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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亿琼 主播：林静 策划：十点读书 敢写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样大胆的诗句的中国女诗人，不多。 目前为止，我只看过余秀华这一个。 屋外的男人 她出生在湖北钟祥，因为倒产、缺氧的原因，成了一名脑瘫患者。 19岁那年，由父母做主，给她招了个比自己大13岁的上门女婿尹世平。 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每逢过年才回一趟家。 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加上灵魂上的隔阂，造成了两人深似海的疏离。 尹世平当然不过是个粗鄙的凡间男人。因为是男人，又因为是健全人，在妻子余的面前，多多少少就生出点高贵感。 就像在纪录片里，他和工友坐在一起吃饭。 谈起余秀华，尹世平的朋友模仿她颤颤巍巍的样子，哄笑说：“女人是猪，哄哄就好了”，尹世平乐呵呵地应“是”。 在余的纪录片中，还提了一件往事： 有一年尹世平在荆门打工，被工头拖欠了800块的工钱，他拉着她去讨薪。 他吆喝她去拦老板的车，因为她是残疾人，老板不敢撞。想来在他眼里，她的命不过800块，是真的比不上一头猪，这真让人感到屈辱。 《摇摇晃晃的人间》预告片 余当然是有怨的：
刚刚新婚的时候，有一年过年尹世平喝了酒，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他，她摔了跤，他站在远处开始笑…… 如果说每个女人最初都会怀有对婚姻的甜蜜幻想，而余对婚姻的美好期待，早就猝于19岁那年。 “我在写诗，他看着我烦，我看他坐在那里我也烦。”她说。 从始至终，这个丈夫，是一直站立在屋外的。 婚姻于她，不过是一个用了多年的马桶。 因为残疾和贫穷的束缚，这一用，就是20年。 脚下的泥巴 如果命运的轨迹一直这样运行，于尹世平的世界到底也只是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但是，余秀华一夜之间火了。 或者说，是星星燎原。 虽然学只上到高中，但是她一直以来爱看书，爱写诗。 她学会了上网，开始在论坛上发表诗，7年的努力和热爱里，她开始渐渐在一小众人中被熟知，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第一本书《摇摇晃晃的人间》…… 家中院子的门口，是余秀华写作的固定场所 直到2015年1月16日，爆发了。她的一首诗在网上被转发超过100万次：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 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一大批记者媒体开始涌向横店村，涌向她。 她火了，成了大诗人余秀华。 而在这时候，她第一个动作是逃离，逃离她20年的毫无生机的婚姻。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的导演范俭，在她生命的这个节点里，记录下了她“狂奔”时的骄傲，快活，自信，笃定，冷酷和痛苦。 她和尹世平摊牌。 尹世平当然是不愿意的。他甚至觉得余有点莫名其妙，他有他作为上门女婿这么多年来的不甘和委屈，还有无处安放的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我做错了哪样事！你出名了就想甩掉我！”他耍赖式地抗争，像一堵墙一样拒绝她的离婚要求。 她也耍赖式地纠缠，像个泼妇一样咒骂他，要求他离婚。 这时候是范俭帮她出面，跑到荆门去做说客。在他的帮助说服下，尹世平终于同意离婚，但要求是余必须赔偿他一套房子和一笔钱。 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一直在拖延，后来余秀华等不及了，干脆一个电话下了最后通牒： “这个月回来15万，下个月10万”。而这，几乎是她当时的所有稿费。 婚终于离成了。 没有多少沉重，相反，是异常的轻松。 两个人在回来的车上相互调侃，倒无了往日的疏离。 甚至，新婚时看到余摔倒都站在远处嘲笑的他，竟然史无前例地拉着她的手走过村头的那条泥路。 或许，这是他们20几年以来，离得最近的一次距离。 在采访中，我曾问过她：
她的回答是：
跟这块大山，还有一块搬走的，是她的家。 她出名后，她的家被改造成“余秀华旧居”。因为新农村建设，她的诗歌里描述的，关于家门口的那些泥土路、那些稻子稗子荷花池塘统统消失了。 那个浑身“泥泞“的丈夫，那段满是“泥沼”的婚姻，那条她下雨天摔倒过村口的“泥路”，那片寄托了她无数的心情和灵感的“农田泥地”…… 余的前半生，都在这片泥地里打滚。她的脚上，因为与生俱来的残疾，就像下雨天你不得已脚底上沾满了湿泥，想跑，但它太重了，成了镣铐。只能一深一浅地踩在人生路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和蹒跚。 恰恰躯壳里藏着颗不甘死灭的灵魂，好比鞋底的泥巴里裹上了一颗种子。有一天，就破壳而出了。 你不得不承认，除了天赋和努力，那些无比艰涩的处境，艰苦的现实，以及对婚姻的怨恨…… 这些太过泥泞的现实，成了她极具张力的作品的灵感来源之一。 她拖累了她，却也孕育她。
