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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枕书丨笋之佳味

 知易行难nev5ph 2019-05-20

客居多年,对食物早已没有什么执着,唯独几种时令蔬果尚放不下。比方说冬天的茨菇、初夏的枇杷,还有春天的蚕豆与笋。特别是笋,尤难忘怀,好在京都的笋一向很出名。春风初至,城内各处店铺便都能见到山中新掘的笋,摆在街边显眼处,竹筐上写着采掘的年月日,旁边标语大字写着:朝掘。即当日早晨新挖。这“京都笋”要比外地运来的笋金贵许多,但据本地友人说,不少笋是从大阪挖来,也纷纷冠以“京都”的名字,顿时身价倍增。

从前读青木正儿写笋,说他年轻时对竹笋的欣赏更多是憧憬其“悠然郁茂之姿态”。直到1938年春天,从仙台的东北大学调回京都,才突然认识了“笋之佳味”:

肥美脆软,这对于吃惯了仙台那干巴巴的硬笋的嘴来说,是多么美味啊,甚至有点儿怀疑这是不是笋。有一次把这事说给豹轩(铃木虎雄)先生听,他回答说,京都的笋很好吃,向日町一带的整煮笋等是珍味中之珍味,他还提议在丽泽社举办一次食笋会。因为笋的季节已过,所以第二年等到笋的季节在城南长冈天神境内的旗亭举办了食笋文会。丽泽社是大正五年(1916)五月京都大学中国学出身的京都居住者请君山(狩野直喜)、湖南(内藤虎次郎)二先生教授古文之法而发起的学会,后来虽因赴任外地的同仁较多而一时中断,但因我返回京都,由君山、豹轩二先生提议,丽泽社复兴了起来。这次文会倒是作诗者居多,或挥毫书画以助兴,谈艺扬名,半日清游,纵心所欲。此日与会者:以君山、豹轩两位老师为首,还有小岛祐马、本田成之、那波利贞、桥本循、仓石武四郎、吉川幸次郎、傅芸子等诸君十数人。正值微雨,新绿欲滴,嫩笋脆味满腹,熏风轻吹酡颜,薄暮而散,顺道过向日町君山先生的别墅,先生赐茶,再拜借雨伞,踏上了归途。这里的笋为什么好吃?那与煮烧的技巧不无关系吧,但是首先是选材好,再加上新鲜。据说,刚挖出来的笋就是不用开水焯而直接煮烧也不会涩口,所以这里的笋都不用开水焯,是直接煮烧的。难怪这么好吃。像我们一般家里做的那样,从市场上买来的不新鲜的笋,先要用糠焯过一遍,再浸在水中一两天把涩味去掉,这样涩味是去掉了,可笋的美味当然也一起去掉了。(《华国风味·烧笋》)

丽泽社的成员,是京大文学部东洋史、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专业的研究者,可以说是同人会,很羡慕他们借着文雅的名义大饱口福的经历。青木正儿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九月考入京大支那文学科,是该专业的第一期学生。刚进大学,就选过狩野直喜的支那文学史课程。后来的本科毕业论文也由狩野指导,题目是元曲研究(青木正児「君山先生と元曲と私」)。

“向日町居山先生的别墅”,即狩野直喜晚年在向日市的别邸,建于1937年,额曰“葵园 昭和庚辰【1940】夏日 君山老人”。据狩野直喜独子直方回忆,狩野直喜生于熊本的贫穷士人之家,因此一直保持勤俭朴素的生活习惯,1913年秋才在百万遍以北的田中大堰町购入房屋,结束了常年的赁居生活(狩野直方「父の追憶」)。狩野的学生仓田淳之助曾帮其整理藏书,介绍云“百萬遍的藏書主要為經部、史部等,西向日町則主要爲子部、集部、叢書、日人所著圖書等”。“百万遍”即田中大堰町的狩野家。狩野非常喜欢西向日町的葵园,曾计划把田中大堰町的旧居卖去,一家人都搬到郊外。但由于东方文化研究所的工作一直忙碌,加上战争爆发,便不曾彻底实现隐居的理想。他曾有《郊居用傅芸子君游山韵》诗:

故园秋色想方酣,水态山容梦里探。怜我白头未归得,结茅空向凤城南。

这“凤城南”,便是京都西南方的向日市了。在铃木虎雄的《豹轩诗钞》(卷十三,1936年)中,有《游山寺杂咏四首,次傅君芸子韵三首,次君山所长韵一首》,又有《再叠和君山先生山居诗三首》等诗,可以揣想他们日常唱和之频。在《五叠赠君山先生三首》中,有“葵园常抱向阳心,洛下时为拥鼻吟。残月晓风长阜路,芦花枫叶淀江阴”一首,即咏葵园。

1938年前后,丽泽社重开,狩野、铃木虎雄、小岛祐马、仓石武四郎、吉川幸次郎、傅芸子等人时常远足、小宴、吟诗唱和。1939430日,他们在长冈天满宫境内的锦水亭集会,同食笋饭。其时狩野有诗《池亭即事》云:

锦水桥边丞相祠,我来偏憾访芳迟。绿荫满目樱花落,只有东风带雨吹。

《東光》第五號,狩野直喜永逝紀念 本文作者所藏

《君山詩艸》 本文作者所藏

锦水亭是创业于1881年的京料理老店,以春天的笋宴最为著名。看google地图,从锦水亭到狩野的葵园,大概在三公里左右。

锦水亭(引自官网)

