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不止一部描写战争时期的老电影有类似下面的情节。 战斗间歇时,战士们在一起说笑。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革命胜利后,你打算做什么?准有一个憨憨的老兵会说,我要回家种地。于是众人大笑,嘲笑他没理想,嘲笑他没眼界,嘲笑他没出息,嘲笑他心里只有“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当时心态也一样。革命胜利了,再回去种地,那不是白参加革命一次么。从实际情况看,后来他们之中的确有些人回去种地了。也偶尔听到过他们自己的懊悔或家人的抱怨,当年要是我不回来,当年要不是他偏要回来,现在可能就……接下来还会说,当年的战友,现在已经什么什么级别了。 直到后来,我发现一个经常惦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几次主动交出权力,无怨无悔回家种地的著名人物,才领悟“回家种地”其中的意义。他就是乔治·华盛顿。 在1775年大陆会议上,华盛顿这个弗农山庄的农场主,弗吉尼亚议员,被推举为大陆军总司令。经过8年的浴血奋战,他率领殖民地军队打败强大的英军,声名显赫,成为民族英雄。 打完天下,按说该坐天下了吧。而且这个时候美国人早已把华盛顿视为国父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水到渠成的“伟大领袖”。没有,他认为自己的已经完成使命,把军权向议会一交,第二天一早就回家种地去了。 正如他之前所说,剑是我们捍卫自由的最后手段,也是我们获得自由后应最先放下的东西。 几年后,在费城举行制宪会议,组织者竭力邀请华盛顿参加。他连路费都没有。带兵多年,没拿一分军饷,现在虽有土地,却没现金,只好写信向表兄借钱。走的时候请来侄子照管他的庄稼,还不放心,怕耽误收成,要求写信向他汇报。 担任大会主席的华盛顿与代表们一起,用几个月的时间,设计了分权与制衡的共和民主制度,为美国制定出一部堪称人类政治文明里程碑的宪法。然后,他又回家种地去了。 1789年,没参加竞选的华盛顿却接到通知,他全票当选为美国第一任总统。他只好又放下农事,前往赴任。四年后,他再次全票当选。 这时在美国,华盛顿已经“一半是神一半是人”。他的声望如日中天,关于他的各种传奇、神话四处传颂,茶具、报纸、街上广告牌,到处都是华盛顿的头像。 二十年来,从独立战争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个国家的舵手,被笼罩在一种无所不能的光环下。简直成了美国唯一不可或缺的人物。 有批评者说,他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准国王,称他为“乔治四世”。纽约一家报纸说:我们给了他一个国王才能享有的权力和特权,他就像国王一样主持早朝,他像国王一样接受生日祝福……他像国王一样接受顾问们的意见或者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这种说法当然是夸大其词,但华盛顿已经成为权力化身却是事实。约瑟夫·埃利斯在《奠基者:独立战争那一代》一书中写道:捍卫独立战争成果及其遗产需要一位超群出众的领袖,他能够将全国政府的能量集中在“非凡人格”之中。华盛顿投身于这项事业,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他变成了政治规则的受益者,最终被赋予了“共和国王”的角色……他如此成功地成为国家权威的化身,以至于任何对政府政策的攻击似乎都是对他个人的攻击。 华盛顿的巨大威望,既是独立战争的遗产,也是这个新生国家政治上凝聚人心的需要,而独立战争的出发点又恰恰包含着对君主制的痛恨和对任何权力集中的怀疑。“王者风范”是与共和精神相违背的。 虽然批评者是极少数人,而且在当时状态下,批评他无异于“自杀”行为,马上就会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他的连任一点悬念都没有,但华盛顿感到,再继续选我做总统,美国就没有真正的民主制度了。 于是,华盛顿再次决定回家种地。 1796年,他在报纸上发布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信,表示自己决定不再参与下届总统竞选。 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自己毅然的行动向那些批评者和国民宣告,共和是他心中最忠诚的信念。如果在你们心目中我是国王,我走了,国王就没了,你们也不用再担心了。 他实际上是在以美国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仁慈君主的身份发表最后声明,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在没有逼迫,仅仅在内心道德感召下主动放弃权力。 独立战争尚未结束时,北美殖民地的敌人,大西洋彼岸的英王乔治三世和画家韦斯特闲聊时问:华盛顿打赢后,他会干什么?韦斯特回答,听说他要回自己的农庄。 乔治三世不由感叹:如果真是那样,他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革命的目的是什么?是争取自由,夺回权利。但历史上的很多革命最终却成了以争取自由,夺回权利之名,行改朝换代,取而代之之实。真正能不忘初心,并坚持到底,不为民众崇拜所迷,不为权力诱惑所动,还真是少之又少。 所以,那些总想着革命以后“回家种地”的人,才是真正懂得革命意义的人,无论领导者,还是普通士兵,他们都是崇高和伟大的。而那些嘲笑他们的人,才是卑俗和渺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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