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王后人

东峰大路下茶园

最近几年，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我这支张氏究竟从何处来，又是如何在闽浙之间辗转漂泊的？互联网上找不到答案，我就四处请教，特别遇到本省张氏宗亲时，缠着他们，要他们讲叙自己祖先的故事。除了一致认为远祖来自河南光州固始县魏陵乡祥符里三井村之外，大家要么一脸茫然，要么各说各话，让我寻根的意念屡受打击。

不得祖先足迹，我如一个迷途的孩子，在荒漠的原野里流浪。祖先对我来说成了一个传说。传说中我的先祖张岩身为裨将随王潮入闽，生了五个儿子，分布在了闽中、闽北和浙南广阔的土地上。又传说我的某一代先祖张天祥居浙江莒溪，生了六个儿子，分居到了闽东、浙南和江西上饶。而进入闽东的这一支就是我的先人，有一个叫张福的，肇基古建州某地，然后繁衍了闽东浙南一带千千万万的张氏后人。

这些传说主要源于人们的口耳之传，如果硬要搭上一点物证，那可能只有家谱了。可当翻阅张氏家谱时，我不禁脸红耳赤，我不仅是汉留候张良的后人，唐代名相张九龄也是我的先祖，还有北宋的张载，以及后来因为剿杀黄巢而战死在政和杨源的福建招讨使张谨。这么多年来，我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原来流淌着这么高贵的血统呢？

都说家谱经常穿凿附会、攀龙附凤，与地方史志一样，多不靠谱，所以对于自己祖先的辉煌，我多是茫然哂笑。我能确定的只有我爷爷，以及我父亲的爷爷的墓葬，他们都在我故乡村庄周围的深山里。小时候每年清明节，父亲都会虔诚地带着供品和锄头，领着我们兄弟前去除草祭奠。我并记不清我爷爷的名字，正如我父亲也记不清他爷爷的名字一样，祖先对于乡野村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又稀薄的传说。至于更上一代的墓葬，大家就更说不清楚了，有时甚至还为辈份迭代的问题争的老不愉快。于是，我心里关于张氏源流问题考究的意念逐渐模糊，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着一个庞大的张姓家族——直到建瓯东峰凤凰山的出现。

坪林老枞水仙

凤凰山距闽北重镇建瓯市15公里，因地形神似凤凰而得名。作为“北苑贡茶”的产地，凤凰山1000多年前就已大名鼎鼎。如今，它与离它不远的北苑御焙遗址成为了爱茶之人的朝圣之地。

我在心里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造访凤凰山的情形，或许是某年“茶神节”上的万人之游，或许是某天独自背着行囊一个人在山间行走。不管怎样，到达凤凰山都将会是一次仪式感很足的精心安排。

我不曾料到我到凤凰山会是如此唐突和偶然。

我的朋友赵文楷君是建瓯东峰坪林人，他家开垦种植了几片茶园，一直邀我前去参观。多次相约之后，终于在春茶结束的五月得空成行。

汽车沿着松溪一路溯河而上，我眺望着车窗外面飞驰的的茶山，心里一直忖度着，它们是建瓯水仙还是矮脚乌龙呢？我把这次东峰之行定义为一趟寻茶之旅，一路心无旁骛。到达坪林村下车之后，同行的妻子告诉我，这个村庄的布局极像我闽东老家的村子。我正忙着看村边远处整齐的茶山和路边忙碌的茶叶加工厂，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说了些什么。午饭之后，一行人到圭阳村大路下茶山看了高山肉桂茶，又到坪林村边看了五六十年树龄的老水仙茶。听着茶山主人充满自豪感的介绍，看着枝干布满苔藓的老茶树，我突然想起前头妻子的絮叨，这片我第一次到访的土地，与我的家乡有着太多的相同元素。

我的心头掠过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到达住地后，我急忙打开手机地图，又查阅百度，打电话询问当地朋友“建安子”，得知闻名遐迩的北苑御焙遗址和凤凰山千年茶神庙恭利祠，距我都在十个公里以内。当我终于确定自己就在凤凰山的土地上时，激动的有点不知所措。

我仿佛穿越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凤凰山，看到了制作“北苑贡茶”的忙碌场景。

清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勤劳的采茶姑娘已经遍布凤凰山上的各个茶园，她们精心挑选肥壮的嫩芽，用指甲迅速掐断，小心地放入身边的竹篓。她们要赶在太阳出来、露水下落之前完成采摘工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茶芽内的营养物质被无端消耗。阳光出来以后，她们对刚刚采撷而来的茶芽进行挑捡，先是去掉外面的两片小叶，叫做去乌蒂，接着又要去掉两片嫩叶，叫做取白合，因为茶有乌蒂则色黄黑，有白合则味苦涩，都算是病茶。

接着，采茶姑娘把精挑细选之后的茶芽交给了经验丰富的制茶师傅。师傅们先用凤凰山的凤凰泉水濯洗茶芽，然后烧水蒸芽、研碾、压片去膏，最后烘焙成品。所有的工序都是标准化操作，考究的来不得半点马虎。

这样精工细作，一方面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另一方面成品率低限制了产量，自然就让龙凤团茶身价百倍，一茶难求了。《归田录》说：“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

这么昂贵的价格，当然也只有皇室和达官贵人可以享用的起了。事实上，当时的许多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都不仅为能喝到福建产的龙凤团茶而感幸运，而且还以研茶、诵茶、吟茶为荣耀，这也催生了有宋一代高度发达的茶文化。

仕宦福建的官员都把“北苑贡茶”的生产和研究作为头等到大事，并多留有功迹。比如，丁谓发明了龙凤团茶，蔡襄制作出了小龙团茶，贾青又创制了密云龙，郑可简还创制出银丝水芽，而且有的还有实践有理论，写出了专门的茶经。一向文艺的宋徽宗赵佶也凑了热闹，在他的鸿篇巨著《大观茶论》里高度评价闽茶，这在历史上并不多见。

