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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舆丨先秦之民何以活泼率真至此?

 九彩飞翔 2019-05-19

周舆

每读《诗经》、先秦诸子书,都倍感亲切,他们何其活泼率真,似乎比现代人更像现代人,或更具现代性。

现代性无他,不过是更具自由性。有了自由,一切便可活泼泼的生发出来。一切就显得很“现代”。

在对历史的种种误解里,其中最大的一个是以为人类越往后越“文明”、越进步,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很多好的东西,是以前就有的,或者恰恰存在于以前,后世反而给弄丢了。

为此常常感叹,知音不在此时,而在先秦之世。

孔老夫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有人说孔子是强调《诗经》的“合规”,否则不能用以“教化”。其实,这是孔夫子在谈论《诗经》最重要的特征:活泼而率真。

或者这就是西周及春秋早期,华夏先民的美好特征:活泼而率真。

此文便以《诗经》观乎先秦之民,察其何以活泼率真至此。

国内学人论及《诗经》多不及底里,倒是不少外人颇中肯綮。

法人比奥说:“(《诗经》是)东亚传给我们的最出色的风俗画之一,也是一部真实性无可争辩的文献。”

俄人费德林也说:“《诗经》是中国古代的一部独具一格的百科全书。”

这就聊到家了。《诗经》为我们展现的是西周社会的整体面貌,民众的生活样貌以及精神面貌。

自古至今,历史作者多不涉及社会面貌与人之面貌,即生民到底如何生活,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他们过的是否幸福。

这里指涉的是自由,及那个社会为生民提供的生存自由度。

“六经皆史”,幸而有《诗经》,如梁任公所言“现存先秦古籍,真赝杂糅,几乎无一书无问题,其真金美玉,字字可信者,《诗经》其首也。”

显然,《诗经》可以为我们破解斯时生民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它让历史鲜活起来,甚至让我们觉得那时的社会面貌比现在还要清晰。

那时,百姓的日子过的也许有些清苦简朴,却顺其自然,天人相合,饶有趣味。《诗经·国风》中最长的一首诗《豳(bīn)风·七月》,便为我们展现了豳地(今陕西旬邑、彬县一带)百姓顺应节气更替,从春耕、秋收,到冬藏、采桑、狩猎、缝衣等劳动生活的场景。

那时,狩猎、舞蹈都不是贵族的专利,老百姓还保持着上古尚武好动之习。

《齐风·还》记载了两位猎人相互赞扬对方矫健的身手。也许这两位互相表扬不能作数,但在《召南·驺虞》里如实记载了一个猎人“壹发五豝(bā)”的过人本领。

《王风·君子阳阳》描绘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君子”喜气洋洋跳着舞,左手拿着多管簧,右手招“我”跳“由房”舞。

那时,人们不仅嘴里有诗,心里也装着远方。如果有远方友人来访,那将是莫大的乐事。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qín)。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dān)。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小雅· 鹿鸣》)言笑晏晏,琴瑟和鸣,这是何等的愉悦与快意。

不高兴了、郁闷了怎么办?办法多多。

不妨“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魏风·园有桃》)

或者,驾着马车做长途旅行,“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xiè)我忧”。(《邶风·泉水》)

那时,无论男女对爱情的追求都是直接而热烈的。

《诗经》第一名篇《关雎》,说的就是这个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时,男人堂堂正正,或亦庄亦“邪”,敢于直视女性的眼睛,敢于夸赞她们的美丽。

有人见到国色天香的庄姜,不仅敢于目光“侵犯”,回家后关起门来还将自己的“发现”记录下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今人如果也要记下一笔,大概只是“白富美”三字。

那时男性赞美女性,尽管很直接,但不肤浅。除了关注女性的容颜、仪表、体态和发肤,也关注她们的“内在美”。

《鄘风·载驰》记载了春秋时一位不忘故国的许穆夫人。(这位美人又来自卫国,而卫国是商人后裔(孔子也是),大概保留着更多的西来血脉,因此女性多是白高美。)许穆夫人要去解救被狄人占领的祖国,却为鼠目寸光、懦弱无能的许国君臣所阻。

《诗经》还以很多篇幅歌颂了勤劳质朴的女性,此类诗篇多以“采”命名,如《采蘩》、《采葛》、《采蘋》等。

上古代女性多会“采”,包括采集食物、药草以及染料,如《唐风·采苓》,《小雅·采绿》。

《郑风·缁衣》描写一个妻子反复叮嘱丈夫可以为其做新衣服,体现了她的勤劳之美,又反应出对丈夫无微不至的体贴和挚爱之情。

那时的女性重视家庭生活,《周南·葛覃》描写了一个刚过门的女性,虽然急切想要回家看望父母,但还是先请示与问询公婆与丈夫的意见,之后又完成了洗衣等工作,才踏上回家之路。

