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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

 十坚 2019-05-25

   红楼中诸位小姐们的生日,要么是一笔带过,要么是只字未提。曹公指正面写了一个人的生日,那就是宝姐姐。这个生日过得热闹又温馨。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娘儿们一处坐着听戏吃酒,都是自己人。贾母亲自出资来办了这个生日派对,说是喜欢宝钗稳重和平,又是她来到贾府的第一个生日。

   但其实最主要的,是因为这年宝钗十五岁,及笄之年。过了这个生日,宝钗就是大姑娘了,所以这个生日比往年黛玉的生日要隆重些,这等于算是宝钗的成人礼。

   十五岁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龄,古代女子满十五周岁结发,用笄贯之,也就是用发簪把头发挽起来的一种发式。女孩子到了及笄之年,就要谈婚论嫁了。在古代,发型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饭可以乱吃,发型不可以乱梳的。红楼中会写到“才留头的小丫头”,这样的句子,“才留头”,是指刚刚开始留起长头发,一般年龄在十二岁左右。

   那么在留头之前呢?我猜测大概是说书先生经常提到的古代儿童样貌:前发齐眉,后发盖颈,这么短短的。据说清代孩子出生后是要剃掉胎发的,假如真的如此,那么想象一下黛玉宝宝,探春宝宝小光头的样子?是不是也蛮可爱哩。

   常听有句俗话叫作“娘不打留头女,爹不打娶妻郎”。意思是到了留头年龄的女娃儿已经是少女,该懂事了,做娘的再打就失了体面;而娶了亲的儿子,父亲若打时,儿媳难免心疼,会生抱怨。但这俗语在红楼中显然毫无作用,何婆子照样打已留了头的芳官,贾赦照样打已娶了妻的贾琏。

   假如一个女孩儿从十一二岁开始留头,到了十五六岁,差不多也要长发及腰了。——“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这么美的一句话生生被人玩坏,好不可惜。但这话放在红楼时代,却恰好应景。

   戴着金锁的宝姑娘到了将笄之年,婚嫁之龄,再稳重的女孩儿,心中哪能不偷偷憧憬一下自己的未来,今生谁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金玉良缘,是多么吉利多么华美的四个字。但在这个十五岁及笄之年的生日宴上,宝钗却偏偏念给宝玉这么一句苍凉的戏词: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原来天意早已安排了结局,连台词都是设定了的。她和他的今生,就是这一句:“没缘法”。

   论年龄,香菱该和宝钗差不多大。红楼第七回,作者让我们借周瑞家的眼睛打量香菱:

“(周瑞家的)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立台矶上玩儿”。

   就是这个才留头的女孩,在贾府小有名气,只因为买她竟打死了人。果然很俊很气质,有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品格。而这时宝钗家常的发型是“头上散挽着籫儿”,按香菱的“才留头”推算,这籫儿应该是一种小抓鬏,头发部分挽起,部分垂下,小恙不出门,随意而舒适的打扮。而到了红楼第十五回,贾琏从苏州回来,房中和凤姐说话时提到:

“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得好齐整模样”。

   隔了八回的文字,才留头的小丫头子已经嫁为人妇。贾琏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小媳妇子的呢?因为发型。香菱开了脸做了房里人,她的头发要在脑后全部绾上去,绾成一个髻子,不给一绺发丝垂下来,这是少妇的打扮。

   那时候的女孩在嫁人时改变发型,从此把长发在脑后梳成髻。做新娘子的那一天,就是此生绾此髻的第一天。金瓶梅中潘金莲的银丝鬏髻,红楼梦中王熙凤的金丝八宝攒珠髻,说的就是这种妆扮了。金丝银丝,是指包住髻子的发网。贫寒人家用不起,就用头发或黑丝线结成网儿来用。

   梳头梳出来的仪式感,我们现代人再体会不到。我们总是变换着各种发型,你想要怎么梳,便怎么梳,没有定式。而那时候女子的髻,梳上去,便再也不能更改,梳上去,便是一生。以后的岁月里都要保持这种脑后绾髻的发式,直到红颜老死。

   梳上去,便是罗敷有夫,从此成为一个妇人,像是打上了一个标记。意味着从此和一个男子相守,哪怕这个相守的人不在了,也要和这个髻子相守下去,比如李纨。红楼中写了许多许多的寡妇:贾母,薛姨妈,刘姥姥,五嫂子,金寡妇,春燕娘……除了尤老娘,见谁改嫁了呢。

   留头,及笄,绾髻,这是一个女孩子嫁人前的三个截点,一年大二年小,渐渐有女初长成。三个阶段,令人想起席慕蓉的一句诗:

   “一生中,三次来过渡次次都有,同样温柔的夕暮”

   人生可不就是一个渡口么,娘家是女子的岸。女孩儿家上了船,就会渐行渐远,从青春过渡到白发,再也回不了头,一任年年春回。天真烂漫的时光像花季那么短,今后的岁月像路那么长。

   整部红楼中,惜春的台词很少,她在第七回曾经这么说:

   “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

   人的一生会说过各种不同的话;人的一生也会有各种不同的结局,像迷雾中的路,谁也不晓得最后的走向。当一个人的结局刚好和曾经说过的某句话相印证,我们就会深信那是命运的伏笔。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薄命司的判词透露了消息,果然如此。只是她幼年的玩伴智能儿归于何处?苍天想要辜负你,只会让你独卧青灯,不会留下谁同你一起。而带发修行的妙玉始终不能斩断尘缘,心无挂碍。她有太多的心事和牵挂,一如那一头青丝,既然剪不断,必定理还乱。

   那一盏秋天里的好茶,那一枝大雪里的梅花,谁在槛外?谁在槛内?当她在“恭肃遥叩芳辰”的花笺上写完最后的落款,会不会也像所有的少女一样,轻轻梳弄发梢,半晌出神?

