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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河滩里那片树林又绿啦！绿得村庄精神抖擞起来。树下，坐着一位老人，望着眼前每一棵树，仿佛在看着一个个儿子，一片树叶落在老人额头上，轻轻抚过他满头白发，阳光暖暖地斜照过来，绿色包围了老人。 绿叶丛中，老人那张脸显得越发苍白，他把全部心血浇灌给眼前的每一棵树，只给自己留下一片念想。 老人是我本家族的二大爷，他的年龄我也记不清，但有关他的故事，还有他的树，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老人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了树，这是我记事起就记得的不争事实，也是最让我感动的。 我的家乡在豫南小城一个偏僻的农村，这里虽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但是因为地势低洼，经常存水，属于滞洪区地貌。小时候常听村里老人说“蛤蟆撒泡尿，就会发大水”，的确是这样的情景。“七五·八”那场洪水就是我童年最大的灾难，人虽说平安无事，但我住的村庄整个被夷为平地，房屋无一幸存，村里稍微大一点的树，都被洪水连根拔起，所剩无几，放眼望去，光秃秃一片，根本不像个村庄的样子。 二大爷家住在村子的最南端，前面是一大片芦苇塘，大水过后，看到那种凄惨的景象，他就领着两个儿子一起栽起树来。杨树、柳树、桐树，别管什么品种的树，种下能活就行。树栽下以后，二大爷没日没夜地照管，就像当年他照顾儿子一样，有时端着饭碗也会到树下，边吃边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一棵棵树在说话，说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大爷种的那些树，大都成活啦！这让他十分高兴，特别是河沿那一行行柳树，吐出一串串绿，春风中，绿得二大爷心那么舒坦、那么畅快。 岁月的脚步匆匆，村庄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联产承包制走进每家每户。生产队的地分了，农具分了，牲口分了，农民成了土地真正的主人，他们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为的是今后的小康生活。 二大爷和别人不一样，分地时放着村北的好地不要，偏偏要村南那一大片河滩地，这里地势低，根本无法种庄稼，当时，有人还嘲笑他，是不是脑子进水啦！可二大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心里装着他的梦想。 最初的日子，村民们在属于自己的田地里耕作、流汗、收获。慢慢地，大家的日子过得开心起来。有了粮食，有了存款，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盖新房，村庄在悄然无声地醒来后，一座座红砖青瓦的新房就立起来，这么快，快得连村庄都来不及思考。 不经意间，二大爷种的树也都已经成材，村民盖房需要木材，大家这才想起二大爷来，都纷纷找他去买树。看着自己当年栽种的树如今可以卖钱了，可以为乡村建设服务了，二大爷笑啦！笑得那么执着、那么坚定。有了收入，二大爷与家人商量，把村前的河滩充分利用起来，养上鱼，种上藕，这样可以得到更多的经济效益。他们还在没有水的河滩里又栽上一大批新树苗，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大的惊喜回报二大爷一家。 夜晚，二大爷拉着二大娘的手来到河塘边，听蛙鸣，望柳赏月，家里的那条大黄狗趴在他们身边，静静地听他们描绘生活。柳条垂下来，轻轻抚摸两位老人的脸，凉凉的。 一棵棵树兴奋地看着他们，心里在默默祝福他们。 树绿了一茬又一茬，二大爷头上的白发也多了一根又一根。其间，不管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都没有中断他种树的决心。特别是随着自然环境的改变，昔日的河塘全部旱干，没有一点水，二大爷放弃了养鱼，放弃了种藕，始终没有放弃种树，而且种树的面积越来越多。他把可以利用的河滩地全部开垦出来，带着全家人，一起都种上树，这一种，竟然给乡村种出一道风景来！ 二大爷的树林让乡村绿起来，美起来，更让乡村里的孩子活泼起来。过路的人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村里的人开始还没有注意，经人这么一说，大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二大爷竟为乡村种出一片大大的树林，别处的河滩水干涸后大都闲置着，唯有这片树林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充满欢笑。树林里聚集了各种飞鸟，早晨起来到林间散步，听着鸟鸣，呼吸着新鲜空气，那个爽呀！他们这时才想起二大爷当初那个执着，原来是为村民在办一件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听着大家的赞许，走在自己栽的树林里，二大爷也会自豪地抚摸每一棵树。