那时的女性对爱情的追求也非常热烈而坚贞,《郑风·子衿》用“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刻画了一位女性站在城楼上焦急地等待恋人的心理活动。

在《召南·摽有梅》里,诗中的女性急于嫁给心上人,因此直率地表达出自己的情感。

邶([bèi)地(今河南淇县附近)也住着殷人后裔,因此风气开明,青年都很会谈恋爱。一个姑娘嘱咐下次来约会的男友“深则厉,浅则揭”,也就是水深就合衣趟,水浅就卷裤管。(《邶风·匏有苦叶》)

《邶风·静女》写一位姑娘在约会时更会玩。小伙按时到了,却不见姑娘,既不能喊,也不敢到别处去找,只好原地傻等,“搔首踟躇”。过了半晌,姑娘才从暗中跑出来,小伙这才喜出望外。后主词“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盖用其意。

至于“淫”风甚重的郑地,男女之会就更加大胆有趣,《郑风·溱洧》描绘了三月水暖花开之际,男女青年在水边游玩戏谑的情景,为著名的“桑间濮上”做了活脱脱的注解。

那时男性的奔放活泼,不是只体现于狩猎、宴饮以及对爱情的追求,也体现为崇德尚义、同仇敌忾、不辞国难。《诗经》中“武”字出现了45次之多,显示出浓厚的尚武精神。

《秦风·无衣》就是一首“言及战事无难色”的参战之歌。诗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同袍、同泽及袍泽之典即出于此,秦人未来席卷天下之势亦可见一斑。

士卒们并非一介勇夫,而是有着极其细腻的情感。寒冬,一位解甲归田的征夫,在返乡途中踽踽独行,乡关渐近,大学弥天,不禁百感交集,吟唱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正是这首由一个无名戍卒创作的《小雅·采薇》,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被当做《诗经》中最美的诗篇,两千年来引起无数人的共鸣。

闻一多说:“《诗经》时代的生活,还没有脱尽原始的蜕壳……真正《诗经》时代的人只知道杀、淫。”

“原始”二字说的好,但“杀”和“淫”则表达粗俗或理解肤浅,那时并不滥杀而具勇武,并不淫荡而显至情。

那时的人们活得活泼率真、至情至性,这是因为有一个较为自由和宽松的大环境,人们可以比较自由地表达对政治的观感。

如著名的《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还有著名的《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类似的民谣,直刺上层社会贪婪成性、不劳而获的寄生本性,唱出民众反抗的呼声和对理想生活的向往。

这并不是个别现象,事实上之前的民众也有这样的权力。《尚书·汤誓》便引用过夏末百姓的一句话“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易丧?予及汝皆亡。’”

——那时的民众大多怠慢不恭,不予合作,并发出怒吼;‘这个尼玛太阳什么时候才能毁灭?哪怕我们跟你一起灭亡都可以。’

可见,那时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诗》《书》时代是王权时代,但各地施行封建自治,民众生活在小国寡民的环境中,可以对身边的公众事务进行批评。

希腊的《荷马史诗》可诵可唱,而中国的《诗经》可兴可观。《诗》不仅“可以观”,而且必须观。

写出来只是第一步,演出来则是第二步。《诗》只有演出来才算完成。只有转化为礼仪,才是真正的《诗》。

周天子和各诸侯国国君,都养一批专职作诗的诗人或乐人,他们的工作就是专门给天子和诸侯的各种礼仪活动制作和谱写歌曲。同时,采自民间的歌谣也要拿到舞台上,其实这就是在倾听民风和民意。

在先秦时代不是没有民主,那时的民主可以理解一个普通百姓对政治的好坏有评判的权利。

那个时代也不是没有自由,自由是指则是社会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较为宽松,政治对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没有更多干预,人们可以在自己的生活领域敢说敢做。

如果从更为久远的历史脉络去看自由和民主,而不是从干瘪的政治学角度去看,自由和民主是指个体在一个政治共同体内部被确定的那些权利,而它们在先秦时代都是存在的。

后人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这个没错。后世不仅王没了,更重要的是共同体和共同体意识没了。上面不再对下面负责,于是那些活泼而率真的人不见了,世上也不会再有民风和国风的传唱。

2019年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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