞写本《总目》二百卷首一卷,而以往的研究者均误解为“文澜阁所藏的殿刊本”。实际状况是,文澜阁《四库全书》中无任何刊印本,也没有颁发过殿刊本的档案文献记录。
关于武英殿刊本的出版年和版本类别

殿本《总目》究于何时付刊?原本无标识可寻。考乾隆五十二年三月十九日,弘历抽查续缮南三阁《四库全书》,发现李清《诸史同异录》“任意比拟”,下令“掣出销毁”;同年四月二日,军机处奏称“现在刊刻《总目》,应一并查明改正”,是至迟在乾隆五十二年,殿本已在刊刻中。刊成年月,不仅原本无标识,且文献无征,众说纷纭。大体有五说:(1)乾隆五十四年;(2)大概是在乾隆五十五年;(3)乾隆五十五年至五十九年之中);(4)约在乾隆五十八年冬季;(5)乾隆六十年。

    考乾隆五十八年颁发到杭州的文澜阁写本《总目》卷一百九十著录《钦定千叟宴诗》三十六卷,提要称“乾隆五十五年奉敕编”;卷八十二著录《八旬万寿盛典》一百二十卷,提要称“乾隆五十四年正月,大学士阿桂等奏请纂修,五十七年十月告成”。殿本亦有此等内容,可见(1)、(2)两说不能成立。(3)、(4)两说,则是由乾隆五十九年浙江谢启昆等“依据文澜阁所藏的殿刊本翻刻”这一假设倒推出来的,而前提本身出于虚构。乾隆三十八至五十九年辑印《武英殿聚珍板书》一百三十八种,内聚珍本一百三十四种,含《钦定四库全书考证》;刊印本四种,没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这从侧面说明,乾隆五十九年《总目》尚未刊成。第(5)说,乾隆六十年刻成,比较可信。文渊阁《四库全书》中的殿本《总目》,每册首钤“文渊阁宝”,尾钤“乾隆御览之宝”,而卷内“琰”字均挖改作“琰”(编者注:缺末笔),这种矛盾现象说明,殿本刊成于乾隆、嘉庆交接班时期。当浙本刊成时,刚刚由直文渊阁事调任浙江学政的阮元恭纪其盛,赞扬其“士林传播,家有一编”的历史功绩,却只字不提皇帝身边的武英殿刊本,这不能视为疏忽,而只能是殿本刊成颁发于浙本之后。据乾隆六十年十一月十六日太子太保曹文埴奏称,其中四部由“武英殿总裁照式装潢,送四阁分贮”。所谓“首先发到南北七阁贮藏使用”,并非史实。
    光绪二十五年,广雅书局翻刻《武英殿聚珍板书》,仿福建翻刻成例,增刻数种辑入,内有殿本《总目》,卷末傅以礼跋称:“是编于乾隆四十七年告成,由武英殿排印通行,即此聚珍本也。”“聚珍”即活字,乾隆时代特指木活字,用枣木刻制的二十五万活字排印罕见之书一百三十四种,连同刊印本四种,总称《武英殿聚珍板书》。殿本《总目》为刻版刷印,非排印(聚珍)本,乾隆间亦未辑入《武英殿聚珍板书》之中,而是刊印单行。一百多年以后,福建省和广雅书局先后翻刻《武英殿聚珍板书》过程中,始将殿本《总目》辑入,但都是刻本。殿本传世计六种:修订稿本一种、刻本三种、影印本二种,无排印本,傅氏“聚珍本”之说不确。
关于殿本和浙本的差异及校勘

