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有感 青灯有味

办公桌上有四堆书，左边三堆，右边一堆，而我也渐渐成为其中的一堆。最高的那一堆，和坐着的我一样高。这堆书名朝我的书里，有两本书，一是《人间有味》，一是《草木春秋》，它们的作者，都是一个曾经的老头，名叫汪曾祺。

温州作家程绍国在《东海珍馐记》一文里引林斤澜的话说花蛤：“扬名海内外的美食家汪曾祺，食量随年而日减。任凭山珍海味，也不过一二筷子。唯对此物剥一食一。连剥连食，积壳成丘，方抽空攒曰：‘天下只有这位，不加任何佐料就是美食。’”在这段话里，花蛤活了，是被汪曾祺吃活的。有句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对于汪曾祺来说，烹小鲜就是写文章，而写文章也是烹小鲜。汪曾祺除了作家、书画家等名头外，还有个“美食家”的头衔。有个著名的段子，出自汪曾祺的《吃食与文学》，说去菜场逛，一女人买了牛肉问摊贩牛肉怎么烧。于是，汪曾祺给人家讲解了一通牛肉的做法，从清炖、红烧、咖喱牛肉，一直讲到广东的蚝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和干煸牛肉丝。一位台湾作家访问汪曾祺，汪曾祺为其做了道扬州菜——大煮干丝。那位客人最后不仅吃完了干丝，连汤汁也喝得精光。生活有味，也渗透在汪曾祺的文章里。

《人间有味》一书有四辑，辑一名为“四方好食”，有10篇散文；辑二名为“至味在人间”，有11篇散文。这两辑文章，都是写吃的，占了全书的一半。《草木春秋》里，也收录了《故乡的食物》《五味》《萝卜》《手把羊肉》《贴秋膘》等写吃的文章，其中在《故乡的食物》里，还包括收录到中学课本的《端午的鸭蛋》。汪曾祺的女儿汪朝在《草木春秋》的后记里说汪曾祺的散文集多了，编来编去有一些文章总在里面，很难跳出“一碟子腌白菜”。我手头这两本书也一样，重复了很多文章，却也都是写吃的，好得有分量，所以没放弃。

汪曾祺的美食文章，有“一纵二横”。

“一纵”，是文章里所体现的时间跨度，最早的文章是写他小时候的事情和美食的，如《故乡的食物》，把炒米、焦屑、端午的鸭蛋等各种食物描绘了出来。《昆明的吃食》一文里，把他早年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所吃的过桥米线、汽锅鸡、米线饵块及一些点心和小吃一一端出来。在《五味》一文里，讲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吃臭豆腐的事情。在《吃食与文学》里出现“昨天晚上，家里吃白兰瓜”“前天有两个同乡因事到北京”，直接就写1980年代。如此算来，时间跨度达到五六十年了。

第一个“横”，指美食的覆盖面，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和水里游的，素菜和荤菜，主食和小吃，甜的、酸的和辣的，香的和鱼腥味的，不一而足，统统都有。

第二个“横”，指美食的地理性，如《人间有味》里第一篇就是《昆明的美食》。汪曾祺的故乡是江苏高邮，除了写故乡，连着把淮安、镇江、苏州、上海、杭州、绍兴、宁波、金华的美食都写了个遍。《五味》里写山西人“真能吃醋”“爱吃酸菜”，把辽宁人、北京人、福建人的“酸”也带了进去。每每读完这些，我想着将来要是到了这些地方，都要去吃吃，否则后悔自己怎么去了那些地方没吃到。

“1941年，沈从文给施蛰存写信，谈及昆明的一些人事，其中说道：‘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 沈从文说中了，但是汪曾祺真正的创作，是改革开放后，也就是从六十岁左右开始的。《人间有味》注明了里头散文发表的时间和刊物名称，有《随笔》《武汉晚报》《文汇报》《中国作家》《雨花》《北京文学》等等，可见当年受欢迎的程度。

在《人间有味》一书里，插有多副汪曾祺的画，和书里的精彩句子配起来，让人沉入其中。小说需要时间阅读，散文内涵不深缺余味，诗歌不细读往往无法把握，但是画就不一样了，其意境能马上抓住读者的眼球，并且引起共鸣。若无法共鸣呢？过眼即可。我最喜欢那幅画螃蟹的画，也喜欢这段文字：“我以为醉蟹是天下第一美味。家乡人贻我醉蟹一小坛。有天津客人来，特地为他剁了几只。他吃了一小块，问：‘是生的？’就不敢再吃了。”

除了前两辑是写吃的，《人间有味》辑三是“吾家小史”，辑四是“那时巷情”，前者回忆了他的家乡、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等，后者则五花八门，各类都有。其中有篇文章题目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说他父亲是一个心细如发的男人，母亲死后，父亲按母亲的喜好给母亲做了几箱子冥衣，单夹皮棉，四时不缺。也说父亲随和，父子关系不错。但是有人挖出汪曾祺的经历，说他年轻时落魄了，都想到要自杀了，他父亲并没有帮忙。这篇文章发表在1990年，是年，汪曾祺70岁了，这时候，他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汪曾祺73岁生日写下联语：“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忆儿时。” 汪曾祺曾被划为右派，到了晚年，这一切，不过是一盏“青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