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大爷都会搬着凳子来，依靠在那棵最大的老柳树身边，同他们交谈着，谈得十分投机。特别是二大娘去世后，孤身一人的二大爷，把同老柳树说话当成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他知道，树通人性，树能听懂人的话。尤其在他烦恼的时候，二大爷都会喊醒那些他亲手栽种的树，同他们用心地交谈着。 老柳树仿佛也懂老人的心思，不管多热，都会把清凉的呼吸送到二大爷面前，有时用柳条摸一下老人的头。树下，二大爷抽着他的烟，烟火在夜里一明一灭，他们说话的声音时而高，时而低，身边能听懂他们说话的恐怕就是那条黄狗，忠实地看着眼前这两位老人的身影——二大爷与老柳树。 二大爷的两个儿子进城打拼，先后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屋。他们多次回家想把二大爷接到县城居住，可都被二大爷回绝啦！二大爷对他们说，他哪也不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死在他亲手栽种的树下。他曾经给大儿子说：等将来我死后，你们就把我的骨灰埋在每一棵树下，我要把自己长成一棵树，永远陪伴着乡村，陪伴着这些老伙计。 两个儿子拿他也没有办法，只好任由他留守在家里，留守在那片茂密的树林里。 不知从什么时间起，乡里建起几个大型制板厂，制板的主要原材料就是杨树。乡里为了追求更大的经济效益，召开各村支部书记会议，统计各个村庄栽树情况，那段时间，制板厂着实火了一阵子，成大车成大车的木板被运往外地，乡里税收好了，马上盖起了崭新的办公楼，连乡长坐的车子都换了三辆。也就在那段时间，收树的树贩子跑遍了全乡角角落落，当然，他们也看上了二大爷家的那片树林，有人出高价收买，二大爷死活就是不卖，这片树林是他的心头肉，里面流淌的是他的血，他不舍得砍伐一棵树，就连村民们都不愿意让二大爷卖树，这林子是村里的无价财富。 买树无果，乡长给村支部书记打来了电话，下了命令，村支部书记掂着酒连夜敲响了二大爷家的门，开口第一句话就说：“老哥呀！放着现成的钱你不挣，你傻呀！” 二大爷狠狠抽口烟，生生一句话：“不卖，树是我的，要树没有，要命一条！” 一句话噎得村支部书记半晌没有吭声。 “不就几棵树吗！不至于这么说吧！我们再商量一下。”说完话就要打开掂过来的酒，想和二大爷喝一杯。 “不卖就是不卖，掂上你的酒，滚，不然我就要骂人啦！”二大爷这次是真生气啦！ “作为村里的支书，你看，其他村的树都已经砍伐完了，只留下我们村这一片树林，如今这树林已经不再是我一人的私有财产！是我们大伙的财富，有了他，就能保护环境、改变生态平衡，是乡亲们的无价之宝呀！就是给座金山我也不卖，就让那些人死了那份心吧！” 二大爷说完，披上外衣走出家门，来到他的树林里，他要把这些气人的事，一一向他的老伙计们讲述。 夜深了，那些大树或许已经睡下，二大爷要去唤醒他们，睁开眼，盯着一切乱砍乱伐的行为，保一方水土。保护每一棵树木，也就是保护我们自己。 二大爷这是在活出自己的尊严，他还想让每一棵树活出他们的尊严，这就是一位老人的愿望。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风掩盖了盗树贼的声响，尽管那条老黄狗一个劲地叫，一群树贩子还是把罪恶的双手伸向了二大爷的树林，他们先后砍伐几十棵粗大的树，那些树都是二大爷亲手栽种的。 当村民和二大爷手拿锄头木棍赶来时，这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大部分砍倒的树已经被他们偷运走，只留下一棵特别粗的老树已经被截成几节，还没有顾得上装车，老树流出伤心的泪。 看到这情景，二大爷心仿佛被刀割一样，他一下子趴在老树干上，哭了，哭得很痛，那情景，犹如一位老人抱着另一位老人在痛哭，在场的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看着眼前斑驳的老树，看着二大爷颤抖的身影，我内心更是一阵酸楚。 二大爷是在用哭声唤醒一棵树，唤醒一颗心。 二大爷也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唤醒一代人。住手吧！给我们的子孙留下一片绿。 老人的心十分简单，从当初选择这块没有人要的地，他已经把心种在这块贫瘠的河滩里，他用后半生的血和汗，浇灌出一片绿，他想让后人有一块乘凉的地方，让孩子们在树荫下欢唱，让乡村睡个安稳觉，这就是一位老人质朴的情怀，质朴得如同那一棵棵默默无闻的树，其实，在人们心目中，二大爷已经是一棵树，他的身心、他的灵魂，早已经融入了这片树林。 一阵风吹得树叶呜呜作响，整个树林都哭啦，为二大爷一颗诚心。天，此时下起濛濛细雨，雨水淋湿了树叶，淋湿了二大爷的头发。村口，一群孩子扛着树苗，提着水桶正朝这边走来。 雨中，那一条条红领巾越发地红，耀眼。 （作者系河南省作协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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