至于文人骚客吟茶赋茶，那更习以为常。范仲淹在长诗《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中热情讴歌了闽茶，他写到：“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水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这可以算是古今吟茶诗里的杰作。其他如王安石、黄庭坚、王禹偁、范成大、杨万里以及蔡襄、刘克庄、李清照、朱熹等名家也都留下了优美的诗篇。

小茶神

凤凰山的故事和宋代茶文化的繁荣我早有所闻，这次与凤凰山的不经意邂逅，让我身临其境，欣喜不已。

更让我意外的事情还是在凤凰山上祭拜恭利祠时，我发现那个被茶人跪拜了一千多年的茶神张廷晖居然就是我的先祖张谨公的曾孙。

我与茶神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血缘关系！或者我就是张廷晖的后人，或者我是与他关系极近的旁支的后代。

许多历史资料表明，张谨是入闽始祖张岩的长子，唐朝乾符年间（公元878年）担任福建招讨使时，为阻止黄巢进犯政和，带领七千士兵在铁山与敌人激战九天九夜，最后殒命疆场。

传说张姓的始祖是黄帝的直系孙子，后来因为发明了弓箭而被黄帝赐姓“张”。由此，张氏后人仿佛也总与战争不可分割，历史上，像三国时期张飞、张辽一样勇猛的武将比比皆是，像唐末张谨一样战死疆场的英雄也不少见，他们一代又一代的，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着这个姓氏的荣耀。

然而张氏子弟的生存智慧远远不止发明武器和带兵作战，就比如这位被供奉了一千多年的茶神张廷晖。

张廷晖的爷爷是张瑾的三儿子，名叫张世表。父亲战死后，他选择了靠近父亲墓葬所在地杨源的建安东苌里，也是今天的建瓯水源开基立业。张世表发现水源土地贫瘠但温润，适合种植茶叶，就带领子孙开荒种茶。经过十数年的积累，他家的产业遍布松溪流域，在凤凰山一带拥有了方圆数十里的茶园。

张世表上了年纪之后，选择把凤凰山一带最好的茶园交给了对茶叶情有独钟的孙子张廷晖管理。天资聪颖的张廷晖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抓住了当时朝庭推广“研膏茶”的机会，以优良的品质为凤凰山茶叶赢得了名声。

然而，此时福建政局不稳，王审知的儿子们内讧不断，相邻的吴人又趁机攻打福州，凤凰山茶园与八闽人民一样风雨飘摇。这个时候，年轻的张廷晖又充分展示了张氏家族独特的生存智慧，公元933年，他29岁时，将心爱的凤凰山茶园上贡献给了闽王王延均。刚刚即位的闽王收到这份厚礼十分高兴，顺手赏赐给了张廷晖一个叫做“阁门使”的虚职，让他继续管理凤凰山茶园。

我不知道张廷晖当年进贡茶园更多的是出于对闽王的爱戴，还是迫于时局的压力，但他做出的这么一个决定，却影响了整个中国茶叶发展的历史，而他的老张家，也因此摆脱了凤凰山茶园所带来的重负，从而获得身心的安宁。

凤凰山茶园一旦到了闽王手里，转身就变成了御茶园，获得了皇家源源不断的支持，在“研膏茶”的制作工艺上继续获得提高。

因为这个茶园地处闽国北部，故在历史被称为了“北苑”。只是随着闽国灭亡宋朝建立，“北苑”马上又被北宋朝廷接管，成了赵家人的御品官茶。

如果张廷晖地下有知，他一定会佩服当年自己的抉择的。

而成为皇家御茶园后的凤凰山，从闽国至南唐、北宋、南宋、元、明，历经了四百多年的辉煌，创造了名倾天下、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北苑贡茶”盛世时代。

摆脱了凤凰山茶园重负的张氏子孙，也随着“北苑贡茶”的兴盛而更加人丁兴旺了。家谱记载，张廷晖的堂兄弟张蓟、张幽迁徙浙江丽水一带，张廷晖的子孙则深耕闽北闽东和浙南一带，都繁衍了数量巨大的人口。

只是与所有的先民迁徙过程一样，张氏祖先开创家业的过程，也无不是栉风沐雨，筚路蓝缕，有时甚至是血雨腥风，慷慨悲歌。

史载，在明未清初戊子屠城时，身居建州城内的二千多张廷晖后人奋起抗击清兵，最后几无幸存！

好在，茶王的后人在推广茶叶的过程中，早就繁衍到了更加广阔的土地之上。而这些茶王的后人，怀着对茶叶的深情厚意，也把茶叶带到了更多更远的地方。

唐末五代时期，松溪、政和的张氏族人受张廷晖影响，开始在高山区种植茶叶，成为松政地区的最早茶农，至今，两地很多地方还保留着一些带着“茶”字的地名。迁入浙江缙云一带的张氏后人，也带去了家乡的茶叶，到现在还有很多后人仍然种茶或者做茶。

“茶”字几乎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姓氏。

作为一个好茶喜文的张氏后人，突然在凤凰山上挖掘到一段祖先与茶的光辉历史，欣喜之外，心里还为祖先的生存智慧和英勇刚烈深深折服。

我找不出自己与茶王血缘关系的证据，只好在心里构思故事情节：某个晨雾未散的清晨，一个年轻的后生，肩背茶树的种子，从凤凰山出发，一路往东，再往东，到达了东海之滨的浙江莒溪，或者是附近的某个地方，开荒种茶，娶妻生子，再造了一个茶王的神话。

这个故事有多大的可能？一切渺不可考。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们的的确确都是茶王的后人。

大路下茶园