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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刘荒田
林语堂在《思满大人》一文的开头，道及他家佣人“黄妈”的困惑。困惑来自黄妈无法回答主人的问题：“这客人是南京的什么X长呢？”黄妈看不出来客是衙门来的老爷，原因是他“不像”。放在从前，清朝做官的一眼就看出——至少四个跟班，一个递片盒，一个装水烟，两个开路，出门坐绿呢轿，有人打锣喊路。民国的官，“穿西装，拿根棍子，弓冬弓冬自己走来，也不抽水烟”，加上满口她听不懂的外国话。
仆人搞不清访客的身份，兹事体大，因更重要的下一步——如何侍候，没有着落。仆人的势利，往往甚于主人，自身的卑微教她对此格外敏感，把一个送快递的误会为贵客，屁颠屁颠地奉茶敬烟，事后那恶心可能使他自打三个嘴巴。从反面看，如果把贵客看为下等人，慢待了，人家把状告到主人那里，他更麻烦。
依据一条定理：“权力只向权力的提供者负责”，可否把仆人定义为“向主人负责的人”？粗看没有问题。主人要他干啥就干啥，这是开头；对主人的爱好、心理、关系烂熟于心以后，主人连眼色也不必打，凭默契，仆人就做得十分妥帖。“心有灵犀一点通”，上等仆人最后都成了主人四肢的延长、思维的补充。仆人配合主人，天衣无缝，偶尔搞砸，仆人还代为受过，搪塞舆论。
基于“把主人侍候周到”这一宗旨，仆人的关注点全在细节。他会把顾全主人的面子放在首位，千错万错，不能教主人丢脸。比如，主人出门时的衣服整洁与否，西装的纽扣全不全，领带的颜色配搭恰当否，皮鞋亮不亮。马未都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谈及一位富豪，和客人见面时，那人先把身披的大衣一抖，紧随其后的仆人马上接住，极为默契。其次，仆人严格掌握分寸，他是主人肚子里的蛔虫，洞悉主人喜欢谁，讨厌谁，该给谁额外的关照，该怎样给谁穿小鞋。再其次，他会为主人留后路。善体人意的仆人是可遇不可求的，以仆人为专业的家族比豪门更为源远流长，不管富过不过三代，哪一个“豪”字头缺得了仆人？
克尽厥职的仆人和主人的关系，从前主要靠感情来维持。如今，列在契约。主仆双方的权利和制约都写得清清楚楚，是谓“一分钱一分货”。近来，旧金山湾区一富有人家发生了耐人寻味的主仆纠纷。主人是一对家财上亿、没有儿女的夫妇，男的80多，女的90多，后者患了严重的痴呆症，经常处于神志不清状态。男的好一些，但起居赖人照顾。家里雇请三四位护理员，专门照顾他们。冲着每月6000美元以上的薪水，应征者众。面试通过后，男主人要求对方签下英文版协议，含30条细则，加上临时手写两条，如“允许洗澡时触摸身体，包括胸部”之类。女性护理员受雇后，尽管十分卖力，但都做不长。其中一位，受男主人称赞身材“火爆”后，便产生了几次莫名其妙的误会，遭到解雇。原来，在主人和护理员之间，还有一个男主人极为器重的男管家，是这个管家搬弄是非，怂恿男主人炒她们的鱿鱼。三个被开除的女护理员忍无可忍，向传媒揭露管家的恶行。
搬一个不尽恰当的比喻，如果仆人是奴隶，管家则是奴隶总管，或叫奴才。鲁迅尝云，奴隶总管“以鸣鞭为唯一业绩”，那是太小看他的能量了。上述的管家，不但早已获得主人的允诺，拿到一栋房子的产权，而且平日行事，处心积虑地维护主人，以及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不能容忍主人喜欢另外一个仆人，怕长此以往，被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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