今年四月中,从周来京都度假,起意带他去西郊吃笋。他的故乡对笋不甚在意,春笋大半用来炒鸡蛋,在我看来当然也是不知“笋之佳味”。但京都的老铺往往临时不易预约,最终去的是洛西大原野的うお嘉,同样是专吃笋的老店。当天走了很远的路过去,见到一座小巧漂亮的庭院,四周竹林环绕。店里人都说动听的京都话,即令你感受到绝不可轻慢的京都人的孤高。哦!这里还是西京区,还属于“京都市内”。那笋宴摆盘精致,有煮笋、山椒叶渍笋、笋天妇罗、笋焖饭。虽说烹饪法较为单调,但新笋柔嫩甘美,果然比在超市里买的、自己煮的要好吃些。然而从周吃罢,小声抱怨过于寡淡。此地笋的烹饪法大率不离清煮、伴木芽味噌、焖饭、烤、油炸等等。前几种也罢,裹面油炸委实粗鲁。自己做的话,通常是红烧、油焖、做腌笃鲜。每种吃一遍,这个春天也没什么遗憾了。

うお嘉门前,四周竹林环绕 ©️苏枕书

被从周嫌弃太寡淡的全笋宴 ©️苏枕书

うお嘉的笋焖饭 ©️苏枕书

自己做的雪菜油焖笋、炖笋、红烧笋 ©️苏枕书

也很怀念去年在净琉璃寺门前茶屋吃到的笋饭,店里那位阿姨还好么?朴素又温柔的人,一边给我们做饭,一边切竹轮喂门边等待的群猫。总惦记这些萍水相逢的事,想有机会再去,但想必今年也没有空去那边,况净琉璃寺的九体阿弥陀如来也在大修。窗外新绿的枝上有一只小巧敏捷的山雀,轻灵地飞来飞去,小爪子勾着细枝荡秋千,实在可爱。

饭毕匆忙去南春日町的愿德寺与胜持寺。若说京都的寺庙,最喜欢的是在南山城、洛西、洛北,不少地方若无私家车,都不太容易去。洛西去得很少,只是多年前梅雨时曾从电车站步行七公里到过善峯寺。

穿过竹林与田野,见了无数梨花、蓬藟花、萝卜花、白鹃梅、马蔺花、山樱、桃花,便到了宝菩提愿德寺山门前。门庭紧闭,很不欢迎游客。按指示摁门铃,与住持通了话,买门票、听训,才得进本堂,见到那尊国宝木造菩萨半跏像。此寺创建甚早,但毁于应仁之乱,荒废已久。本堂是新建,无甚可观。殿内贴了纸条说:“菩萨有肖像权,禁止拍摄,若拍一张,罚款一万元。”通常佛殿内都不许拍照,除了迷恋到去折断弥勒半跏像的手指这类疯狂行为之外,一般人都会基本遵守规则,那么写“禁止拍照”就足够了,何必加上“罚款一万元”?想到住持凶且不耐的神情,便急急退出,沿铺满落花的山道去隔壁的胜持寺。

洛西郊外春光 ©️苏枕书

愿德寺门前,左侧去往胜持寺(花之寺)©️苏枕书

胜持寺本尊为镰仓时代木造药师如来坐像,左手持药壶,右手轻覆其上。这里自古便是赏樱名所,有花之寺的美称,据说西行曾归隐于此。傅芸子也曾游览至此,在《维纳丝》第一卷第九期(1937年)有署为“芸子自东瀛寄”的《游山杂诗》三首,总题《腊屐集》。第二首《花之寺西行樱下作》云:

寂境观花物外心,法师妙句独微吟。琼姿絮帽浑无迹,賸有流莺语绿阴。

其下注曰:

寺以花名,有西行樱一株,为古僧西行法师手植。花时远望如冠絮帽,法师有和歌(日本诗)赞咏,首句即籕译法师之诗意。

当日傅芸子所见的西行樱,便是我此日所见的这株,然而花已凋尽,也是“流莺语绿阴”的情形,好在不远处还有云蒸霞蔚的一树。我早无看花心境,平心而论,这里的花树的确很美,落樱铺满苍苔地面,池畔棣棠盛开,风景远胜城内。可惜不是年轻时遇到,若是早些辰光来,不知要用多天真热烈的态度来记录。更可惜者不会作诗,否则可以步韵遣怀。由前文可知,狩野、铃木等人均与傅芸子有和诗,然而我搜得的傅氏诗作却零星几首而已。对于他在京都的十年光阴也所知寥寥,不知他的诗稿是早已散佚,还是深埋某处蒙尘?

已凋谢的西行樱,傅芸子亦曾到此 ©️苏枕书

不远处云蒸霞蔚的一株 ©️苏枕书

寺中风景 ©️苏枕书

落花满地花之寺 ©️苏枕书

归途特意绕道西向日,想寻觅葵园,与从周分头排查每一条小巷,但也未有所得。抱憾返家,次日电话向日市政府的文化部门,打听葵园所在。对方态度非常亲切,云当在“上野町野上山”。查诸地图,才发现前日已路过此处,只是建筑风貌大变,也未见匾额,是普通民家的样子。向日市政府曾对本地名人旧居作过调查,在解释“葵园”之名时,说应是取“向日葵”之意。但一生以儒者自任的狩野,以“葵园”自号之际,比起向日葵,或许想到的更是他所推崇的学者王先谦、以及汉文典籍中种种关于“葵”的典故。当然,加上葵园在向日市这一点,也是不错的双关。

葵园附近 ©️苏枕书

2019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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