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梁太太在文学史上比较空前绝后，没有类似的形象。  《第一炉香》 一般而言，出现在过去小说里的类似妇女都是淫妇，杀了她还嫌污了刀，哪有这么浓墨重彩的描写？又不是潘金莲，可以活到小说的结尾。 五四后的新文学里，更是没有梁太太之流的影子，他们是巴金小说里鬼影憧憧的姨娘，是萧红散文里暗黑的旧势力，是鲁迅杂文里可恶的老虔婆，都是暗的面向，活在黑暗里的人，只能见个轮廓，根本没有这么梁太太多画面，一张张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明黄的脸，可以交给伦勃朗。 第一次亮相，舞台已经搭好，只等梁太太一声“摆架”。葛薇龙还是游游荡荡花园里一路走上来的戏引子，梁太太才是本出戏的正宫，在她设计的小型的宫殿里，当着自己的太后。荒诞，精巧，滑稽的花园里有西洋的草坪，有艳冶的杜鹃，房子外形如摩登电影院，沙发前围绕着斑竹屏风，最重要的，是点上中国式宫灯后的各种阴影重叠，曾经的美人，特别知道如何应用光影，像《欲望号街车》里的女主角，不能在灯下直射，并不是《色，戒》里的首次亮相的王佳芝。  电影《色，戒》 饶是这样，她出场也是用面纱遮着脸，不让自己露出真容——“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下山上烁烁。”又像青痣，又像泪珠，分明是鬼魂附体，这个亮相，实在是太阴森了——像被杀了的阎婆惜叫着三郎回来阳间，还真是勾魂夺魄的世界呢。  电影《欲望号街车》 偏偏又是一个洞察世事的鬼魂，太知道葛薇龙的所求，上来就直截了当的测试，在芭蕉扇的缝隙里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侄女儿，还是有鬼魂的气质，能不能当了帮手，帮她继续吊男人，还得是漂亮的男人。 坏的这么直截了当地的女性，过去的小说里，也就是《金瓶梅》里存在。《红楼梦》里凤姐虽然贪婪，但并不好色，至少没有这么广撒渔网，也许是经济独立后的女性的欲望表达比较直接？梁太太有了钱之后，明白自己的人生就是找乐子，欲望坦白地毫无遮拦，至少普通人的意见在她这里不再当回事。她的欲望针对的对象，就是漂亮男人，过去是爷爷，现在是孙子，倒也真是女权先驱。  电影《倾城之恋》 也有几分像《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我有钱，我有时间，我可以玩，赤裸裸的自我宣言。 丫鬟都被利用了，毕竟不是亲人，双方共谋可以理解；可是直接拿亲人下刀，少见。薇龙当然也是欲望的奴隶，第一次住进小楼里，几十件艳光十足的服饰，她自己也明白，不就是过去长三堂子里买了个新人，准备粉墨出场——可是那些绫罗绸缎的暗网，谁能逃出去？昔日梁太太不也是因为穷，才甩开了脸，甘愿走入了这么一个陷阱。 这也是没有描写过的一代人，清末民初，破落户的女儿们为了维持纸醉金迷的生活，不少走出门当了新女性，如果换一个人写，说不定还真是个励志榜样，张爱玲直取中宫，把前面的挣扎全部省略，只有现在的梁太太的肖像，如片场抓拍，一张正在衰老的脸，“白腻中透着青苍，嘴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一双似睡非睡得妙目，还有颗不甘寂寞的心。 俞飞鸿这个亮相，就演不好。她一直以美著称，最多是和各种年龄段男人谈谈人生，阅历和演技都担不上这么个复杂的女人，就算造型和摄影帮忙，也缺股阴狠的劲头。  电影《喜福会》 梁太太不是纯粹的老鸨，爱的不全是钱。也是江湖儿女，见惯了大风大浪，需要美少年的陪伴，葛薇龙找来的身家青白的网球少年卢兆麟，三下五除二就被她收藏起来，说明梁太太手腕，姿色乃至性魅力都不缺——这也是张爱玲一贯的看法，中国不少女性成熟之后魅力还是犹存的，尤其是她习惯的上流社会圈子里，她母亲就是例证。 梁太太勾搭网球少年，也不是全靠钱。头顶着鹦哥绿包头的妖娆身姿，到像我前一段看的《阳光下得罪恶》里的魅惑众生的女明星，肉身里承载着她生命的力量——活得生机勃勃的，也还不是《金锁记》后半段里完全被困住的曹七巧，梁太太在万恶之下，还没有成为一个纸片人，靠的就是这点活力。  电影《阳光下得罪恶》 这么看，俞飞鸿还是不合适，她是一个苍白无肉欲的女明星，也是当女神当久了，放不下身段，梁太太可不是一个放不下身段的女人，约人上海滩晒太阳，都是肉搏的模式。 不明白现成那么多可以用的女明星，许鞍华怎么都放弃了：呼声最高的陈冲身世都暗合，上海走出去的女人，在同是张爱玲小说《红白玫瑰》改编的电影里，声色娇媚，喊振保给自己塌花生酱的镜头，让人难忘，就连白玫瑰叶玉卿也都还是有血有肉，胸脯随时可验货；巩俐，宁静这些都还适合，怎么偏偏找了个木头美人俞飞鸿。  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 众人提名的刘嘉玲，总记得她在《阿飞正传》里的舞女LYLY，几个伦巴动作，一寸寸都是活的，正好可以在舞厅里和秦沛演的司徒协大跳伦巴；替补梯队的蒋雯丽，不仅有话题，而且眼神戏极好，柔媚如刀子，想象她演出和卢兆麟谈的入港的那场的梁太太，“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串在一串的，难解难分。” 余暇还能分出一点神，来和乔琪乔打眉毛官司。  电影《阿飞正传》 这出戏，性冷淡脸俞飞鸿也演不出来。她心目中的独立女性大约不是肉欲的，最多也就是半夜在小酒馆和旧情人喝着清酒，谈谈人生过往的类型。接下来的一幕更见难度：梁太太拿住了卢兆麟，半夜对着牛舌头发笑，又对着玻璃杯发笑，这中老年妇女的春心荡漾，演过了就显得污秽，演的轻了，又勾引不起人们的洞察力——张爱玲惯于写的，世事的两面性。这幕戏，演的轻重度，真的是需要神仙般的演技来把握——突然又想起来一个好演员，周迅，正好个子娇小，也正好有她的阅历，而且年纪微妙，估计不会特别想演年轻角色，为什么不给我们的优秀女明星再增加一顶奖项呢？ 这不正好手到擒来？尤其是最后几场戏，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的中等以下的女人，一过了三四十岁，都成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太想看周迅笑意吟吟说这段话了，肯定所有小花听了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