殿本与文澜阁写本(浙本)比较,四方面不同:(1)封面签题不同。殿本大题“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独立为一书;文澜阁写本大题“钦定四库全书”,双行小字注:集部 总目卷X X,显然是分置四部之首,惟卷次连贯,相对独立,翻刻浙本始集中在一起。(2)殿本卷首析为四卷,浙本为一卷,而内容比殿本多出乾隆五十五年六月《圣谕》一通。(3)各部、类诸书提要排列顺序,殿本与库书序列大致相合,浙本则多有颠倒。(4)殿本后出,较文澜阁写本修改甚多,个别字、词、句的磨勘,卷数的修改,在四百处以上,而大的改动,整段改写,亦有多处,如卷五五《周忠愍奏疏》提要,浙本“明末积习,好以哗讦取名,其奏议大抵客气浮词,无禆实用。起元诸疏,尚多有关国计民生,非虚矜气节者比,其人其言,足垂不朽,今录其《奏疏二卷》”一段,殿本改写为:“当魏忠贤肆虐之日,国事日非,几几乎毒焰熏天,狂澜泪地,无耻者从风而靡,代为搏噬,无论矣;即皦然自好者亦洁身去之而已。起元独与杨、左诸人奋起而婴其锋,虽卒至白骨衔冤,黄泉茹痛,而士大夫尚赖此数十君子知世间有廉耻事,亦不可谓非中流之砥柱也。其人足重,斯其言可传,岂明末台谏连篇累牍、徒以哗讦取名者所可同日语哉!录而存之,以表章忠义之气也。”文字大增,言词激昂,是深入体会弘历“殷鉴不远,尤当引为炯戒”旨意的作品,也可能与当时惩治钱谦益等贰臣的政治需要有关。

    同治七年,广东书局翻刻浙本时,曾据殿本校改,局限于字、词、卷数之讹误,大的修改则未采入。光绪二十五年,广雅书局翻刻殿本,傅以礼发现与浙本“所载不尽相符,或此有而彼遗,或彼存而此阙,而卷数之多寡、字句之详略,更无论已”。傅氏原以为文澜阁藏本即殿本,浙本与殿本“亦应无不吻合”,及察觉其差异,顿时陷入困惑之中。但他不强作解人·而是“荟萃细绎,胪叙异同,为校勘记。以兹事体大,未容草草卒业,谨先据浙本增入《谕旨》一道,乃乾隆五十五年所颁者,……即此亦足为各本互异之一证焉”。傅氏《校勘记》,未见传本;广东书局本径改,亦未见《校勘记》。民国间,陈垣等研究学者做过有益的累积工作。1964年,中华书局影印浙本,末附《校记》三百三十条,初步展示出各本互异状况,主要是殿本、浙本之差异,也有一部分广东书局径改的条目等。应该说,《校记》很有价值,但又极不完善;而前面的《说明》则有误:“浙本据殿本重刻,校正了殿本的不少错误。粤本以浙本为底本覆刻,个别字句又据殿本校改,但同时又沿袭了殿本之误。浙本当然还留有不少错字,但比较起来错字较少,因此这次我们用浙本作底本,参用殿本和粤本相校,作校记附后。”可谓愈说愈不明。第一,浙本以文澜阁《四库全书》中之抄写本《总目》为底本翻刻,当时武英殿刊本尚未公世,谢启昆等没有也不可能“校正了殿本的不少错误”,原本具在,可覆按也。第二,同治七年广东书局重刊浙本,尝据殿本校改明显讹误数百条,质量有所提高,《校记》基本采用了粤本的校勘成果,《说明》反以“沿袭了殿本之误”一语概之,自相矛盾。第三,《校记》三百余条,大多源出殿本,然注明“殿本作某”者,仅五十八条而已,余称“当作某”,体例混乱。例如:卷一百六十四校记五条:“邘城,当作邗城;端明阁,阁当作殿;(氵丐)州当作沔州;不覉,当作不羁;后又,当作后人;”全出殿本(且一、四、五条文澜阁本原不误),而皆注“当作”;卷一百六十五三条:“太率,当作大率;非其真矣,殿本真作旧;可观,殿本作可传;”亦全出殿本,而一注“当作”,二注“殿本作”等等。第四,以注出“殿本作某”者五十八条考察,殿本明显地优于浙本,《说明》反认为浙本优于殿本,与《校记》实际情况相反。第五,《总目》付武英殿刊版期间,纪昀曾多次增删改动,其晚期之修改意见(如北图藏修订稿本六十三卷),文澜阁藏本没有反映,故殿本、浙本异文甚多,甚至整段不同。粤本既覆刻浙本,校改只限于部分异文。《校记》为另种著作,无须改动正文,既“参用殿本和粤本相校”,所有不同之处,自应如数出校。而此本亦只限于部分异文,整句、整段的改动,概不出校,不能展示殿本、浙本之总体差异,实有重做之必要。