纸上的爱情 余秀华的母亲，曾经形容过余： “她的心像榆木一样硬”。 因为在她被查出晚期癌症后，余不曾在她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但余倔强地沉默着，她没有做过多解释。 后来她写了一首诗： 她病了以后，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 她说我的心肠比榆木还硬 我笑。几颗野草莓在这黄昏里亮得很 像我在几个夜里吐出的血块 我从来不相信她会这样死去 因为到现在 她的腰身比我粗 她的乳房比我大 ——《和母亲散步》节选 毋庸置疑她爱她的母亲，即便这个女人一手操持了她的婚姻，让她懵懵懂懂间就成了婚姻的囚徒，她不原谅这种行为，但对她的爱从始至终是真真切切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复杂，你要允许很多种特质，很多种情感交织在一块。 就像她在爱情上，虽然恐惧亲密接触，对婚姻绝望，对异性佯装“轻佻”，但她渴望爱情的心，从始至终也是真真切切的。 她总是在面对各种场合，各种媒体时，不加掩饰地大谈特谈情与欲，“调戏”现场的男人女人。 5月5日她在十点书店办了场新书签售会，所以我们负责招待她。去机场接到她，她穿这件白色蕾丝裙，剪了个利落的短发。
酒店大堂遇到了一只小狗，它很喜欢她 感觉得出来，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她的神色和状态，都比我在网上看到的她要好看得多。 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相互寒暄时，问她：
她满不在乎地答：
加个微信，问她是“我扫您还是您扫我”， 她一脸坏笑：
出门的时候，别人随口问：
她立马回答：
签售会活动当天，恰巧有个摄像大哥身材高大，留着络腮胡。 她指着他说：
我虚拟出一个爱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平时的时候我不会想到他，但是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去看他他就会欢喜。他身材高大，有络腮胡子，但是平时都刮得很干净。他的手掌很大，如果和我握手，一定会把我的骨头捏疼。他不大喜欢拥抱，但是如果看见我风尘仆仆地去看他，一定会心疼地搂过我的肩膀。 ——余秀华 《真希望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我奋不顾身去睡他》 摄像红着脸哈哈地笑，把现场的观众逗得捧腹。 她是毫无避讳的，爱情到了她这里，可以干净利落地浓缩成一句“爱情，就是要睡他”。 我知道的，大抵每个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是渴望和爱的人经历情欲的颤栗的。 她是女人，当然也是。 但她对爱情的急切和“流氓”，是真的只停留在口头和纸上。 现实中，她不过是个情爱中小心翼翼又自卑的“良民”。 她的初恋发生在27岁，那时候她常常听广播，和一个电台主播通过电话联系上了，后来两个人约了见面。 这段故事被她写成了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 故事里，主播阿卡见到她，带她去宾馆，想和她发生关系，剑拔弩张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逃跑了。 后来，阿卡就开始慢慢疏远她。 但阿卡抽身了，她是真的陷进去了。近十年的时间里，她都在活在自卑和爱欲的缠斗中，它也把它写进诗里。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爱你》节选 有一次酒壮怂人胆，她跑到电视台去找他，还惊动了110。他对她是避之不及的。
采访中，提到这段初恋，她说她的初恋早就把她拉黑了。不过很感谢他没有找她打官司。这让她快活，却又让她失落。
这几年，随着自己离婚了，也有了名气，有很多的男人多多少少会想接近她。她有时候也“看心情”决定“谈不谈恋爱”。 当我向她求证说，是否有一次表白失败难过到吐血，她矢口否认：
她说她前阵子喜欢上一个人，于是找北京的一个很牛的大师算了个命，大师说她这两年桃花运很多，但都是烂桃花，没有婚姻。 对于这，她是坦然接受的：
“我真的很希望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我奋不顾身去睡他。” 但她也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白纸黑字地，这样写道。
旁观的灵魂 她当然是个顶聪明的人。 虽然常常说“说不清楚”，但有些事，其实心里很透亮。 尤其是对走红带来的巨大名声，时刻保持着清醒。 在讨论自己为什么走红时，她觉得有天赋和命运的成分存在，半开玩笑地说“我红，是因为我善良”。 她信命的，但是补充说命运并非是不可改变的。 所以，信念里坚持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要去努力，这样在上天开小差的时候，你就可以抓住空档钻出头。 她也笃定，上天愿意去眷顾那些善良的人。 走红后不久，余秀华就当选钟祥市作协职务。