   不管是剪了青丝还是留着头发,惜春和妙玉这一生,显然再也没有绾上妇人发髻的机会了。同样命运的也许还有鸳鸯,而一说到剪头发,也不能不想到这个烈性的女孩。

   “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

   “原来她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连忙拉住,已经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她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她挽上。”

   红楼读完,心中对鸳鸯的样貌,印象最深的便是两点:头发极多,脸上微微几点雀斑,亲切一如邻家女孩。若鸳鸯只是一番哭闹,这事情便没有那么惊心。头发对于女孩子是何等重要,她用这决绝的一剪,表明自己横了心。

   引刀成一快,这一剪下去,居然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头发飘飘落地,和丫鬟的身份一样轻微,却似乎震得府邸一颤。剪断了大老爷的觊觎之心,也把女儿家的幸福一刀两断,鸳鸯的未来,哪怕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她是不嫁人了。

   还有一个芳官。

   曹公在五十一回写晴雯那几寸长的指甲,就是为了在七十七回让她生死诀别时,用银牙咬断;那么第五十八回写芳官洗头风波,是不是也同样为了七十七回后,芳官会剪去这一头长发呢?作者特意用心的描述着场景,特意用了一个个特写镜头,好让我们记得更深些: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

   “晴雯过去拉了她,替她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

   这个野性的女孩经历摸爬滚打,终于在七十七回斩情归水月。在智能儿曾经住过的庵堂里,她那一头“乌油似的头发”,终于千丝万缕,掉落尘埃。那女扮男装的小辫儿,那桂花油与头绳儿,那些关于洗头的旧事,终于都成了前生的记忆。再也不用洗濯头发,再也无所谓新水剩水,她的头上心上,终于彻底荒凉。

   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一位九十几岁才去世的高寿曾祖母。顺便说一句,老人家就一直梳着髻子,不肯剪去,且有着一对缠过足的三寸金莲。她喜欢坐在门廊晒日暖儿,给我讲早逝的太爷爷的事情。

   “你太爷爷那时候,梳着松三捆儿的大辫子,干活的时候就盘在头上,年轻人大都盘着”。我不禁问:那太爷爷自己会梳辫子吗。“男人家哪里梳得光溜儿?都是我给他梳啊”。

   后来我读红楼,读到湘云给宝玉梳头的情节,触动这段记忆,不觉心惊。

   (宝玉)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他的头过来,一一梳篦。

   原来梳头是这么私密这么微妙的事情。在男子留长发的旧年代,大户人家有丫鬟服侍男主,小门小户的大都是妻子给丈夫梳头吧。

   所以哪怕从小就青梅竹马,哪怕两个人性情相投,哪怕那一对金麒麟真的分出了阴阳,哪怕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无缘就是无缘。上一世,谁也没欠谁的债,这一世,她不是你要等的人。所以,早来的湘云,迟来的宝钗,都不行,都不是。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都没用,

   他送去了半旧的手帕,今生只等着那株草以泪相还。

   我们似乎不大能接受,宝玉在脑后拖着一根大辫子。但同样有着大辫子的纳兰容若,我们却可以爱慕到不行,人的想法有时就是这么奇怪,这么没有理由。但是无论如何,那一头长发,还是飘在女子的面颊边,似乎更合适些。

   罗裳与秀发共舞,气息与兰麝同香,一个女子梳头的剪影,是最静美的画面,是最温婉的容颜。就连男子笔下写自己的头发,似乎也总是不够柔和。李白写来,就是“白发三千丈”;杜甫写来,就是“白头搔更短”。当然杜甫也有写过“香雾云鬟湿”,可这云鬟到底还是属于女子,而且不甚体贴,读来让人觉得潮和冷。但是李清照写来,则是完全不同的画风,只有女词人笔下的头发,才能叫做秀发,只有女词人,才能这么精致的描摹梳头: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与易安相对应的,还有黛玉那句:“桃花帘内晨妆懒” 。这句远不如清照的那几句细腻,别忘了,写这诗的并非黛玉,而是曹公这个大男人。晨妆懒。晨妆自然包括梳头了。    想当年,宝玉上学,前去辞别黛玉,那时的黛玉就正在窗下晨妆。颦儿梳头的样子一定唯美,宝玉看着,会不会又发了呆性,痴痴的想:只恨我不是那把檀木发梳,可以得在妹妹的发丝间流连徘徊。

   才媛们用“不梳头”这种意境,来表达自己那些浓浓淡淡的哀愁,深深浅浅的慵懒。但是传达给人们的信息却是:梳头是女性多么普遍多么不可或缺的日常。书卷气的她们把自己的生活和情绪融入诗词里,押着那平仄的韵吟来,我们会发现,梳头原来是如此婉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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