    前面提到,王重民关于殿本优于浙本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王氏坚持“浙本翻刻殿本”误说,进而推论浙本“有一些地方的确是刻错刻脱的字,但是还有一些地方是在翻刻过程中经过校刻人有意识改动的”。浙本确有刻错的字,那是就文澜阁藏写本《总目》而言,与殿本无涉。但是,“有意识改动”之说纯属脱离实际的臆测。主持校刻的秦瀛,曾任缮写处分校官,是懂得王法的;谢启昆曾于扬州知府任内因徐述夔《一柱楼诗》案(乾隆四十三年九月)被革职,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历史经验说明,只有首先认清浙本、殿本的来源,正确解释其差异,才有可能做出全面系统的《校记》,并把研究工作推向深入。

关于所谓“扬州小字本”、“湖州沈氏本”
1983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澜阁藏殿本《总目》,前冠《弁言》云:“浙江地方官府借文澜阁本翻刻,为外省印行《总目》最早者,称为杭本或浙本。嗣后复有扬州小字本,湖州沈氏本,以及同治七年广东书局刊本,皆据浙本重刻,《总目》一书,遂得广泛流传。清末民初又有多种石印本,大多据粤本翻刻,讹误甚多,而最初之殿本,流传反稀。”
浙本问世以后,据之重刻者,仅广东书局一家而已,其他为石印、排印、影印本。所谓“扬州小字本”,实际上就是浙本,又称杭本、杭州小字本、袖珍本,卷末刻阮元《恭纪》(跋)一篇,称“学政臣阮元本奉命直文渊阁事,又籍隶扬州,扬州大观堂所建阁曰文汇,在镇江金山者曰文宗,每见江淮人士,瞻阅二阁,感恩被教,忻幸难名。兹复奉命视学两浙,得仰瞻文澜阁于杭州之西湖,而是书适刊成”。广东书局翻刻者,但见两次提到扬州,又有“江淮人士”等语,遂误认为阮元扬州刻本,刊牌记为“同治七年广东书局用扬州本重刊”。嗣后发觉失误,删去“用扬州本”四字,换牌记为“同治七年广东书局重刊”十字。后之读者,但见初刻牌记,信以为真,遂有扬州小字本之名,以讹传讹耳。所谓“湖州沈氏本”,见于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著录,细审周氏记述,实殿本二百卷首四卷,非浙本。沈氏尝据四库馆删定本刊《简明目录》,世称湖州沈氏,与杭州鲍氏据赵怀玉誊写本刊行《简明目录》齐名。沈氏并未重刊《总目》(无论殿本、浙本),《郑堂读书记》著录不确。《弁言》中“清末民初又有多种石印本,大多据粤本翻刻,讹误甚多”云云,亦不可不辨:(1)石印本不是翻刻本,乃缩影上石(或剪辑后摄影)印本,可视为广义的影印,与刻版印刷属不同的版本类别;(2)清末民初石本四种:漱六山庄本、点石斋本、存古斋本、大东书局本,前两种据粤本,后两种据浙本。前三种因剪辑错位(底本装订错页),有三篇提要卷次紊乱,四篇提要交叉杂配,此外讹误不多,因为石印本毕竟可归入影印范畴(图画除外)。
(编辑:高祺琪  排版:方圆)
选自
崔富章:《〈四库全书总目〉版本考辨》,《文史》第35辑,中华书局,1992年,第167-1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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