我问起这件事时，她哈哈大笑：
不过，刚开始出门办事，在公交上常常被打招呼: “余主xi，出门办事啊。”她觉得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她现在也会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活跃，偶尔会发发个人的小作，侃侃对一些事件的看法。 不可避免地，也就常常招致一些网络喷子的谩骂。 说到这些，她嗤之以鼻，吐槽道：“放眼望去，一群傻子。” 当被问到：
她很直接地回答：
你和她聊天，会赞叹她的机敏和真实。她是从不介意去展示自己真实的状态的，聊到高兴了，她能自己把自己逗乐了，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
她接纳了自我，人过不惑，历经坎坷，倒也有了异于常人的豁达。 她也是极度浪漫和敏感的人，不然也写不出那样的诗作。 她痛恨人世间的残忍的部分，但也愈加衬托出，她对美好的渴望，和对生命的热爱。 她有一副被躯壳限制住的灵魂，它是以旁观的视角，保持着自我世界的清醒。 这种活着的姿态，倒有点济公的味道了。
十点读书 X 余秀华 Q1：有的时候会怀念以前有庄稼？ 余秀华：我不怀念，你知道吗。它什么东西都长，不像北方只种一个小麦，或者只种水稻。我们是五谷杂粮，什么都有啊，什么都种啊，忙得要死，累得要死。 问：还不如写诗舒服？ 余秀华：还不如睡觉舒服。 Q2：现在很多时候也会被围观，应该有这样的时候？ 余秀华：他们有时候围观的人很少，有的时候很多人去我家里，我反感这一点。 问：您很反感的时候，会把他们赶走？ 余秀华：我爸在家就不行，我在家还可以。 问：但是我这两天接触下来，发现您的脾气很好？ 余秀华：本来脾气好，谁说我脾气不好呢？找死啊！ Q3：你会喜欢什么样子的人？ 余秀华：我不是喜欢什么，比如说我这一段时间不想有感情，那个人长的多好看，我也觉得没有感觉。隔一段时间我想有感情了，不管好丑，我就觉得可以啊。 问：所以是根据感情需要的状态来的。那您喜欢那种状态吗？ 余秀华：那不喜欢。 Q4：初恋在很多人的情感里面，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 余秀华：关键是这傻逼又长的不好看，又没有气质，又没有文化，就是个播音员。 问：所以您更多是有点不满意他的不够优秀吗？ 余秀华：他就不优秀。 问：这也会成为您的困扰？ 余秀华：像爱一个人，爱了很多年，结果他是个渣男。 问：这种感觉怎么样？ 余秀华：感觉比他不爱你更难受。 Q5：但是这一段感情大概也维持了十几年，有了吗？ 余秀华：有十年吧。 问：所以您还是一个蛮长情的人？ 余秀华：就是长情之后变成滥情。 问：分散能够让你的痛苦不那么集中？ 余秀华：也痛苦，谈恋爱怎么不痛苦，都痛苦。 Q6：您一般谈恋爱会怎么跟人家相处？ 余秀华：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聊微信到很晚。就是我问一句，他回一句，我再回一句，完了。过一段时间，他问一句，我回一句，他回一句，完了。 问：怎么沟通感情？ 余秀华：写诗啊。 问：你把你写的诗给他看？ 余秀华：会给。 问：对方怎么反馈？写一些诗回来？ 余秀华（在空中比划着写道）：谢谢余老师，我收到了。 Q7：以前有看过您一个采访，评价自己是一个感性的人，还是理性的人？您给的答案，是两者交织？ 余秀华：两者交织，我特别是在想问题上，特别感性。如果是遇到重大的问题，我非常的理性。在我们大是大非面前，我非常理性。但是你小情小爱，我是很感性的。 问：所以你会很感谢这种性格？ 余秀华：感谢个屁，不好。 Q8：如果说让您拿三个词来形容自己的个性，或者说自己的人生？ 余秀华：一个就行了。 问：哪一个。 余秀华：完美。 Q9：如果您给他们人生提一些建议，您会对他们说什么？ 余秀华：我觉得第一，要找准自己的兴趣点。我真的觉得一个人的兴趣是天生的，比如有的小孩天生喜欢音乐，开始就喜欢科学，一定要抓住这个点，一定要发现自己的兴趣点所在，这个非常关键。 第二，就是多读书，不停的读书，把兴趣点坚持下去，发扬光大，才能够形成自己的人生。 Q10：老师，我们就做个总结。 余秀华：你今天是向我取经还是咋地啊？ 问：对啊，我是代表2700万的读者向老师取经。 余秀华：我告诉你，如果你们点击率达不到2700（万），我打你。 问：行，老师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就收尾。刚刚有问到说给我们读者提什么建议，您说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爱好，这是一点。还有补充吗？ 余秀华：兴趣点，持之以恒。就是辅助性的工作，就是读书。 我是觉得上帝给你安排好了一个东西，你不努力，是得不到。那首歌是怎么唱的？就算有了前世的约定，今生还要努力寻找，是吧？是这样的。 问：好，谢谢老师。 余秀华：怎么谢我啊？以身相许啊？ 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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